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周作人,是读他的《乌篷船》,笔触淡淡,而江南水乡的那种温婉与明媚却跃然于眼前,“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洒脱自在,让人不禁想要坐上乌篷船去,去赏岸边乌桕,冲一碗清茶喝喝。周作人的作品,喜欢落笔于花虫鸟木等小物,读来平和冲淡又泛着浅趣,就像是略微罩上一层轻纱,而附上诗意,给人一种朦胧美的享受。 绍兴乌篷船 相比于他的哥哥鲁迅,周作人其实成名更早,鲁迅受聘于北大当讲师之时,他已经在北大出任教授;作为《新青年》的领军人物之一,毛主席在北大当图书管理员时,也曾慕名去拜访请教他。郁达夫曾这样评价:“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我平时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为最所溺爱。”鲁迅成为第一杂文家之前,周作人当得起民国第一散文家。 然而,现代人对鲁迅的作品了若指掌,却对周作人知之甚少,甚至避而不谈,为何?这就不得不说这兄弟二人迥异的性格,造就了他们迥异的命运。鲁迅一生,是战士的一生,是抗争的一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他的作品也多是振聋发聩,铿锵遒劲;然而周作人,性子里却是怯弱的,他的作品有血有肉,人气味十足,却唯独缺少了脊梁。 周作人的散文代表作之一为《苦雨》,他谈到雨中旅行,下雨后北京城的墙垛,院子里的青蛙鸣叫,闲适有趣,让人回味无穷,却唯独品不出苦来;唯有一句“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靠不住”有些傲意和涩味。小喵认为,也许这就是苦雨之苦吧,雨中行路,本就艰难,唯有听得几句蛙声来苦中作乐;这一生来敬重的兄长却偏偏和妻子不和,胸臆无处抒发,向往的生活却都是空想,唯有听听这苦雨。周作人曾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苦雨斋,苦雨是他文字里追寻的意象,也竟成了他一生的写照。 ▶ 家道中落,造就阴柔个性 任何一个人的性格养成,都与其成长环境有关。关于周作人,其成长史并无太多记载,只能从鲁迅兄弟二人中的作品中找出一些来。回忆童年时,周作人不止一次说自己是'丑小鸭',可见周作人对于自己的童年生活并不满意。 鲁迅与周作人就读的”三味书屋“ 鲁迅出生于1881年,周作人出生于1885年,两人之间相差4岁。1893年,鲁迅祖父因科场舞弊案被捕入狱,家道中落。彼时鲁迅十二岁,已经具备了自我意识,作为家中长子,也开始承担家业责任;而周作人八岁,还处在懵懂年纪,家道中落对于他而言,感受更多的是生活品质下降,得到的关怀减少。鲁迅和周作人成长经历其实类似,少年时一起在绍兴周家宅里长大,他们一起在百草园玩耍,一起看有画的书,一起编故事,一起在三味书屋读书习字,一起乡下避难,一起感受人情冷暖、世道炎凉。 鲁迅在他的散文《风筝》中写道,“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可见,周作人幼年也和父亲一样体弱多病,更多在家休养阅读,使得他天性更加阴柔。周作人一生也以性格温和闻名,谷崎润一郎评价他说:“周氏的为人和容貌态度十分温和,是一种阴性的、女性的性格”。还是《风筝》里记载,鲁迅痛恨他玩物丧志没有出息,伸手折断了他风筝的翅骨,但周作人也不恼不怒,不会去和家长哭诉。甚至于多年以后,鲁迅和他道歉时,周作人早已忘记了这件事情。似乎自小,他就不擅长与人争论,号召自由,忠实于生活本身,试图耕耘“自己的园地”。 ▶ 娶日本妻,不负深情却负德行 1961年,妻子羽太信子病重住院,周作人日志写到:“灯下独坐,送往医院的人们尚未回来,不无寂寞之感,五十余年的情感,尚未为恶詈所消灭,念之不觉可怜可叹,时正八时也,书此志感。”