凌利中 日前正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万年长春——上海历代书画艺术特展》中,上博重要馆藏书画精品《畿甸观风图》卷,首度向公众亮相。 作于明成化十三年(1477年)的《畿甸观风图》卷,一度被误归于明代金陵画家“痴痴道人”史忠名下。近几年,我通过对新材料的考证,确认其出自明代上海嘉定籍画家马愈之手。 马愈与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周祖孙三世都有交往。他的笔触,开沈氏画目先风,极为珍罕。而通过对这幅作品及其作者的分析,亦可以看出明代初年上海对于吴门画派产生的影响。 一 《畿甸观风图》卷纵29厘米、横115.6厘米,纸本浅绛。图中山峦平伏舒缓,草木葱翠欲滴,林间屋舍俨然,窗内人物悠然,路旁稻禾青葱郁茂,一派江南城郊景致。城墙外,一红袍官员简装束行,二三仆侍随从,行色匆匆。画卷笔墨俨整,以披麻皴为主,其磊落凝重之笔趣,颇类沈周中晚年之后风格,为典型的明代早期吴门文人画风。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是江苏苏州人,出身于富裕的书香绘画世家,一生家居读书、吟诗作画、优游林泉,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从未应科举征聘,始终过着田园隐居生活。 图中本幅楷书款署“痴痴道人”,钤“清痴”朱文印记。卷首马愈行书引首“畿甸观风”四大字,署“赐进士第承德郎南京刑部主事西吴马愈题”,钤“抑之”白文方印、“丁”“酉”朱文联珠印、“天玉亭”朱文长方三印记。根据卷中鉴藏印所知,作品曾由明代鉴藏家朱之赤、近代书画藏家钱镜塘收藏。 卷首有吴湖帆题签:“明史痴翁畿甸观风图真迹。吴湖帆为数青草堂题”吴湖帆、钱镜塘都将此卷作者归为明代画家史忠“史痴翁”。史忠是金陵(今江苏南京)人,童年哑默,十七岁方能言,外呆内慧,自号痴翁,亦号痴痴道人、痴仙等。其性卓尔不群,善山水、人物、花木、竹石。吴、钱二人将此卷归于史忠名下,当受画幅款署“痴痴道人”影响为多。 但从画风本身来看,史忠笔墨接近宫廷画派、浙派,以笔墨恣肆、墨色淋漓著称,显然与《畿甸观风图》含蓄平和的文人画韵致相距甚大。因此,全国书画鉴定小组复检时,一致认为非史忠笔墨,并极为谨慎地定为“明人”,入选著录于1990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定名为《明人〈畿甸观风图〉卷》。 尽管画家一时无查,但前辈专家学者一致认为此作年代之早、艺术水平之高,是难得珍品。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认为,此作可能出自为该卷引首并题跋作序的马愈之手,但亦无确证。后来这一书画珍品又一度被视为明代佚名作者作品,定为二级藏品。 我判定此件作品作者为马愈,是通过文献中关于其画艺之记载,以及其名号、用印和书风等诸多方面的印证。其一,画史涉及马愈的资料并不丰富,但明清时代一些书画著作都明确指出其画家身份,有“工山水”“画格不俗登逸品”等评述。我所见过他唯一的传世山水画作品,即故宫博物院所藏《临缪佚山泾杂树图》可为实证;其二,《畿甸观风图》作者用印“清痴”正是马愈自号,款署“痴痴道人”亦是其别号;其三,马愈传世书法《行书虎丘帖》页、《楷书行台瑞莲诗记》页等作品中的钤印,与《畿甸观风图》卷中所钤为同一印章;其四,画幅中五个行楷字“痴痴道人写”,较其传世之书迹,无论是运笔使转、结体习惯,抑或笔性意趣,都极为吻合。 二 那么,马愈究竟是谁? 如今可见的关于马愈的记载最早是1447年。当时马愈已随父亲、著名宫廷画家马轼从故乡嘉定赴京定居。从马愈与友人的言谈中可知,他是一位饱学之士,且会占卜预验之术,当时年龄在二三十岁。 马愈寓京至少三十年,之后在南京考中进士,当上刑部主事。其间,他与吴门文人交往极密,频繁参与诸多书画鉴赏活动,也有了书画创作之记载以及传世作品。如《临缪佚山泾杂树图》轴,其中自题道:“天顺癸未,余自京师归,繭庵翁(沈周祖父沈澄)已谢世,有同斋先生(沈周父亲沈恒)为之子,有石田贤契(沈周)为之孙,父子俱妙于画,又复深于赏鉴,故此画奕世相传,不流于他人矣……”根据这段文字,马愈称沈澄为“翁”、沈恒为“先生”、沈周为“石田贤契”,可推知他与沈周的父亲同辈,比沈周年长近20岁。 画中还透露了一个故事:沈恒将父亲沈澄所藏元代画家缪佚作品《山泾杂树图》轴给马愈观摩,并请他题字于卷后,马愈欣然执笔写下两首绝句。不仅如此,马愈还兴致盎然地把原作带回家,耗时两晚对临卷中七十八首诗,第三天又临摹画作,甚至卷中六十八枚印章,他也一一对临摹刻并钤上。