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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216号作品】吴龙生:山里水边的张庄(小说)

 新用户89134deQ 2021-08-30

山里水边的张庄

吴龙生

张文清一出枞阳汽车北站,浑身酸疼难忍,腿也麻了。昨晚从北京西站乘坐K字头火车,虽是软卧,却一夜无眠。到合肥后,又赶乘班车,中午到了县城。
大巴车在舒城地界时,天开始下雪,开始是雪粒子,嘭嘭敲打玻璃,到桐城已开出六瓣花朵。路上景物不停变幻,一如满车乡音,熟悉又陌生。
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枞阳县城,瑟缩在风雪里。文清茫然无措,在北站询问有否到吐秀张庄的班车?站里人解释,北站地皮狭小,乡下班车要到客运中心乘坐。又说需乘坐到义津镇的班车,并且强调,到义津镇有两路班车,一班官道走官埠桥会宫小李庄,即从合肥来的那条路,另一班西拐经过黄泥岗雨坛吐秀义西。在吐秀路口站下车,然后搭辆蹦蹦三轮车,就能到张庄。
张文清打的到了客运中心。站场上许多车子排成队列,也不甚乱。有到老洲汤沟的,到浮山白柳的,到麒麟钱桥的,白底红字招牌在风吹雪打中辨认不清。车主不停吆喝。今天是2008年元月30日,农历腊月廿三,北方小年。学生和打工的都要返乡过年,人声鼎沸。
张文清下车时,风缓些了,雪仍下得紧,四周飘浮着轻盈湿润的鹅毛,连天接地。雨伞下突现一角红墙,而后棕门黛瓦,哦,是吐秀小学!学校银妆素裹,依稀往昔模样:一块方形大院,门脸简洁围墙敦实。文清从关闭的门缝细瞅,塑胶院内,前后排水沟水声淙淙;正中一座水泥乒乓球台不见了,改设一小型蓝球场,那绿色铁架,蓝色面板,白色网篮,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对面矗立一栋新建的二层教学楼,外壁红白相间,跟以前旧房颜色颇有相似之处;一根不锈钢旗杆,挺立教学楼前方东侧,看不见杪梢。
东西两侧水泥路口,有几辆三轮车候着,向东到彭新庄程庄夏家湾,向西去刘庄小戚庄伍庄。
车老板裹紧雨衣,缩着脖子说,今天下雪车轮打滑,进山的机耕路走不成,到不了张庄,可以把你带到小戚庄,下来走两里山路就到了。
文清听到伍庄,心里一动,不由走到蹦蹦边上,想想,又退回了。
学校背后有条茅草掩映的小道,直行到张庄有五里地,文清十分熟悉。他不顾车主劝阻,迈步便走。
这条道路,张文清上学时走了无数次,整整走了六年。
走了十多分钟,一条机耕石子路在眼前,向是刘庄小戚庄左庄张庄朝北是伍庄许庄,其中左庄张庄和许庄在山里边,今天行不了车。一辆蹦蹦带着雾气朝北开来,车主问文清去哪里?文清差点脱口叫出两字,想想又摆手继续西行
这条砂石路几乎没人走了,小灌木乱草遮掩,文清全凭感觉踽踽而行。愈往前走,路愈加细窄坎坷,忽上忽下,弯拐扭曲。前方突现山口,乱石嶙峋,地势陡降。文清脚踏石阶,稳住身子,一步步笃定前行,并举抵抗风雪
寒风凛冽。风从天上吹来,从地下钻来,从北侧吐秀山和南边屋基山的缝隙垭口直灌过来,让文清步履维艰。吐秀山低矮平缓西北滨临菜子湖,58为寻找矿石曾被人类开膛破肚,肆意蹂躏,植被损失殆尽,像个秃顶老头。风华正茂的屋基山,高耸云天,沿东西绵延数十公里,侵入会宫雨坛义津三个乡,山树林高茂草木葱茏,是枞阳县西南炊柴供应基地。
半小时,路平缓许多,风小了却打旋儿。举目四望,文清想到某幅宋画:一派寒山瘦水在风雪里兀然挺立。四野阡陌纵横,行人稀少皆穿雨衣或打伞。头地畔也几位披蓑戴笠的农人,近看原是稻草人。到了左庄,这儿原有祠堂牌坊天井阁楼,阁楼上箱柜里珍藏的图书,祠堂附近飘飞的鸡毛毽子以及呯呯击响的玻璃弹子,还有吵架与和好。这个让文清感到熟悉又亲切的小村子,此刻掩映在风雪中。文清把双肩包取下,搁手拎着。沿着一条名为麻石川的小河走上半里路,便到张庄
河面不甚宽,上一层浮冰,雪打着旋儿碎成粉末飘落河面。虽未到黄昏,河面已升起雾岚,迷濛中混响着风雪声流水声。
有一人身穿雨衣,在半融的冰面网捕鱼。
那人高大健壮,只见他甩动竹竿往河面撒开夹网,待下沿沉入水中,用两胳膊双肩夹住两根竹竿,由外而内使劲击水,在水上划个W字型,把近处鱼虾赶往网口。三五分钟后,那人以双腋作支点,利用杠杆原理,提腕起网。
水花四溅。网兜里一片活蹦乱跳的银白。
这身形,这动作,多像文清的爸爸!