彼时的周作人,因为被认定成文化汉奸,虽然毛主席一句“文化汉奸嘛,又没有杀人放火。现在懂希腊文的人不多了,养起来,做翻译工作,以后出版”让他得以谋生,但也是晚景凄凉,日记里的文字自然也一样写得凄冷,唯独这五十余年夫妻情感,不得释怀。 周作人与羽太信子 1908年,23岁的周作人和羽太信子初相识。到次年3月,周作人就和羽太信子登记结婚了。从遗留的照片看,羽太信子并不貌美,据记载其出身贫穷,也无才学,只是普普通通的下女。那么,是什么品性让周作人这位才华满腹的文人如此惦记她,又付诸深情呢?文洁若先生在《晚年的周作人》文章中,记了羽太信子的两个小细节,其一是,“周作人的日籍妻子羽太信子生前,每餐必先在牌位(周氏兄弟母亲鲁老太太、周作人女儿若子、周建人儿子丰三的牌位)前供上饭食,然后全家人才用膳。”其二是,“羽太信子病笃说胡话时,讲的居然是绍兴话,而不是日语,这使周作人大为感动。”这第二个细节是文先生听来的,她自己并未亲见。虽然,这位日本妻子嫁入周家以后,确实大手大脚,鲁迅两兄弟挣的钱都不够她挥霍,但可见,羽太信子对于周作人,也是一番深情,是典型日本女子出嫁从夫的贤妻良母的样子。而出身贫寒自幼就去做下女养家的信子,很会照顾人,鲁迅母亲有肾炎,需要吃西瓜,为了让她在冬天也能吃到西瓜,信子就想出了煎熬西瓜膏冬天保存的办法。 周作人这一生,对妻子算得上千依百顺。他和鲁迅在北大任职的时候,将收入都交付给信子打理,哪怕这个老婆并不懂持家,他人生中的几次大错,也都是听信妻子而酿成。一次是和鲁迅兄弟决裂,一次则是出任汪伪政府要职,成了文化汉奸。娶一个日本妻子,对周作人一生影响甚大,可以说,他是不负深情,却负了德行。 ▶ 兄弟决裂,启明长庚永不相见 在周作人一家家道中落之前,周家也算江南大户。母亲在两个孩子很小时,特意请了法师,赐予两个孩子法号,鲁迅叫“长庚”,周作人叫“启明”,取自《诗经·小雅》,“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两星永不相见”。不想一语成谶,这对一起长大的兄弟,20年后,竟兄弟失和、分道扬镳,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鲁迅与周作人 关于兄弟二人的决裂,前文有提到,周作人的日本妻子是兄弟决裂的重要原因。但兄弟二人对决裂的事情讳莫如深,也就成了一桩历史疑案。我们通过鲁迅兄弟二人的日记,可以窥见他们决裂的一二端倪。 1924年6月24日,鲁迅在日记中写到:“……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这是兄弟二人决裂的直接导火索。 在长兄和妻子之间,周作人终究只能选择妻子。之后,同年7月18日有了周作人托人转交鲁迅的绝交信:“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 一周后,7月26日鲁迅日记:“晴。上午往砖塔胡同看屋,下午收拾书籍。”8月2日,周作人日记:“下午L夫妇移住砖塔胡同。”L即指鲁迅。同日,鲁迅日记:“雨,午后霁。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61号。”至此,鲁迅一家离开八道湾,迁居砖塔胡同,同周作人彻底不相往来。 对于这件事,鲁迅本人在他生前没有一个字发表。周作人也一再表示:“不辩解。”我们无从得知,“蔷薇的梦”是什么,也难以知晓“基督徒”一般担受的是什么。但势必是和周作人妻子相关的。后人有谈及,什么“信子是鲁迅情人,后转让给弟弟的妻子”,“鲁迅偷看弟妹洗澡”,都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妄测罢了。 鲁迅避而不谈兄弟决裂的事 ▶ 留平教授,误入歧途难论是非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京大学撤离北平,他没有同行,成为四名“留平教授”之一,受校长的委托看守校产。留守北平并无不可,何况他是受校长所托,留守保护学校。