值得一提的是,马愈的书画鉴藏造诣亦为后人所称颂,将其与赵孟坚、文徵明、项元汴等重要鉴藏家并列。文献记载其藏品包括宋高宗赵构《楷书徽宗论文集序》卷、赵孟頫《临王右军十七帖》、黄庭坚《书阴真君诗》以及《书后汉阴长生诗三首》等。 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马愈自南京还乡,回嘉定养病。其间,他写下“独向空江把钓丝”等诗句,成为自己“半隐半仕”期间的心境写照。而成化十三年(1477年)五月至六月间,马愈接连为王濬创作两件作品《瑞莲图并记》卷和《畿甸观风图》卷,它们成为马愈的重要传世作品。 王濬的身份,也可以从《畿甸观风图》卷中得到证实。卷尾明代学者刘昌的行楷书诗序表明,画中红袍官员为明代监察御史王濬,他曾奉天子之命按察江南地区。在任期间,他爱民如子,律令严格,多有惠政,因此还朝之时,三吴老儒多以诗歌赠之。1477年,马愈把这些诗歌汇集成卷,并题“畿甸观风”四字,还附上画卷,曰“有慰于三吴老儒之心”,且“欲以慰海内之望公者,使益知所重也”,请刘昌作序。 马愈为王濬创作的另一件作品《瑞莲图》目前也存于世间。王濬为官时种植的莲花开出一蒂两花,吴邦父老对此大为惊诧,认为这是“天降祥瑞”,纷纷建议马愈以诗歌颂之,马愈便作《行楷行台瑞莲诗记》。遗憾的是,故宫博物院所藏《行楷行台瑞莲诗记》中提到的《瑞莲图》页已散佚无见。 幸运的是,2006年秋天,中国嘉德秋拍之际,我意外见到第564号拍品正是马愈的《瑞莲图》,这件拍品在那次拍卖中流拍,后被私家购入。这件作品纵30.5厘米、横58.3厘米,裱以镜心形制。作品以水墨写意,莲叶疏密相间,墨色浓淡不一,风姿绰约。淡墨线条勾画的莲花,轻盈高洁,有馨香弥漫之感。奇妙的是,马愈画完“一蒂两花”后,王濬的莲花竟复生“一蒂三花”,马愈又补其像于骈萼之右,成为现今存世的这件作品。画上与《畿甸观风图》卷一样钤有“丁”“酉”朱文联珠印。 三 马愈的艺术活动及画学成就,完全可归入发扬元代文人画传统的吴门画派先驱。 他的楷书庄严而飘逸隽永,是明代早中期受赵孟頫书风影响的典型书风。但与明代初期书法家“二沈三宋”(松江府华亭县的沈度、沈粲,苏州府长洲县的宋克、宋广、宋璲)之馆阁体相较,又显示出“尚意”风韵,即含蓄之中略显潇洒不拘之意趣,与明代早中期吴门书派出入晋唐、兼容宋人意态的风尚转变相符。但诸家中,或因马愈传世作品极少,甚至如《畿甸观风图》卷、《瑞莲图》等作品都淹没至今,反不如杜琼、刘珏、沈贞等有名迹传世而为后人所熟知。 美术史深入研究的主旨,在于画史演进的细节重构,不因某些重要艺术家传世作品甚少或阙如,而忽视其于画史承上启下的独特意义。对于马愈作品的发现及其生平艺术活动的挖掘,至少有助于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作为吴门先驱的马愈,其画风对沈周产生了直接影响。从年龄上看,马愈较沈周长一辈,他与沈周长辈以及老师刘珏等吴中文人论艺品鉴之际,沈周年仅26岁。从画风上看,如果说《临缪佚山泾杂树图》轴仅仅体现了马愈承袭元代文人画传统的画学追求,尚不能明显看出其对沈周的影响,那么,《畿甸观风图》则更为特殊,有沈周中晚年画风的影子,倘若不知其作者,初看极像沈周之作。众所周知,沈周此前尚处参悟诸家阶段,即以倪瓒、黄公望为主的吸纳期,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沈周作品《庐山高图》轴、《仿倪瓒笔意图》轴等。沈周此期画风尚显秀雅谨严,而马愈《畿甸观风图》卷,画宗董巨、主以黄公望之平峦坡陀法,出以披麻皴为主,并兼容王叔明之解索皴,笔墨遒劲浑融,苔点老辣凝重,极类沈周中晚年后形成的磊落奔放的个人风格,比如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沈周63岁时的作品《京口送别图》卷等。 再说马轼、马愈父子的画史现象。在明初院体画风与文人画两大派别的交融碰撞与分流演变过程中,马轼是宫廷院体大家、马愈却是吴门画派先驱,父子画学追求迥异,是明代早中期不同画派之间不若晚明画坛那样“门户对立”的佐证。诸如沈周早期师承戴进,称赏吴伟、郭诩,唐寅师从周臣,沈周、唐寅都是文人画家,所学戴进、吴伟、周臣则都是院体画家,这些现象都能置于此背景加以考察。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马氏父子无疑是美术史中又一难得佳例,颇具引申、深入研究的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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