张文清小心绕过打鱼人,拐向一条田埂。他内心骤然紧张起来,近乡情怯。翻过前面一座植满松树的小山包后,张庄就到了。
文清不想惊动。他松树林转到杉木林,翻过石坎山坡黄泥地,沿张庄背后逆时针绕个大圈子,到达子西头两棵大"铁树"旁。这儿地势较高,雪水裹着树叶黄泥正流向麻石川河。文清站在一个被青草半埋的石磙上,久久凝视这久别的村庄:这风雪肆虐下的山川原野;这沿河摆成一字长蛇阵似的屋舍,以及缭绕在上空的袅袅炊烟;这些坡地洼田,山梁沟坎,难以成材的树木,被鸟雀啄食的野果;这些泥泞小路,稻场草堆,干涸的池塘,遗弃的水车,囚于栏中的耕牛,蜷缩墙角的鸡豚狗彘;还有活着和逝去的亲人们……这景象这味道这感觉,是故乡的别一份独特,让人魂牵梦萦的渊薮。文清揩揩眼角,过小桥穿深巷,一片竹林前面
倚山临水之间,六间平房消失了,一栋带院子的两层楼赫然在
狗吠声带出年近50的女,见到满身泥雪狼狈不堪的文清,惊呆了,半晌才喊一声:"大伯回家了。"
她叫伍爱华。张文清想叫她名字,又想喊声弟妹,都叫不出口。
一个四岁的红袄羊角辫女孩,坐在客厅烘火桶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儿
女孩小名豆豆。爱华叫她喊大家公女孩忽闪大眼晴,瞅着文清就是不喊人。文清拿糖果给她。女孩揪扯糖纸玩儿不剥开。
爱华介绍,女儿丽丽嫁到义津街上,女婿毕业于安庆农校,分配在乡农技站上班,公婆在街上开了一爿农资产品杂货店,卖些粮种化肥农药什么的。儿子张川22岁,已学成铁匠手艺,去村里人家玩牌了。
文清听到"农药"两字,心里硌的慌,猛喝一口苦茶。
 

天黑时,张川回家了。一到家,豆豆便嚷嚷着要舅舅抱,张川不睬。
吃晚饭时,伯侄俩几乎无话。
楼房建好不久,院内是泥土地,外墙也未装饰。风雪打在粗糙的青灰色水泥墙和平顶上,刷刷作响。小楼共有六间房子,楼上有二间卧室。张川叫妈妈把居中的卧室腾出,给大伯住,自己在西侧杂物间搭张床。文清刚要否决,被爱华阻止。
主卧很大,有30平米,大白墙面,未装天花吊顶。不同于其它水泥地房间,此间地坪装有雪青色花纹大理石地砖,冬季防冻又加铺一层红地毯。一张宽约2米新式花床,摆在中间显眼位置,衣柜梳妆台等物件,也摆放齐整。此室摆明是作为婚房布置的。张川已有女友,名叫吴桂花,是雨坛乡高甸村吴尚庄人,已定亲两年,但女方不愿意结婚,就那么拖着。不知何故,自中秋节张川去趟桂花家后,两家到现在也没来往。
虽然很累,由于环境陌生,文清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晴了。雪霁过小年,好兆头。张川吃过早饭便出去了。文清跟爱华打个招呼,说要到庄子走走。
张庄是个中等村庄,文清77年考上安徽劳动大学时,村里有36户人家。村落临水而居,坐北朝南,沿麻石川河微微曲成弧形。村里人对这儿山水田地的称呼简明扼要,比如屋后山门口田,庄东地村西塘等,麻石川河被称为门口河。
现在,多数平房改成楼房,但择水而筑的格局没变。
文清出门,踩过石桥,走上麻石川河南侧坝埂。远山近水,田头地垴,积雪尚未消融。河埂上植有一排杨树,树头上有雪粒不时簌簌落下。埂面茅草丛生,枯黄的枝叶乱纷纷披向水面。埂下河沿结上厚冰,与草梗落叶泥土冻结一块,黑黢黢的。离埂愈远,冰愈薄,在杨树枝叶泄漏的阳光照射下,闪烁不定。河的中间腾起薄雾,潺潺流水打着旋儿,带着浮冰杂物,缓缓向东漂移。文清跟随水流方向,到了村东头老队长家。文清喊声二爷,递上四样糕点礼品。
老队长70岁,麻脸牛眼,剃光葫芦头,发茬白而硬,身子骨硬朗。他在玩麻将牌,见文清进门,起身邀让文清。文清推却不开,坐上台桌。对门儿子了,换上队长。枞阳麻将玩法有点像枞阳人性格,既乞全求大,又聪明务实,也不排斥鸿运当头投机取巧。牌中东西南北风一张不少,还带发财红中,其中红中叫"粘",在北京则称"混",即可充当任意张的万能牌。游戏规则中,平胡可以,更有各种刁钻古怪的名堂。文清不熟悉家乡麻将玩法,队长儿子坐在身旁给他指导讲解。说话间,文清就点了两炮,大伙喜笑颜开。
队长儿子比文清小几岁,是现任村民组长。他说以前上学路上,几人凑一起躲在山坡草地田埂稻场,玩一种叫打百分的扑克游戏,文清回回赢。赢品有钢蹦零钱,糖果花生,也有纸鳖和玻璃弹子等物件。
又说到文清爸爸,远近闻名的张铁匠。队长说张铁匠身壮力不亏,人又老实,在集体干活从不偷尖耍滑,就是偶尔私自外出做手艺,为此跟他吵过架。文清心想,自家爸爸胆小,哪敢私自做手艺?都是在农闲或过年时出外挣点家用,既要向队长请假,还要给生产队上缴一定费用,更不敢跟队长争吵。有一次给秋山芋施肥,文清爸爸肩挑的畚箕半途翻了,队长硬说他是故意捣乱,拿扁担抽他。文清爸爸没有还手,连躲避都不敢,只能双手抱头蹲地求饶,身上糊满鸡屎牛粪。其实按张家宗室辈份,队长应该称文清爸爸一声哥的。文清当时16岁,在地畔紧捏锄把,牙齿咬得铁紧,始终没敢帮爸爸。
房间开有两架电热取暖器,一架带灯管的搁在文清背后。文清仍觉得心里发冷。
在队长上家坐着的,是他儿子亲家,也熟悉张铁匠。他说张铁匠过世前半年,还带徒弟出外打铁。
队长下家是个女人,没人介绍,文清不认识。
女人胡牌了,放倒麻将,说:"张铁匠带徒弟?是带儿子文明吧。"
队长说:"不是,文明体弱,干不了铁匠活。"
队长亲家说:"张铁匠在我们庄子,打铁时不停咳嗽,吐下的浓痰连狗都不闻,也使不动榔槌了。"
女人问:"张老师,你爸去世时,你在上大学吧?"
