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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春 | 袁店河传奇(五题)

 昵称PLJiA86N 2021-08-18
   


袁店河传奇(五题)
文|赵长春

赵家米铺
                                               
三教九流,各有其道。五行八作,各有其味。
赵家米铺,也如此,米味儿、糠味儿四时不断。远近走过,即有那种淡香。过于敏感的,即过敏的人,甚至啊哟—来个喷嚏,得揉揉鼻子,心里头赞一声,这米,香味冲。
赵家米铺前店后仓。店门正对大街,后仓临河,袁店河。从汉口过来的米船,就在赵家米铺后门处的自家码头停下。青条石,高台阶,长跳板。伙计们背米,跳板悠然,人影晃荡水中。看着这些,赵掌柜就想也背上一两包米。
赵掌柜是靠着背米起家的。他不只背米,还看老板怎样验米、卖米,包括跟着出去看米、选米。他不多说话,心里头学了不少本事,三十岁从汉口回到袁店河。十年打拼后,就有了袁店老街上的“赵家米铺”。人们对他有份敬,总讲说“赵掌柜背米起家”的故事,来激励自己和别人。
对此,赵掌柜笑笑,在心里。
对于如袁店河水流淌的日子,赵掌柜也是笑笑。他有一句口头禅:急啥?再急,也得慢慢来。
这句口头禅有深意,是赵掌柜人生经历中的一件总结。那年,他还不是掌柜,还在街头摆摊售米。进了腊月,快小年了,他从南阳贩了一车好米回来,想趁着年关,赚些钱。车是骡拉的,两匹大骡,悬了铜铃,咣咣地响。风急雪猛,过丰山脚下的袁店河老桥时,天色已晚,雪野茫茫。桥头,一老人团卧雪中。他恻隐之心顿起,坚持扶起老人,安放在米车上,绕道去了药铺,给老人看了病,喂了饭。如此一耽误,晚上就歇在了药铺,陪护老人。
也巧,就在当晚,罗汉山上的“红枪会”早已通过骡夫对他下了眼线,准备在袁店河的沙湾里劫他的米车!见他心好,所雇的骡夫对他说了这一心事。
骡夫说,“掌柜的,您心好,救人一命,也救了您自己啊……”
赵掌柜就握紧了骡夫的手,“往后,我雇定你了!”
米铺卖米。大米。小米。香米。糯米。米分等,好米当然是富有人家买去,糙米多是小户人家买去。赵掌柜就坐在柜后,看人流,看伙计量米。量米用升、斗,量时,吆喝,报数。别的不要求,赵掌柜要求升尖、斗满,有赚的即可。薄利就多销。如此,来买米的就更多。不少人家成了常客。谁家喜欢什么米,谁家该来买米了,谁家买米的唤什么,赵掌柜都记得清。这也是本事。
还有个本事,是赵家米铺的大本事,别的米铺不干,也不敢干。腊月初八,五月端午,赵掌柜都要开棚舍米:熬腊八粥,煮粽子,用一个特大号的大铁锅。那锅特大,别的不说,熬粥,二百斤大米进去刚盖锅底。煮粽子,能管全袁店镇的人吃。
如此。逢这两节庆,赵家米铺前人满为患,不再做生意。腊八就舍粥,为穷人,为要饭的,热气腾腾,粘粘稠稠。端午就煮粽子,头天晚上天一擦黑就上锅,直到端午早上,各色的粽子,摆开,摆在长长圆圆的竹匾里,任人来吃。民国三十年大旱,赵掌柜竟然舍了四个月的粥,从九月到腊月!包括罗汉山上的“红枪会”员,也换了衣服,下山喝粥。赵掌柜一视同仁。人们都说好。
谈起赵掌柜的好,还有一件。每进入腊月二十三,赵掌柜就把好米掺入糙米,还当糙米卖。“过年了,都吃点好米吧。”晚上,在柜上,他看着伙计把一半好米、一半糙米掺匀,随手捻了几粒,在嘴里一嚼,点点头。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解放后,这样那样的运动,有的人要找赵掌柜的茬儿,就有人站出来拦挡;还有的,会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去,“啪!”一巴掌,“你吃饱了撑了!没有赵掌柜,也不知道你在哪里?爹早就饿死了!”
找不到赵掌柜的茬儿,就有人在晚上,把赵家米铺前的那口大铁锅给砸了,指把厚的铁锅裂纹五六道,就没法熬粥、煮粽子了。其实,已经好几年不这样了,那锅就锈蚀着,又加上这碎裂,没有用了。袁店镇老街改造时,大铁锅被移到了墙角。时间长了,里面长出了一棵槐树。树越长越高,高出了屋檐,高高地看着老街的变化。根越长越粗,竟翻出了锅沿,扎出了缝隙,瘤篱疙瘩着,把铁锅紧紧地抱住,锅与树一体,搬不动,移不走,成了袁店镇的一景!
有景就得有名儿:锅槐。
也有人称为“郭槐”,说是唐朝大将郭子仪来过袁店街,用此树拴过马,人称“郭槐”。瞎扯的。
依我说,“赵槐”最合适。

