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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 | 活在珍贵的人间:一次关于诗歌的细读

 潘海露 2021-08-16
读书会 | 活在珍贵的人间:一次关于诗歌的细读

文学观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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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 | 活在珍贵的人间:一次关于诗歌的细读

惠忠庵读书夜:惠忠庵读书夜始于2009年12月3日,由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胡少卿创办,现任主持人为褚云侠。读书夜创办十年来旨在引导学生细读作品,自由讨论,探头啜饮精神之造物的甘美与深醇,平等自由地求真、求善、求美。

本期读书夜活动以“活在珍贵的人间”为主题,特邀诗人、翻译家树才与校内外师生40余人共同读诗、鉴诗,并讨论有关写诗、译诗的相关问题。

《雪》(【法】博纳富瓦)

树 才:雪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事物,但是博纳富瓦用这样的八个句子把它写得非常开阔。第一句就能吸引人,雪从哪儿来?我们平时都说从天空飘下来,而他的句子是“她来自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然后是雪的下落、草原、花朵,还有烟、手……这首诗是从远写到近,从高写到低,从世界的空旷,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写起,其实是很神秘的。因为人走在地上而有了道路,道路的尽头就是人的尽头,但是他写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所以这首诗有非常开阔的空间感,但又很概括。“今夜有更多的光,因为雪,”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句子,但实际上呈现出了博纳富瓦真正的诗学。他的诗学有几个关键词,第一个关键词就是光。这首诗前一节是写景,后一节又拉回到诗人所感知的世界、自己生活的世界——“好像有树叶在门前燃烧,而抱回的柴禾里有水珠滴落。”人是不在场的,但是很显然人出门去抱柴暗示着很多事情的发生,是一种很模糊的、朦胧的、空灵的写法,类似中国古诗的意境。古今中外,语言不同、诗体不同,但是诗心是同一颗,诗情是普遍的,是我们都能分享的。

褚云侠:博纳富瓦擅于在细微处去捕捉这个世界的色和光。比如他在这首诗中写“她触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赭石色”在另外一首写雪的诗《第一场雪》中也出现过,他讲到“赭石色,绿色躲在树下”。再比如“今夜有更多的光,因为雪”,以及在《第一场雪》中“光的连枷静止不动”。这种描摹方法让我想起印象派画家对色彩一层一层的叠加,雪触摸过草原和花朵是怎样一番景致,如何让今夜有更多的光,可以说他抵达了一种意境,可能是比较模糊的、非具象的,但反而给人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也正如印象派在经过色彩一层一层的渲染之后要迎来令人惊讶的一瞬间一样,博纳富瓦也用自己的诗歌写下了一个世界之外的词,他在后面说“用雪的寂静战胜了时间”,时间给我们带来巨大忧伤,因为生命是在有限的时间长度中流转,也正是因为时间的有限性,人类始终都在寻找时间被穿越和永恒化的一种途径。博纳富瓦用此刻雪的寂静超越了时间,其实也超越了生和死,但是他在最后一句又回到了现实,回到最日常的东西,而这种日常似乎已经在某一瞬间悄悄地完成了一次逸出或升华。

《声音》(【瑞士】雅各泰)

树 才:如果说博纳富瓦是用粗笔勾勒的话,雅各泰则是用纤细的笔触诉说内心和外在之间的关系,而且声音是我们只能听见不能看见、不能触摸的事物,它本身就有飘忽性和神秘性,诗人被这样一个声音触动,他的内心世界剧烈地波动起来。这首诗是写细、写小、写脆,有一种薄脆的、颤动的感觉。这里我们感觉到他感受声音的整个过程,尤其是在中间还有一个转折,就是这句“但是我们得安静”,这是这首诗让我们得到体悟的地方。实际上所有的声音,只有在你足够安静的时候才可能听见。“没有人知道,只有那颗心能听见,那颗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胜利的心。”我觉得这首诗是非常神秘、坚定,而且有力量的。这甚至是诗人所抵达的有如禅宗的无我、忘我的境界。