文清说:"我当时在宣城,读大学三年级。"
队长亲家说:"别看张铁匠瘦成一根筋,精神好得很,一提到上大学的儿子,眉飞色舞,头都昂着!"
文清终于自摸了一把大牌。
队长留文清吃午饭,被婉拒。
张文清转身北拐,走过一条田埂和稻场。田里红花草有一拃高了,半掩在积雪里,紫红碧绿衬着雪白,妖娆得很;稻场堆满暖阳,一群麻雀飞来飞去,在地坪、石臼、风车及草垛上扒开雪块,寻找食物。两里外吐秀山头,像块切得不规整的条状麦芽糖,实墩墩硬扎扎白茬茬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朱友年家离麻石川河稍微远些,是新选地基刚盖的三层楼房,一眼便可看出气派十足:白磁砖外墙,琉璃瓦尖顶,门楣石雕沿边刻上红花绿叶,正中有"幸福人家"烫金字体。友年和文清是小学同学,一家人午饭刚摆上桌,看到文清来了,波澜不惊,好像文清常年在家,到他家串门一般。说正好,添副碗筷吧。
友年和文清,曾经好得不能再好。张庄有人说,文清跟文明不像兄弟,反而跟友年更像兄弟,他们所说的不是长相而是性格相投的程度。友年家以前很穷,后来学个砖匠手艺,又带一班徒弟,就在家乡帮人盖房起屋,家境渐渐好了。这些年,友年对文清家里照顾不少。
看到友年,文清不禁想起一件往事。
朱友年小时候长得五大三粗,因为是独姓小户,村里小伙伴不带他玩,更让他养成桀骜不驯的个性,野得狠。友年比文清高一年级,虽是同村,但关系不好。文清在三年级时,一次同文明一道去吐秀小学边上的小店玩,迎面碰到友年。看到文清文明有说有笑,友年骂了一句:"狗日的双子。"
文清问他:"骂哪个?"
友年说:"哪个搭话就骂哪个。"
文清回骂:"日你妈。"
友年甩腿朝前踢了一脚。
那是秋日雨后,友年没踢到人,但胶鞋甩脱的泥水溅了兄弟俩一身。
文清想打架,被文明拉开。
到了小店,拿了一对乒乓球拍,一人一只揣进书包。文清对文明说,你去付钱。说罢转身就跑,撵到朱友年身后,趁他不备,从书包拿出乒乓球拍,用其边沿,狠狠砸在友年头上。友年当场就昏过去了。
此后友年与文清关系反而好了。
 

跟友年聊得尽兴,还准备去几家走走。爱华找到文清,说家人正等他,等他接祖宗回家过年。
张丽丽听说大伯回来,也从镇上赶回娘家,陪家人过小年。
枞阳县或可包括桐城安庆池州一带,有个奇特的风俗。每年腊月廿四,即南方小年那天下午或傍晚,各家带上酒菜供香黄裱纸,到山上祖坟前磕头放鞭,迎接逝去的祖宗回家过年。此后每天中午,在家里摆开供桌,上菜上饭请祖宗用餐,一直到正月十五,再摆酒席把祖宗送回坟山,叫送年,有人还把祖宗挽留一天,到十六再送走,名曰留年。因为过年期间家中伙食好,也让逝去的列祖列宗享一点口福。
离家整整三十年,近五年又没回过家,文清差点忘了家乡这个风俗。
今年接祖仪式由文清主持。
一行五人,梳头净面,穿上素朴的衣裳和胶鞋,走过几条灰泥田埂黄土塘埂,踩着松毛落叶,来到屋后祖坟山头。
已近黄昏,太阳停在西北方吐秀山尾部,像一个熟透的柿子胀开了,内馕流淌扩散,把西天洇成红苋菜汤汁一般。吐秀山原是个秃顶,四周草木稀疏,刚戴上一顶白雪发套,又被晚霞染红了。
菜肴盘香已备。黄裱纸由专用铁器击打,烙上铜钱印迹。文清把墓碑上的积雪泥垢擦净揩干,在坟前摆碗上碟,倒酒焚香烧纸放鞭。往事在记忆的深井里沉浮隐现。青山未老,人已逝去。文清三跪九叩,把酒杯举高并洒向坟头,心里说:"爸爸妈妈弟弟,我回家来看你们了。"一阵剐心之痛袭来,眼眶湿了。
张川爱华丽丽豆豆依次磕头。
离开残雪挂枝松针遍地的祖坟山头,爱华一路小声叫喊:"老祖宗嘞,跟我们回家过年啰。"豆豆小手攥着松果和几颗漏燃的炮竹,架在张川肩上,也跟着鹦鹉学舌。
晚餐丰盛。生腐烧肉,荸荠炒肉,炉子锅突豆腐,干煸山芋粉圆子,还少不了一条清蒸鲢鱼,碗碟堆满桌子,熊熊炭火驱寒聚暖,烘托着过年的气氛。爱华丽丽向文清敬酒,碰杯。张川不说话,闷头喝酒抽烟吃菜。一瓶明光大曲喝光了,张川一人包了大半。
饭后张川出去了。爱华讲他是去玩麻将牌,说一年辛苦到头,过年吗,就让他放松放松。丽丽有点不高兴,说张川是掷骰子摇单双去了,一夜不会归家,这么大的人,媳妇还没娶到家,怎能如此贪玩?