赶牛
                                   
赵老二闲不住。
上地回来,他的手里会多一把草,剁碎,拌麸子,搅匀,喂院子里的鸡鸭。嘣嘣嘣,鸡们鸭们抢食,吃得欢实,屁股翘翘的。赵老二看着高兴。
赶会回来,他的篮子里会多几块砖瓦。碎砖,烂瓦,人家撂在一边不用的,他捡回来,积在墙角。过些时日,盖了个鸡窝,结结实实的。赵老二看着高兴。
人们说,这是穷命。
赵老二说,这是我的活法。说完一笑,这叫日有“进项”。
进项,袁店河一个很雅致的说法,就是收入。不同于人家的钱款,赵老二的就是这些,贴补家用,居家过日子。
细想,这,也是钱。
还有一个进项,别人基本不干。这个活路也在行,叫“拉捎”,就是载重量大的架子车上坡吃力时,走上前去,拉起车把一端的绳,俗称“捎绳”,勒在肩头,帮一把。车到坡顶,人家给报酬,或钱或物。有的只是一笑,说声谢谢而已。赵老二也就一笑,“没事儿,搭个帮手,不算啥。”
这个时候,有人笑他。他说,“力气算龟孙,用完了再拼。叫人家说咱袁店河好,就好。”
还有个进项,赶牛。袁店河边有个牛市,经营牲口买卖。牛经记看牛估价有准有权威,交钱交货后,就找人把牛赶往屠坊,或者送往买牛人约定的地方。按头数,给个赶脚费。块儿八角,不多。赵老二不嫌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个活儿,他多是趁着晌午头去的。他不歇晌。午饭后,赵老二觉得正有劲儿,走走路,能消化粮饭,还能多个进项;大中午睡觉,划不来。还有,可以走过女人的坟前,拔拔草,说几句话。
那个中午,赵老二在赶牛路上,被人盯住了。他走的是近路,穿地,庄稼稞子高,密。正沿着田埂边走边唱戏的他,觉着不对劲儿,就走在牛前面,抽出腰间镰刀,边唱边吆喝牛,“好好走,哪有狼!?敢出来我砍死它!”
说着,赵老二唱起了“十大劝”,第一劝做人良善,用的是河南坠子腔。就这样,唱着走着,快到河边,那人把草帽压得低低的,往回走,不再跟了。赵老二没有回头,他瞄着河面上那人的影子,认出是原小五,就提高了嗓门,“叫声小孩你听心间,听我劝别再这样干,走正道靠力气,一样能吃饭!”
两年后,袁店解放,剿匪反霸,由大家评定坏分子。原小五被评着了。身为农会副主席的赵老二,看着原小五的眼泪汪汪,对大家说,“他就算了,年轻娃子,谁没有个小毛病?他是被逼的。要是戴上这个帽子,往后谁跟他过日子,说不准真成了坏分子,就完了……” 原小五扑通一声跪下,再对着赵老二磕头,喊了一声“伯!”泪如雨下。