姚佳彤:我很喜欢这首诗,也搜出雅各泰诗歌中的另外四句,跟这首诗的结尾多少能呼应一点。那四句话是说,“我们发出声音是为了被听见,我们想要被听见是为了被理解,我们想要被理解是为了被记住,而这一切也要被自己听见、理解和记住。”它的结尾说的是,当我们的灯熄灭的时候也许没有人知道,但是这个声音曾经存在过,并且终将为自己所理解。就像《小王子》里说的一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把自己弄丢了,但是当没有人来倾听这个声音的时候,是不是被自己听见、理解和记住已经足够重要?这可能也是诗人一种超脱、淡然的表现吧。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日】谷川俊太郎)

尹沂蒙:我一直很喜欢“光年”这个计量单位,它把原本冷冰冰的距离变得有了温度和质感,光走一年的距离,让一个单位变成了一个故事,把宇宙的空旷寂静都填满了。对于宇宙而言人类是多么渺小,在这样一个令人畏惧的宇宙里,也就会更希望有温暖的依偎。整首诗虽然题目是“孤独”,但全诗都是温暖的,像是在浩瀚的宇宙里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笼,自己一个人边走边想,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行温柔的光亮。我曾经会因为自己生命的渺小和短暂而恐惧,现在想来,每个人,甚至整个人类对于宏大的宇宙而言,都是极其渺小又孤独的存在,或许在遥远的地方真的会有一群未曾谋面的朋友,被温情的万有引力吸引着,和我们一样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喷嚏。

杜佳蔓:这首诗中说“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体上,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有时也很想拥有地球上的朋友,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我特别能理解为什么诗人这样写,因为他写的是一种宇宙间孤独生命的共情之间的呼应。比如人类在地球上总是在幻想太空,不断地探月、探火星,试图走出太阳系,一直在努力发现外星上的生命,或者说既然我们在探外星,外星上如果有生物的话,他们肯定也会好奇自己生存的星球之外的地方有没有生命,也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想认识地球上的人,其实是一种同理心一般的换位思考。而且这首诗的时空感很大,它不像大多数诗只写我们身边的、个人内心的,或者地球人之间的关系,他是写地球人和宇宙间其他星球生物之间的关系,而且把生命放在了辽阔的宇宙空间,这种孤独有20亿光年。因为光年是一个距离单位而不是时间单位,是用来形容宇宙间星体的距离的,所以在那么辽阔的空间里,这种共情一下被放得非常大,这种同理心之间的呼应也变得十分有趣。

王 淇:在这首诗中,最令我感动的是那句“万有引力,是互相吸引孤独的力”。万有引力本是自然界的一种力,诗人却通过“孤独”这一种情绪将自然和人性相关联,让我突然觉得,浩大广袤的宇宙似乎不再只是“大”和“空”,也让我觉得心与心的距离突然变得更近了,人生而孤独,但在此刻,我们不孤独,因为茫茫人海中总是有像万有引力一样的自然力吸引我们靠近,这种相遇是无法抗拒、不可阻碍的。于是在诗歌中,我看到了广阔的孤独,却也看到了广阔的相遇。人生有无限的相遇可能,我们虽从孤独中来,也时常在琐碎的日常中感到孤独,但只要记着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相遇,我们便会拥有更多直面孤独的勇气与力量。

《赠别》(舒婷)、《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门前》(顾城)

树 才:这是三首中国诗人的诗歌,他们都写到了人间最珍贵的事物——爱。舒婷的《赠别》可能就源于她生活中发生的一件事,这成为了写诗的原点、触发点、一个启动。隐喻的语言,随着情感的推动,那么自然而然、明晰地自我展开,还包含了某种豪迈的东西。海子这首诗题目叫《活在珍贵的人间》,但他写的时候很细微地加了一个“这”字,这是诗人的用意。很口语也很具体,因为人间是所有人的人间,但是“活在这”,一下子就把人间与个体生命的有限、无常拽在了一起。顾城在《门前》这首诗中说“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他在把实的东西往虚写,实际上这里写的都是他生活中已经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把它放在“我多么希望”的话语框架里。诗是为了让诗人的生活和诗人活着的人间有一种异样的美好,所以诗歌中有一种希望诗学,最能支撑他的,也许就是这个最美好的世界和爱情。