丽丽长得白净漂亮,身材脸模子像爱华,性格却像文明,有点懦弱且不爱讲话。但丽丽跟大伯比较亲,能聊上几句心里话。言谈中她似乎过得也不好,丈夫是公职人员,有了女孩,不能生二胎。公婆不满意,常给她甩脸子,也嫌她巴贴娘家。老公倒是个嘻嘻哈哈的人,喜爱豆豆,却更喜欢玩,经常交朋结友喝酒打牌,丽丽有点管不住他。
一夜炮竹声。文清中间眯了会儿,又被敲门声惊醒。张川半夜回来,上楼跟爱华要了些钱,又走了。
次日大晴天,爱华趁丽丽在家,进行大扫除。
一大早,她们用竹竿绑定大小扫把抹布,搁房顶楼梯院墙屋拐干起来了。爱华把家里被子统统拆了,被絮搁在屋外向阳的黄荆丛上晾晒。低矮茂密的黄荆蓬成一团一团,在凹凸不平的草地扎根,并向邻屋、山林和河边延伸而去,背阴的枝条仍聚有积雪。一蓬黄荆丛晒一床被絮,放眼望去,仿佛一簇簇羊群,又像一个个低矮的蒙古包。文清感到新奇:这不是文清妈妈晾晒棉胎的方法,像是伍庄干娘的作派。丽丽忙得头发散乱也未及绾起,手足冻得通红。她先把被里被面被单及棉衣浸泡盆中,搁洗衣粉肥皂脚踩手搓,然后到口河边青石板上用棒槌捶打,濯净。门前麻石川河是活水,冷冽清澈。河水经张庄左庄从吐秀山脚绕过,流向义津河,再分头通往长江及菜子湖。
吃午饭时,张川才起床。饭毕,张川向别人家借两架竹梯,搁粗棕绳连紧,靠上屋子。他要去楼顶更换牛毛毡。
文清说:"竹梯不能绑接,不安全。"
张川说:"没事,你给我扶稳。"
此楼房不仅外墙没有装饰,房顶也未做隔热防水层,因此夏天酷热,雨季渗水,需敷设加厚牛毛毡,隔年更换一次。
文清看着瘦弱的张川,一手抱着成捆牛毛毡,一手扶梯上行,担心又心疼。侄儿长得特像文明,他的挛生弟弟。
突然,在踩到两梯连接处时,梯子猛地抖动一下,让文清心内一惊。还好,没事。张川上下五六回,终于把屋顶捣鼓好了。天也快黑了。家里变得多么整洁清爽。
要是能够把自己积垢五十年的内心,进行一次大扫除,该有多好!
 
廿六,丽丽要回婆家,邀请大伯去做客,爱华也撺掇他去。
他们坐蹦蹦车走机耕路出了山口,在吐秀路口站乘班车到了义津镇。
丽丽丈夫名叫周林,在乡农技站上班。一家人见张文清来了,十分客气,中午要在饭馆请客,被文清阻止了。丽丽说大伯喜欢家庭气氛。公婆赶忙买菜烧饭,丽丽要忙,丈夫叫她歇着,陪大伯说说话。
文清对周林爸妈说:"丽丽还年轻。看形势,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能会有松动,请你们不要着急。"
周林爸说:"我这孙女可好了,也不想再要孩子。"
周林妈笑着给文清敬酒。
周林说:"我只要豆豆就满足了。孩子多了麻烦。"
他们谈到枞阳县城及义津镇的一些人事,提及文教卫生农林等部门的一些头头脑脑,文清说很多都认识,有些是他同学,有些是他同学的同学。
文清对周林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这一侄女,十分喜爱她。我们会教育她尊长敬老,勤俭持家。但请你们也要善待她。"
周林红着脸,满口答应。
饭后,他们邀文清打麻将,文清说:"我去街头转转。"
义津镇已有新街,但老街还保留着。新街横贯东西,东头连向牛集义东,向西通往义西吐秀。老街南北走向,与新街组成丁字结构。周林家二层小楼正处于丁字中心,底层店铺南北都开着门面,一边朝向老街,一边面向新街。文清出了南门,沿老街从上街头往下街头走。老街保存较好,青石板路面仍在,两旁商铺仍在,只是多数条板排门换成卷闸门,且已关闭,不复往日热闹。街上行人寥寥,冬日太阳照在东侧路面和黄泥墙上,柔柔的暖暖的,不由让人怀旧念想。跛子剃头铺,马回子诊所,许爹爹黄烟店,还有春来茶馆……文清有点口渴,他多想打开眼前紧闭的排门。桐油浸润过的排门条板黧黑,粘满污垢,可里边是个多好的去处呀!一张方桌,四周围着一件口字型条凳,三五位老茶客或逛街的农民,搁这回字型桌凳坐稳,或俯身或仰面或翘腿或并脚,就一两根油条春卷等点心,抽烟喝茶聊天。以往的辛酸苦累在谈笑间,虽不能灰飞烟灭,却可以暂时遗忘,也由此得到些许补偿和慰藉。在春来茶馆南侧,街道突拐凹进去的一个地块,曾经长期摆着一个豆腐摊子,正是干爷干娘家所做的伍家豆腐。站街摆卖的通常是干娘和爱华。文清只要到伍庄打铁,一定会顶替干娘把豆腐挑到街上。三里路程,到街上时天刚麻麻亮,歇一小会儿,再赶回伍庄打铁。那会儿一般是冬天,早晨真冷,也有春夏时节,那就美了,一付担子,文清挑一节,爱华挑一节,那时辰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空气里到处是新鲜的好闻的气味,有时启明星升上来,或谁家狗叫了或公鸡突然打鸣,都让爱华一惊一乍的。爱华的喊声笑声又脆又甜。每次走之前,爱华都从卖出的豆腐票款里,拿出一角钱叫文清去隔壁茶馆坐坐。文清先喝上一杯免费茶水,暖暖身子,然后买上两根刚出锅的油条。义津街上炸的麻花油条金黄焦酥,香脆可口。文清掰一半给爱华,自己吃半根,另外一根带回家分给爱华的两个妹妹。如今那个拐角地块仍在,怎么觉得小了旧了,墙根挤放一个废弃的老虎灶台,上面蛛网密布,让文清不忍目睹。老街西侧临河,义津河与夏家湾的藕白河,张庄左庄的麻石川河都是连通的,一头朝南通往长江,另一头西连菜子湖。文清站在义津河畔石径上,石壁和近水满布青苔,墨绿色河水无声流淌,四周稀少的树木和破败的土坯瓦房,甚至露出一角的天空,也被河水映成淡绿色。