不可的是,其一,他留守北平,更多的原因,是不喜颠沛流离,这位生来阴柔的人,更像是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甘愿关在苦雨斋里煮茶喝;其二,经过一次神秘枪击案的冲击,周作人多亏了胸前的铜扣避免他受到重伤。我们无从得知,那次枪击案背后是什么人在指使,也无从得知,周作人改变想法任职汪伪政府,与枪击案是否有关;但确确实实,枪击案是一个转折,枪击发生之前,他为胡适主持的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而工作。之后,他接下汪精卫南京政府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聘书,3月应聘兼任北京大学“文学院筹办员”,开学后兼任文学院院长。其三,他曾率领代表团出访日本,奴颜婢膝地拜会了日本内阁,外务,文部等多个部门,表面被视为“上宾”受到款待,实则是日本人向中国展示中国文化臣服于日本的景象。 留平教授周作人 抗战结束后,周作人在北平以汉奸罪名被国民政府逮捕受审,最后收监于南京老虎桥监狱,周作人的朋友和学生纷纷为他开脱求情。后来,李宗仁政府下,国共和谈,周作人也得以释放。郑振铎说,“日本妻子(羽太信子)给了他不好的影响”。通过相关种种文件记录,我们可以猜想,那位挥霍无度的日本妻子,确实让周作人留守北平期间生活拮据,而迫于生计,加之枪击的惊吓,和日本人暗处的推波助澜,这位本来就向往精日生活的文豪,失去了传统文人的风骨,倒向了敌人。而文化历来就不同于数理,它作用如于精神上与人产生共鸣,如若文字失去了风骨,即使藻饰最盛,那也抵达不了人心,全无了感染力。可能这就是今人读不到周作人的原因。 ▶ 苦雨人生,无根势必无所寄托 新中国成立后,周作人搬回北京八道湾的老房子,专心翻译和写作,以稿费维持生计。 1949年7月,周作人给周恩来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他表达了对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和共产主义的认识和支持。当然,他的污点历史是避无可避的,他在信中介绍了自己那段就任伪职的不光彩的经历,并辩解是迫不得已才担任伪职的。 1951年,他又给毛主席写信,毛的秘书胡乔木给毛泽东书面报告说:“周作人写了一封长信给你,辩白自己,要求不要没收他的房屋,不当他是汉奸。”胡乔木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周应当彻底认错,像李季一样在报纸上悔过。毛泽东表示同意。 之后,小喵未曾查到周作人任何登报悔过的消息。但从1952年8月起,他出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制外特约译者,按月交稿,以此维持生计。晚年的周作人,过得并不如意,儿子周丰一被划为右派,停发工资,让他的经济负担大增;1966年,文化大革命,他自然无法逃脱,被红卫兵查封了家,并遭到皮带、棍子抽打。这让一生带着傲意的大文豪如何能忍受,几次求写信求当地公安局,希望服用安眠药安乐死,却都无音信;次年,突然发病去世。 周作人的一生很复杂,纵观周的一生,他活了八十三岁,跨越了清末、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的社会剧变,恰似一场绵亘不断的苦雨,落得自由却又难逃束缚,活得闲适却又无法避免悲情。有很多人评价过周作人的一生,小喵才疏学浅,就不予点评了。人归人,文归文,小喵还是很欣赏周作人的小品文的。而文如其人,周作人喜欢描写苦雨,乌篷船,故乡野菜这样的意象,最终也如同他笔下意象一般,无根,无所信仰,也就无所寄托。 最后,小喵也用《乌篷船》的结尾赠与周先生:“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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