赵老二干了一辈子活,赶了一辈子牛。后来赶不动了,他就赶着一头老牛,跟在牛后面,晃。牛也老了,他也老了,都走不动了,就都晃。河边,村口,牛在,人就在。形影不离。
这头老牛,原本是要送往镇上屠坊的。
那个中午,从牛经记手里接过缰绳,赵老二看看老牛,“老牛老牛你别怪,你本就人间一道菜。”念罢,第一次,他心里掠过层层悲哀,有着浓重的凉。不再说话,不再哼曲,赵老二前面走,老牛后面跟。牛有灵性,知道要去屠坊,也不惊;不若猪羊,惊叫狂跳。不过,走着走着,赵老二拉不动缰绳了,回首,老牛向后挣住身子,一脸泪水。稍一迟疑,牛扑通跪下了,冲着赵老二点头,一下,又一下,清泪如流,汪汪地淌。
赵老二也就哭了。他憋一路了,哭得放声,有些孩子气。他想起早晨出门,儿媳妇给他递饭碗时的白眼,伴着一声埋怨,“就会吃,啥也不干。”声音很小,保证就他能听见……自己干一辈子了,老了,咋就不中用了呢?赵老二想着,泪水也就出来了。
火热的阳光下,赵老二慢慢地蹲下去,手哆嗦地按着地,坐好,坐在地上,扶着牛头,抱紧,擦拭着老牛的泪,就在那滚烫得有些粘稠的风中,想了好大一会儿,包括早去的女人……后来,他把牛赶回来了。牛在前面走,带着他。进院子时,牛经记正在问询他儿子。赵老二走到牛经记面前,把赶牛的钱递上去,回屋,取出一个手绢,拿出一卷钱,数好,给了人家,就卷起一床铺盖,住进了牲口屋。
——现在去袁店河,最好先来一碗炝锅烩面,配着千层火烧。吃罢喝罢,再到河边走一走,就能遇到赵老二和他的那头老牛。奇怪的是,赵老二更精神了,老牛也特别精神,毛色光亮。他们很精神地在袁店河畔,成为一道风景。
还有,遇到赵老二的话,如果想和他谈,就说关于牛的故事。他能讲很多很多,并且都特别有意思。
赵老二多半会从他小时候讲起。他喜欢放牛。他觉得牛最温顺听话并且不挑不拣什么样的草都慢慢地吃。他会讲起牛的功劳,犁地耙地播种,从不闲住,总是浑身的汗水,吃的总是那些干草,还总是挨着鞭子。
讲着讲着,他就把目光放远了,望着远处的罗汉山,“我们两个一起去放牛。她一头长头发,扎成大辫子,垂到胯骨……后来她嫁了,骑着牛走的,我们一起放大的牛。我们一起骑过,她抱紧我的腰……”
这时候,赵老二粗糙的脸庞上,泛起红。细瞅,他的眼角潮润润的。
老牛呢,慢慢地咀嚼着啥,哞—,哞——
 