真静呀,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讲真话,小时候上义津街像过节,也来过不少次,但极少走到街后河边这个僻静去处。这些年,文清从未停止过所谓追求上进的步伐,其实是想闯进名利的热闹场,人云亦云,分享一份成功人士名头的羹汤。但他从未拷问过自己的内心到底需要什么?现在文清真的倦了累了,只想让自己静一静歇一歇,只想坐在这布满苔藓水沫四溅的石墩上,一动不动……鸟鸣一声接一声,刺破了寂静和冥想。文清穿过老缝纫社和公社食堂夹出的细窄长巷,回到中街。哦,新华书店!曾经有许多小说画书摆在玻璃柜台格子里,一排排一层层,打眼便能看到封面。文清更愿意弯下身子往上瞅,瞅每本图书的封底定价,心里打起了算盘。想到书籍,又想到左庄毛团同学,文清在他那里借了不少书,也由此认识许多喜爱读书的人,自己能够以初中学历考大学,念研究生,与结识那些喜爱读书有文化的人不无关系。文清百感交集,思绪纷至沓来,脑子里充斥各种画面和声音,这音画却与刚才在河边的沉思冥想相左。哎,人啊人!追求会有代价,获得必定伴随丧失。文清感到身子发热,解开了羊绒大衣的钮扣。老街和冬日暖阳,皆适合怀旧,怀旧的人,无疑是老了。文清也到新街逛逛,买了些年画等物件。
回到周林家,一家人在打麻将。丽丽站起,说大伯玩吧。文清说不了,要回张庄。他挎上背包,掏出一个红包塞入豆豆花棉袄口袋。豆豆跟文清熟了,直喊不要大家公走。大家都笑。文清亲亲豆豆的脸蛋,抬步走出北门。
 
翌日,家里做豆腐。昨天下午,爱华在家挑选15斤黄豆,过筛去除沙子和有虫眼的瘪豆,反复清洗后,把黄豆倒入水桶浸泡,已有一夜时辰。
    爱华到隔壁人家借用石磨。她叫不动张川,准备自己推磨,请那人家媳妇添磨眼。文清说我来推吧。
爱华清洗磨盘。文清把二米长的丁字型磨杆横担两头系上麻绳,固紧在房顶横梁上,让磨杆丁字钩尖插入磨把眼中,横担悬空平衡。文清对掌心吐口唾沫,搓搓,双手握紧磨杆横担,一圈圈地沿逆时针推起磨来。
文清推二圈,爱华分别添一次黄豆和清水。这样的活计和动作,他们35年前就已熟悉且配合默契。那时候,爱华还是14岁的小丫头,他们磨豆时欢声笑语不断。现在他俩也拉话,可语缓调低,有一句无一句的。
看到文清额头冒出汗来,爱华要求跟文清换换手。
文清添磨得闲,没话找话。
"记得一首描写豆腐的诗吗?当时我把它作为谜语打给你猜,你又把它传给妹妹和好多同伴。'传得淮南术最佳,皮肤褪尽见精华。'"
"'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
"这是明代苏雪溪的《豆腐诗》,还有下片,你还记得吗?"
"记不全了。"
"我背给你听。"
"大伯,你光上黄豆忘记添水了。"
磨出的浆沥水后,放在两口大锅里煮。文清在灶下烧柴,爱华拿锅铲不时搅动,适时提醒火候大小。
煮好的浆水倒入垫有细密纱布袋的一口大缸内。
最重要的工序是点浆,早了迟了都不行。爱华是高手,张庄人家几乎都领略过她的技艺。石膏早已在清水中融化,爱华待煮过的豆浆表面刚起一层油皮时,看准时机,迅即在缸内均匀洒上石膏水,边洒边用棍棒搅拌,待搅匀拌均后,把纱布袋口系上,合上瓦缸木盖,却留一线缝隙。半个时辰冷却后,小心掀动揭开,哇!瓦缸纱布袋里堆脂凝玉,满满的稠密的白白嫩嫩颤颤巍巍的豆腐突现眼前。爱华去厨柜拿一只蓝边瓷碗和白色汤匙,搁开水冲烫片刻,用汤匙拣稠实的地方,舀上一碗豆脑,加以白糖,搅拌后双手端给文清。此情此景恍如昨日。文清尝了一口,家乡黄豆特有的醇香通过舌尖传入大脑,虽然味蕾早已迟钝,但他仍清晰感受到,今天的豆脑跟记忆中的一样好吃。
爱华说:"今年我点的豆腐最好。托大伯的福。"
文清说:"你娘家有做豆腐手艺。那几年打铁在你家,还有后来在红星水库工地,我们吃了多少你做的豆腐。"
文清一说完,便觉失口。
文清想想又说:"我记得干娘是八年前过世的,干爷腿脚不利索,身子骨还好吧?我这次回来时,曾想先去看望他老人家。"
爱华说:"我爸去年也走了。只留小妹招婿在家。我也不常回伍庄了。"
 
廿八那天是立春日,爱华对文清说:"老队长家杀猪,你去称点肉回来。"
文清有些兴奋。男孩子多半喜欢看人家杀猪,就像喜爱看打仗的电影一样。文清吃过早饭,沿麻石川河北侧扭曲东行,一路上与人寒暄,与认生的黑狗白鹅对峙,跺脚喝斥。每家都有一条污水沟排往河里,河的边沿泛着污泥碎冰泡沫,带出一股沤馊味道,河中间和对岸依旧水清岸绿。说话间到了一座大院子。院外红墙上靠一木梯,油渍麻花的,上挂大小不等各式铁钩,一只巨大椭圆形腰盆搁在地上,上置宽大案板。杀猪佬刚来,两个人,师父和徒弟。师父光头阔脸络腮胡子,嘴头叼烟耳根夹烟,徒弟长得俊,满脸稚气。黑猪被唤出后,师父一声大喝,从背后揪住猪的两只大耳,徒弟和队长孙子,一人抓前腿,一人捉后脚把它掀翻在地,师父随即取出一根锋利短钩,一下子钩住猪的下颚。在案板上,师父左手仍抓紧铁钩,右手持尖刀,半眯着眼。突然他吐出仍燃着的半截香烟,瞪眼,挥刀。一声惨叫,鲜血从猪的喉咙直接浇到木盆,并溅入四周泥地。文清看得清楚,那一瞬间,小徒弟眼睛闭了一下。文清有点心疼那个徒弟了。
从猪后蹄捅入铁棍,吹气拍打,烫身刮毛,这一系列操作,徒弟干得利利索索井井有条。
回到宽敞客厅,队长老伴盛上一碗猪杂面汤,味咸且油腻,但文清还是吃了。
杀猪师徒脱下油垢结壳的帆布罩衣,洗手净脸后显得文静清爽,跟刚才判若两人。特别是小徒弟,身姿挺拔,肤白貌佳,怎样看都不像是干这个营生的。
师父说:"张老师,你认识左庄左立仁吗?"