杜佳蔓:关于海子的《活在珍贵的人间》这首诗,我有一些补充。我认为海子把自己说成黑土块,而且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其实是读出了天地万物中一种最本质的东西,一种“元素感”,大地和水源生养滋长万物,没有比土壤和水更纯粹、本质、干净的东西了,所以海子此处已经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源头,和泥土融化成了一体。最后,“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看上去挺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但其实如果读懂了上面两段,这一段就是顺承而来的,就很好理解了。植物是从土壤这个最根本元素中生长出来的,所以同样干净,并且富有生机、希望。雨水是缠绵的,一如理想的爱情;植物是生生不息的,一如理想的人类。其实植物、雨水包含的意义还不止这些,但是共性都是刚才总结的那几个词:干净、根本、纯粹、生长等等。所以海子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他是用世间最美好最赤诚的东西,来祝福和渴盼这个人间。

胡少卿:顾城的《门前》这首诗有两个版本,现在这里列举的是比较早的版本,顾城1986年3月的诗集《黑眼睛》里就是这个版本,还有一个稍晚一点的版本,即只保留前四节,直接把“早晨、黑夜还要流浪”后面的句子全部删掉了,最后是“有门,不用开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结束于这个地方,这个版本出现在1986年12月出版的《五人诗选》里。顾城的诗歌经常有修改,这是诗人精益求精的一种表现,也体现了诗人诗歌观念的变化,比如追求简洁、追求以少博多、减少诗人主观理念的介入和带有议论色彩的句子、尽可能呈现事实、止于所当止之处等。在读诗的时候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的变化,因为这种修改过程本身就能给我们理解一个诗人带来启示。

《母亲》《雅歌》《安宁》(树才)

树 才:写《母亲》,是因为我觉得人活着要靠记忆的力量,要靠对这种哪怕已经失去的美好事物的不停想象,因为想象是一种重构。生命之所以有希望,是因为每一天都给我们带来重新认知、重新结构自己生命的可能。《雅歌》是一首爱情诗,人在一生中最幸运的是经历爱情,因为你不经历爱情,就无法领会爱的在和不在,它的缺席和在场,它的空和满,只有通过爱情这样一种奇异的经历才能感知到。“安宁”是几乎无法写的心境,也是人人渴望的一种心境。《安宁》这首诗从此刻和眼前写开去,从眼前慢慢往外推,从近处慢慢往远处推。我也经常失去安宁,但是我在有一天体验到了安宁。这首诗的节奏我也比较喜欢,诗歌有它非常单纯的一面,它是一个单纯的重复,但是节奏里面又有重复的差异。它是重复的差异化,也是差异化反复回到它自己重复的天真状态的一种语言艺术。

郝 丹:我在读《安宁》这首诗时就在想“安宁”其实是一种状态,一种心绪,抑或一种追求。那该如何以诗的形式呈现这极为抽象的存在?这首诗其实提供了一种朴素而富有现实温度的表达。《安宁》一诗中有对表层“安宁”的书写,即无声,如“心中枯草一样驯服的安宁”“阳光铺出的淡黄色的安宁”;而更为重要的是它还表达出一种“有声”的安宁,如“儿童们奔跑奶奶们闲聊的安宁”“草茎颤动咝咝响的安宁”,在我们惯常的认知里,“有声”的事物很难看作是“安宁”的,在我看来这里“有声的安宁”其实折射的是诗人内心的平和静寂,故而这些有声的场景也都可以归于安宁,因为当你安宁的时候,世界就是安宁的。

读书会 | 活在珍贵的人间:一次关于诗歌的细读

树才,1965年生,浙江奉化人。诗人、翻译家。文学博士。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1990至1994年在中国驻塞内加尔使馆任外交官。著有诗集《单独者》《树才短诗选》《树才诗选》《节奏练习》等。译著有《勒韦尔迪诗选》《夏尔诗选》《博纳富瓦诗选》《法国九人诗选》、《希腊诗选》(与马高明合译)等。获首届“徐志摩诗歌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00-2010)翻译奖”等奖项,2008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教育骑士勋章”。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20年12月18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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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编辑 | 刘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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