悬鉴阁
                 
姜唯出家了。
丰山寺。
第一次进丰山寺,姜唯就觉得一切都熟悉,有种亲切。大殿前紫薇一棵,姜唯总感觉依靠过。紫薇,俗称“痒痒树”,一摸上去,枝叶颤动。——姜唯就伸了手,树反应起来,姜唯笑了,看着远处的袁店河,如梦。
每条路,每间房,姜唯都觉得见过,最熟悉的是悬鉴阁。
悬鉴阁,正对大殿,三层。下空,中为戏台,三层为阁。顶悬一匾:悬鉴阁。黑漆框,蓝底,金字。字好,行楷兼隶,稀疏得当;三字的底,心虚,金实,口阔。单字匀称,整体合一。高悬,斜倾,气势、气韵都好。
——这是后来姜唯感觉出来的。就是好。三个字,如此才好。
上香,早香,晚香。早晨撞钟。傍晚击鼓。哐,哐,哐,声音很远,人们就起来做饭、喂牲口。咚,咚,咚,声音很远,人们就回家做晚饭。姜唯的活计很简单。按照老和尚教的,撞钟慢悠悠的,击鼓慢悠悠的,音有波,一波一波的,荡开。
还有扫地。姜唯扫地也是慢悠悠的。早晚各一次。唰,唰,呼,哗,哗,哗——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不同声音。
扫到悬鉴阁,姜唯总要看那匾额。看着看着,他就在地上划起来,比照运笔,把握气韵。
老和尚说过,匾额是老佛爷写的。那一年,联军进北京,老佛爷带着皇帝往西跑,跑到西安。北京的事儿平息了,老佛爷回銮,不走回头路,就驻跸这里一晚。看阁内有历朝忠臣挂像,一早挥笔“悬鉴阁”,乃去。云云。
姜唯不管这些,他就觉得仰首看字,低头扫字,也是消遣。
扫字,就是模仿着画,划。地是方砖铺的,老方砖。一方一字,扫帚蘸水。冬天,雪下来,姜唯舍不得扫。像白纸,一格格,写下去,立体,阳光下耀眼。见有人来,就赶紧划拉了。姜唯觉得不好意思。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喜欢自己偷偷开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姜唯不念经。他不识字,听经,听老和尚讲。会意处,姜唯笑了。老和尚双掌合十,看着姜唯,浮上笑意,淡淡的。
二当家不,有些着急。
二当家着急的是想当家,坐上老和尚的席位,主持。
老和尚知道。大家都知道。
姜唯不知道。也没有想那么。他想的就是晨钟暮鼓,扫地,学字。还有一件事儿,打扫阁楼,三天,两天,时间不等。
如此,一年,又一年。
秋天,银杏叶黄澄澄了。姜唯打扫完,仰首,阳光扑进来,一闪一闪。他看见匾额后多了一缕烟,浓浓的。
姜唯揉揉眼,瞪大,看过去,就是。就在匾额后面。
姜唯就爬了上去。不好爬。他还是爬了上去:一柱粗香,抵着匾额,在狠狠地燃。姜唯扑打,匾额被烧透了,“鉴”字出了个窟窿,桶粗。下面看,拳头大,像个黑黑的眼睛。
大家就都瞪大了眼睛。二当家的眼睛更大,盯着姜唯。
姜唯有些害怕,一个劲地舞手,啊啊啊……老和尚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定数。
老和尚退出了方丈室。二当家成了方丈。
成了方丈,就悬赏:凡补写“悬鉴阁”匾额且被选中者,给大洋二百。
大洋二百,不少,很不少。人们就写,不少人写,写来写去,没有原来的好看。前两个字笔划多,稠;后一字稀,间架不好结构。
方丈想用他老表的,全县有名的书法家,不少店铺的匾额都 是他写的,榜书。可是,大家不愿意,说不好看,更没有气韵。
姜唯就写了。偷偷的,在月夜,写好,放在大殿上。
好!真好!找不出来谁写的,人们说,神赐的。
姜唯就写了个“鉴”字。大小,笔势,力道,配上去,天衣无缝。
悬鉴阁又光彩依旧了。
姜唯还是撞钟,击鼓,扫地。扫悬鉴阁,一天一次。爬上去,擦拭匾额。
一年,又一年。
破四旧了。方丈很配合,烧,砸,毁了不少东西。上头说不彻底,守着老佛爷的字,顽固透顶。方丈就点头,如鸡啄米:回去就烧掉。
当天晚上,姜唯爬上阁楼,带着糨糊桶,里面装着碎麦秸,和着石灰,糊满匾额,厚厚一层。坐在风里,等半干,书“毛主席万岁”,白底,红字,很耀眼。包括大殿前的龙璧。
第二天,没人敢动手了。
下午,人们发现姜唯没有扫地。他浑身火烫,躺在半山腰的老和尚骨塔前,看着远处的袁店河,笑……
不久,姜唯走了。
后来,方丈走了。
后来,丰山寺成了文物保护单位,人来人往。
袁店河只管流……
                            