文清说:"当然,我们是小学同学,他小名叫毛团。"
师父说:"我这徒弟就是他小儿子。"
徒弟停下筷子,红着脸,对文清笑笑。
文清问:"立仁同学现在怎样?"
师父说:"就在家待着,也还好。"
文清随即想起,某年春天,他与毛团一块去夏家湾夏淼家玩,那是青黄不接之际,夏淼家招待的米饭真香,每人碗底还藏有一块腊肉。
小徒弟突然开口:"张叔叔,我爸爸经常说他和你是过命的朋友。"
文清笑笑:"给你爸带个口信,我正月将去看他,还想和他一起看望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
 
次日,文清在家写门对子。他叫张川买了毛笔墨汁和红纸。爱华保留了一块虎首砚台,那是文清文明上学时购制的。砚墨买不到。文清把瓶装墨汁倒入石砚中,舔墨为村人写春联。乡邻开始不好意思,看到文清字写得好,人又热情,都涌来了。有人带些鸡蛋糖糕花生炒米呀,送给文清尝尝,文清也收了。张庄已有多人搬到城镇或山外,还剩有25户人家,每户人家都要写几副春联。陆陆续续的一天到晚,文清手都写酸了,但心情愉悦,比定稿一篇文章还要愉悦。
那天,丽丽回趟娘家,带来一些年货。走时,爱华把钱算给了她,文清也给她带去几副春联。
年三十上午,文清专心做一件事,贴年画和门对子。
小时候,对年画太感兴趣了。从腊月开始,只要去义津街,一定要到上街百货公司和中街新华书店逛逛,看出了哪些新年画。这有点像后来到城里去美术馆看画展,但哪有小时候那样兴奋虔诚?唉,愚騃而神圣的童年,怎能不叫人思念怀想!那时年画品种真多,大红大绿色彩鲜明。有样榜戏剧照,有边疆风情,有男拖拉机手女赤脚医生,还有海岛女民兵,个个英姿飒爽,张张精采好看。购买时却皱眉苦脸,像考算术中的选择题。正月初一拜年,很大的目标,是看别人家的年画,一面墙一面墙挨着看,一张张一幅幅细致看,有时一看舍不得走,走时还想再看一眼。这次文清买的年画不少,多数是唐诗宋词配以风景摄影,另外奥运会即将在中国举办,也买了几张体育明星的宣传画,更少不了韩美林设计的福娃挂图。他费心卖力在楼房张贴开来,还不时征询爱华意见。张川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傍晚时分,炮竹此起彼伏响起来了。
请祖宗上桌吃饭是过年的标志。跟小年仪式差不离,现在祖宗已在家中,只需在家里供桌上招待。这次爱华办了三荤三素六个菜碗,荤是整鸡整鱼红烧肉,素是豆腐香菇山芋粉圆子,酒也上了高档些的古井贡酒。爱华把藏在壁龛里的木牌擦拭一番,挂在供桌上方,条形木牌搁黑漆写着:天地君亲师。然后焚香倒酒烧纸燃鞭。文清跪下后默念:请列祖列宗保佑我们一大家子平平安安!张川磕头有些潦草马虎。爱华最后行礼,神态虔诚,三跪九叩之后,又在祖宗面前多跪一会儿,嘴唇翕动不知念叨什么。然后吃年夜饭,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照例那碗清蒸鲢鱼三人未动一箸,取年年有鱼(余)之意。饭后张川玩牌去了。文清和爱华在堂屋八仙桌旁端坐守岁。
"在老家过年,大嫂有意见吗?"
"我们离婚了。有四年了。"
"你还常跟她通电话?"
"我们讲孩子的事。"
"燕子上大学了吧?"
"是的,在大四。跟她妈生活在一起。"
"你五年没回家,在家待得不习惯吧?"
"还好。"
"要是爸爸妈妈还健在,今天该有多高兴。"
"是的。"
"他们年纪并不算老。村里比他们年长的老人也有。"
"是的。"
"都怪我,没照顾好他们。也没照顾好文明。"
"别说了,大过年的。"
院墙盖瓦传来沙沙声,好像是猫在抓挠,后来声音愈大愈密,屋顶墙面,院内盆盆罐罐,屋外竹林树木都响起了刷刷声响。时断时续的炮竹声躲了弱了。
文清说:"下雨了。墙檐下挂的玉米和山芋干要收家来吗?"
"不要。是下雪,雪粒子。"
"今年雪真多。"
"瑞雪兆丰年吗,明年年成肯定好。"
"鼠年是无春年,老话说不宜动婚。"文清说,"张川对象怎么没来过,他也没去过女方家里?"
"搞翻掉好几个月了。"
"咋回事?"
"张川不跟我讲。大概是女方有些嫌弃他和这个家吧。"
"按风俗,定亲过后正月初二要到女方家拜年。"
"这孩子梗得很,不晓得他去不去。"
"我劝劝他。"
"那就费大伯的心了。"
 
正月初一,文清早早下楼起来,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老毛病。他习惯性出门到河边转转。寒气袭人,昨晚雪粒已然绽放,绽放在千树万木,洒落于山川原野。文清穿靴撑伞来到麻石川河边,到处是炮竹碎屑,挨近村庄的河边水面,也是红红的一片,和碎冰浮雪枯叶搅在一起。河中间水流平缓,雪片沾水即溶了无声响,却生出浓雾冉冉升腾。文清掏出手机想拍几张雪景,换手时雨伞被风刮到河里。文清一下子失去庇护。也好,文清心想,就让风雪肆意抽打一下也好,这些年自己难道不是一直直面风雪?回家时,爱华已把茶叶蛋和长寿面端在桌上。
爱华到楼上杂物间喊张川起床。
早饭后,张川又要去玩牌,爱华叫他陪大伯到村里走走,至少要到长辈家走走。张川梗着脖子说不。文清看爱华尴尬的样子,装作没在意,自行走了。
农历新年第一天,去村里相邻人家拜年,与亲人抱拳打拱,与仇人握手言和。这个流行于中国农村大地的古老习俗,虽已渐渐疏淡,但一定不会被遗忘。因为它反映了文明人类所具有的,真诚友善与美好的一些特质。
小时候拜年就想图点好吃的,喊一声"XX,拜年了",对方便把花生瓜子糖果往自己手里塞,将东西揣兜后马上跑向另一家,全庄一家不漏。也有特例和意外。村里有个五保户,也是外来户,叫姚家福,独身一人,平时对孩子极好,但每到大年初一,就把大锁上,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还有个笑话,有个瞎眼老太,有一年孩子们去她家拜年,儿子媳妇躲了,她拿不出东西或者舍不得拿出东西,说:"小伢子哎,冇东西吃哟,粒葵花籽还让鸟雀啄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后来就不去她家了。
村庄旧格局仍在,门前小河屋后山地。张庄人家大都盖了楼房,房前屋后栽有许多果木花树,院内院外满是晾晒的衣被和农产品。如今飞琼乱舞,村里人家院内外的簸箕箩筐及晾晒架不见了,但各家墙面或房檐下仍挂着成串洋葱蒜头,紫色山芋,橙色玉米棒子,还有通红的辣椒。它们与村落,与白雪,与远山近水,与田畴地垄,与老成持重的村民及欢蹦乱跳的孩童,构成一幅最炫目的年画。
像儿时一样,还是从村西头两棵大"铁树"开始。大"铁树"是张庄地标式物件,全乡独一无二。两棵大"铁树",一粗壮一高耸,粗壮者径围需五人才可抱拢,可惜某年被雷劈了半边,高耸者有十多米高,枝繁叶茂。它们每年春天开出白色细长花朵,满树满枝开得密密匝匝,被青碧的叶片衬着,好看极了。大孩子摘花小孩子捡花,夹在书本里,香死人。吐秀小学女老师每到这个季节,就让学生带花给她们,说此花不仅好看好闻,可插瓶中欣赏,还可把花朵洗净晒干泡茶,好喝又能健身养颜。张庄人不信,却得意。小学生说,课本上讲: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枯藤发了芽。我们这开花"铁树"年纪肯定不小。此"铁树"属何等树种,树龄到底多长,张庄人一概不知。有一年春天夏淼毛团来到张庄,当时正好读了山东作家萧平的小说《三月雪》,对照文中描述,夏淼牵头论证,认定此"铁树"真名为三月雪。认定很可能有误,但三人就这样叫着,倒是挺美的。此时,大"铁树"又仿佛花满枝头。
文清踩着碎琼乱玉沿河东行,在张庄转了一圈。村民夸他门对子写得好,字好,词句也妥贴,应景入情符合各家特点,说明文清不仅有文才,而且是真正用心了。在给每家写春联时,文清都跟人家聊聊家常,心内已有定夺,其实都是些现成的词句,也不见得有多贴切有多好,只是比某些先生对着年历本抄春联要强些。文清在老队长和朱友年家多坐了一会。在友年家烘着炭火木桶,文清谈到爱华家的房子,友年答应年后就带人把外墙贴上磁砖。友年还建议,给楼房平台加层琉璃瓦尖顶,好看又增加空间,更能保温防雨,以后在二楼房间待着就舒服多了。文清递给友年一沓子钱,友年收了一半。
友年说:"自文明走后,爱华过得真苦。爱华当时才36岁,一人带俩孩子。幸亏还有婆婆帮衬。"
"她们相依为命。"
"我讲句不中听的话,她俩关系不好。你妈有些强势,又偏爱小儿子,经常跟爱华拌嘴。她认为爱华对文明不够体贴,而且对于文明的死多少有些责任。"
是的,爸妈一直更喜爱文明,文清的孪生弟弟。初中毕业,推荐上高中,文清文明出身贫农,母亲娘家有个亲戚是大队支委,争取到一个名额。爸妈说文清身强力壮,可以做农活挣工分,就让文明上了浮山高中。1977年高考,只有初中学历的文清考上安徽劳动大学中文系,又上北京读了研究生。文明高考落榜只得待在家中。爸爸是铁匠,文明力气小,也不愿意学这个手艺,只能做田种地。爸爸因肺病去世较早,文明为了挣钱,去给人家打井,一次塌方事故中被活活闷死了。
其实友年不晓得,妈妈跟爱华关系不好的原因比较复杂。
友年一定要留文清吃午饭。文清答应了。
下午,接待几拨客人后,文清坐在客厅火桶烤火,爱华坐在门边借亮纳鞋底。桌上散放着香烟瓜子糕点,冷热对流的空气里,弥漫着木炭硫磺与冰雪混合的气息。
"今天拜年,每家都去了吧?"