耍蛋

劈蛋是一门手艺。
劈蛋需要高水平的厨师。
劈蛋多在整场宴席的菜品出齐后。
菜上齐了,别的厨子就着灶头吸烟、休息,劈蛋的厨师就刷洗铁案,敷陈灶口,用柴火余热加温。这个时候,有的客人就不再喝鸡蛋汤——多是最后一道菜,意味“滚蛋汤”,宴席结束。——围绕过来,看劈蛋。
一刀在手。刀不论大小,厚薄。鸡蛋一枚。蛋不论大小方圆。
飞蛋。接蛋。手起,刀仰。刀平身,蛋落上,弹起,啪啪响而不破。其间鸡蛋上下飞落,刀面同时翻转,上下变换,蛋落下如粘如沾,稳,旋转。如此反复为醒蛋:蛋清,蛋黄,均被转醒,就可以劈蛋了。
劈蛋是真功夫。如前,蛋被刀面弹起,刀锋向上,迎接着蛋落。角度要巧,力度要妙,就那么一刻,恰到好处,蛋落刀锋,锋吃蛋半,不偏不倚,汁液不泻!
好!众人拍手鼓掌!
厨师就一笑,有些自豪。退后,距离铁案半身,开始滑蛋。还有人说是画蛋。——刀换左手,右手主力道和方向,轻顿数下,蛋液出缝,沿热铁案而滑,或者画。所出图案多与当日宴席主题有关:鸳鸯戏水,交头缠颈,鸳鸯腹间相拥着最后滑脱的蛋黄,是婚宴;松鹤扑案,远山隐约,最后滑脱的蛋黄为太阳,是寿宴;菊丝线白,花朵簇簇,最后滑脱的蛋黄如一注大泪,是白宴;桃园三结义,友宴;白鹿跪孔,拜师宴……不一而足。
滑蛋,蛋黄滑脱最关键。技巧在心,靠的是心到意到手到。此时,劈蛋人绷紧嘴唇,双手并用,托刀把,捏蛋壳,巧劲儿一用,蛋壳离刀,刀锋出蛋,蛋黄下落。落下时,有倾,扑,摊,倒,滑等力态,为着想好的的鸟、日、花朵等图案铺垫。
如此,劈蛋完成大半。铁案发热,蛋清凝,蛋黄熟,配菜叶,妆水果,一副立体画即成。小细铲,大鱼盘,轻装慎端,敬献主家,方成。
好!
想再好的话,有的厨师就讲究了蛋的选择。鸡蛋。鹌鹑蛋。鹅蛋。鸭蛋。麻雀蛋。这些,进一步讲究的话,产地,袁店河畔的最好。
谁说的?王大柯。
咋好?王大柯说不出来,心里有数:蛋清粘浓,蛋黄不澥,用着应手,得心,彼此和谐。
与别的厨师相比,王大柯是双手、双刀、双蛋,左右开弓,同时进行。滑蛋时,双刀互助,巧劲儿一用,蛋壳离刀,刀锋出蛋,蛋黄下落。
好!
如此,王大柯会为自己也叫声好:好!
王大柯因此有个绰号:耍二蛋。
二蛋,在袁店河的语境里,多描述某人实性子、眼皮儿不活泛。比如:这人是个二蛋货,好耍二蛋。
王大柯的这个绰号,是因为劈蛋耍得好,且耍二蛋。
王大柯劈蛋如此地好,就惊动了一个人。大塮丸。
大塮丸在县城住。没有事,就乱转,骑着大马,带着几个兵。八月十五,转到袁店河,吃河蟹,喝“袁店黄”酒,啃沙记羊蹄,品赵记胡辣汤。吃罢喝罢,想看王大柯劈蛋。
正要喝汤的王大柯一愣,还是坚持把汤喝完,去了。
汤,面条,袁店河人的晚饭,俗称喝汤。虽是中秋,月饼就几个,过一下礼数,应景而已,不够孩子们吃。听了王大柯的解释,大塮丸一笑,挥挥白手套:劈蛋吧,你的。
灶上,铁案已经热乎。案边,鹌鹑蛋数枚。主题,富士明月。
大塮丸说,来中国多年了,没有想到在袁店河过中秋,没有想到可以欣赏劈蛋,没有想到大东亚这么美好,没有想到……
不会!
王大柯迎着大塮丸的目光,不看袁镇长的摆手、眼色,又说了一遍:不会!
月亮正升起,红通通地。
有些醉意的大塮丸,眼里泛红,握住了腰间的刀。
不会!!
目光的撞击中,王大柯表达得很坚决。
哈哈!大塮丸笑了,一拱手,王,你的劈蛋,我等,总有一天!
哈哈!王大柯也笑,除非你回你们小日本;某一天,请我去!
第二年,中秋未到,大塮丸走了,回九州了。中秋当晚,还是在镇公所,月明,果香,王大柯带着他的徒弟劈蛋。徒弟十几个,都学得不错。鸡蛋,鸭蛋,鹅蛋,鹌鹑蛋,麻雀蛋,等等,主题一个:抗战胜利。
袁镇长跟着王大柯,看他的徒弟们劈蛋。点头,赞叹,说了一句话:“王师傅,您真胆大!转眼一年哪!”
王大柯笑,不是胆大,是理大。咱这手艺虽小,也是有道的。有道就得理,得理不饶人。
哈哈!哈哈!
都笑。满院子的笑声。只是,他们自己觉得自己的笑中更有一层舒服。
转眼,抗战胜利40年,中秋前夕,县上来人,请王大柯去县城劈蛋。说是当年的一个老朋友,日本友人,不忘袁店河畔的劈蛋。
王大柯一笑,哈哈,那让他来袁店河吧,八月十五来!我请他转袁店河,吃河蟹,喝“袁店黄”酒,啃沙记羊蹄,品赵记胡辣汤。吃吧喝罢,给他劈蛋!
那年中秋,花开月圆,还是当年的院子,王大柯白须飘逸,双手劈蛋。日本东京广播公司,播了出来:耍二蛋。
现在,袁店河的劈蛋,依然出名,还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只是,没有谁能够像王大柯一样耍二蛋了。
                      
白家牌坊 

白敬业为母亲修牌坊的事儿传出来后,惊动了袁店河上下。
白敬业的条件很苛刻:汉山白石。础,柱,坊,博风板。人物上百,龙五十条,凤四十二只,另有蝙蝠、灵芝、松、柏、仙鹤,纹饰,等等。包括有关部位的雕刻技术,镂空,浮,圆,线,都有要求。
当然,工钱相当可观。白敬业在“招贤榜”中说:老母一生守节,上孝公婆,下抚幼子,感天动地……白家所有,可付此坊!
就有人来了,应考白敬业的苛刻。最终有三人,成为领作和大工,分别来自南阳,洛阳,汉阳,至今还被称为奇人。
洛阳者,一年轻后生。肩扛一把石锤,锤把儿上挂一鸟笼,笼内小鸟,摇头晃脑,小眼珠儿溜溜地圆旋。再仔细看,嘿,玉雕的!南阳独山玉,一整块,镂空的,笼鸟一体。
汉阳者,中年汉子。往桌前一坐,从褡裢里取出一算盘,啪啪啪,口中念念有词,打了一通,报出了此坊的工期得十年,和自己的工钱,纹银三千!白敬业眼一瞪,本想哄他出去,目光却被那人的算盘吸引了:也是精雕的,当是一整石,框无榫,柱无节,珠无缝,举手一摇,哗啦啦!
南阳者,已经过了七旬。皮皱脸斑,手上肢瘤骨碌。抽一口烟,双掌一搓,拿出皮钻,转头跑了,顺着白家门前的柳荫大道。竟是小跑,左右折转,每棵树前小站,动钻,呼呼呼呼,如此反复。白敬业和大家一样,跟过去看稀奇:老人一口气折转了一百八十棵树,树树有洞,墨线一扯,哇!无论前后左右,都在一个高度上!
就这三人了。白敬业管了所有来者三天的流水席,送了往返路费,就把这三人留下了。
三人用了十年,建起白家牌坊。全部用罗汉山的白石雕成,不用一木一钉。人物上百,述说了牌坊主人白余氏的一生:十六岁嫁入白家,十七岁、十八岁各生一子,十九岁守寡,六十九岁无疾而终。
十九岁的白余氏在灯下数豆子,悄悄地。灯是油灯,光焰低低的,黄黄的。豆是黄豆和绿豆,各两千粒,混乱在一个瓢里。她要把黄豆数出来,或者把绿豆数出来。她做这些时,慢慢地,一丝不苟。夜色深重,她是在纺出半个线穗儿后开始数豆子的,坐在床头。床尾,两个孩子,在睡,发出细小的呼吸。
二十九岁的白余氏在灯下数铜钱。一枚枚。床上,地上,桌子上。她有些着急,烦闷,就把铜钱胡乱撒了一地。窗台上,有瓢,内容黄豆、绿豆。她是在数完豆后,开始数铜钱的。
三十九岁的白余氏坚决点着长明的灯。她的坚持得到了儿子白敬业的许可。晚上一到,白余氏房间的灯就亮了,哪怕如豆,只要亮着,亮着就好。白余氏在灯下想念小儿子。大儿子四岁时病死了,小儿子白敬业已经有了孩子了……时光真快!
四十九岁的白余氏在灯下给孙子、孙女儿讲故事。窗前有月,月很圆满,灯光也很亮,还燃了两根蜡烛。烛前的正堂上,是白家祖先们的神轴画,先祖,高祖,曾祖,四祖……人生如流,如袁店河的水,年年不息。
……
这些场景,是根据现存的草图所勾勒出来的。由白余氏的曾孙子保存着。最早,白敬业保存在书房的梁头上。后来,由儿媳妇保存在鞋样夹里,有两张草图还被她急用来剪了鞋样儿。这些草图,是来自洛阳的那位老者画的,线线精细,笔笔深刻。他和另外的两位合作者,依此建成了白家牌坊,成为袁店河上的一景。
可惜,白家牌坊不存在了。
白家牌坊,是在十年动乱中被毁掉了。带头的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妇联主任。她是从袁店河被结合进县领导班子的。对于她从一个农家妇女走进这样的位置,说法很多。有一个说法比较一致,说她从来不从白家牌坊下走过,总要绕道儿。人们说,她不配从这牌坊下走。可是,她有权力将这个牌坊推了,砸了。从现在保存的老报纸的新闻照片上,能看出来她挥锤时的力气,很大,恨恨地。
依辈份推,妇联主任还是白余氏的一位本家曾侄孙媳妇。
白余氏,南阳县余家的姑娘,娘家的家谱上有其大名儿,余柳眉。
余柳眉,一双眉如柳叶,眼如杏,脸如桃,很好看。
这,也能从老者的草图中看出来。
老者,在整个牌坊的修筑中,一直坚持雕刻余柳眉的脸庞。从年轻,到老年,十分逼真。牌坊完工的当天晚上,老者不见了。第二天,人们在袁店河边的白家坟地里,发现了他。他就躺在白敬业爹妈的坟头前,怀里抱住那一幅幅草图。
据说,草图中还有一封信,是老者写给白敬业的。
至于内容,只有白敬业知道。

注:
1、赵家米铺(载《小说选刊》2018年4期)
2、赶牛  (载《天池》2021年第15期)
3、悬剑阁(载《短篇小说》2019年1期)
4、耍蛋(载《短篇小说》2019年1期)
5、白家牌坊(载《小说月刊学》2015年9期)

-End--
审稿:微子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赵长春,在《小说选刊》《莽原》《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等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五十余篇作品收入年度文集,三十余篇作品入选各地高招、中招阅读理解模拟题、真题。出版有《我的袁店河》《我的袁店河传奇》《我的袁店河故事》《我的望窗季节》《我的花花诗界》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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