"嗯。"
"长林婶子还客气吧?"
"你说杨老师?就她家没去。她现在咋样?"
还好。文明说,长林婶子在小学教书时,对你俩很好。"
"杨老师对学生都好。"
其实,今天到了张庄部,张氏堂西侧一栋旧屋前,文清看到杨老师的女儿张长林,她正在院子扫雪。文清赶紧拉低伞柄,从屋后绕过去了。
爱华拿锥子搁头皮擦擦,把掩着的门敞开一点,雪片又借机飘落进来。这迟缓而熟稔的动作,这把板敲得哐哐作响的穿堂风,这墙上年画,门外雪景,这临近黄昏的晦暗时辰,怎不叫人惆怅满怀?
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候,杨老师年轻漂亮活泼,教语文及音乐课。那次文清用球拍打了朱友年,惹下大祸。文清当时傻了,文明只敢找同村婶子杨老师。杨老师立马行动,先拿出一瓶珍贵的云南白药,为友年止血,又请来赤脚医生等人,用担架把友年抬到义津医院。后来学校要处分文清,或开除或停课留级。杨老师为文清求情并担保,友年及家人出了谅解书,这才让他得以继续上学。
杨老师丈夫在雨坛公社高甸初级中学当校长,有一儿一女。小儿子叫张玉林,跟文清文明同班,学生成绩好,长相好,在吐秀小学很红,跟文清文明关系一般。后来同在高甸初中上学时,玉林父母离婚了,长林玉林都由杨老师抚养。玉林父亲很快再婚了,据张庄人说,张校长的二婚对象没有杨老师漂亮,只不过年轻些,而且是公办老师。杨老师笑脸少了,玉林人也萎下来,却慢慢跟文清文明好了。
文清73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文明被推荐上浮山高中,张玉林上了会宫高中。
第三年秋天,文清得到一个机会,到屋基山看青。
屋基山是会宫雨坛义津公山,吐秀大队分有一片林地,长年招人看守巡查,防火防盗。
文清爸妈请客送礼,求了队长,寻得这份差事。
看青的人常年住在山上土坯小屋里,每天早中晚甚至夜里都要巡山。冬天茅屋钻风,夏季蚊虫叮咬,还有可能受到毒蛇野兽侵袭,又险又苦。但比起做田种地啃泥巴头子,应略胜一筹。另外,山上的世界神奇诱人,树木又高又密,像大海一样宽阔深邃。穿行于山中林海,经常不见天地不辨方向,但有巉岩峭石,高瀑溪流,也有野果野花,绿茵草丛,仿佛置身电影镜头,令人惊心又动心。山珍野物真多,有果树山栗,竹笋木耳野生菌,甚至野茶烟叶,都可以采摘,偶尔还能打些野兔獾子带回家。再说看青人孬好算大队作人员,名声好听,以后对象也好找些。文清干得挺带劲。
那年冬天,张玉林高中毕业。杨老师不愿意儿子回乡务农,求人为他寻前途找路子。招工招干,推荐上大学,民办教师代课教师,都没他的戏。不得已,大队决定,让玉林顶了文清的位子。
当年腊月初五,文清与玉林在山上小屋交班后,便卷铺盖回家了。
三天后,张玉林半夜睡觉时,被人用猎枪打死了。
茅屋并排有四张床铺,玉林睡在靠门的边拐位置。凶手捅破窗户纸把枪管伸进来,是专打玉林的。
玉林看青只有三天,没得罪过任何人。
从此杨老师便恨上张文清,每次见到他,目眦欲裂。跟文清妈妈吵架时挑明了,玉林是替文清死的。杨老师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叫张长林。村里人原先喊她三婶,离婚后改叫玉林婶,现又称她长林婶。
文清爸妈问过文清,看青不满半年光景,是否得罪过什么人,能下那样的毒手?文清说不晓得,反正抓过不少伐木偷柴人,多数交由大队部处理,也曾私自捆人打人罚过款,但都不是一人干的。
天色暗下来,张川回家,顺手按动开关,房顶日光灯管闪烁不定。文清叫他拿只启辉器换上。爱华收了鞋底针线,关上屋门。
灯火被囚禁了,风雪依然在文清心头飘落。
"长林夫妻今天都到我家拜年了。长林婶对文明一直很好。妈妈去世前两年,也跟她和好了。"
"晓得了,过两天我去看望她。"
 
大年初二早晨,文清和张川一块去吴尚庄。
吴尚庄属雨坛乡高甸村,紧挨屋基山山麓,离张庄八里地。雪停了,天仍阴着脸,机耕石子路泥泞不堪。两人骑加重自行车,寒风中一路颠簸。巍峨矗立绵延起伏的屋基山白雪皑皑,脚下趴着一些零碎分散的村落。
山里人家多数是平房,依山势而建,高矮不等错落不齐,大门朝向或东或西或北。坐北朝南的房屋一栋也没有。
从一个村庄整体建筑,一定程度上能够察觉出其经济水平。文清觉得,张庄撵不上山外村庄,而吴尚庄却赶不上张庄。
张川对象名叫吴桂花,比张川小一岁,母亲已过世,下面有两个弟弟。看到两人到来,桂花爸赶忙泡茶接待。桂花自顾踏踩缝纫机,不睬他们。
六间红砖平房,预制板房顶,屋子外表形似一火柴盒子,敦实稳固。客厅四壁黢黑,墙角沿边挂着些山珍食品,靠近厨房门口,一杆横放的猎枪,与一只未剥皮的野兔,吊挂在同一墙桩上。头顶灯泡发出暖色调黄光。
桂花爸说:"稀客贵客。八抬大轿也请不到的稀客贵客。"
文清抱拳拱手:"不好意思,这几年我没回家过,给你们拜年了。"
张川递烟给桂花爸,他袖手未接,说道:"你也是稀客呀!"
文清说:"张川是怕你们不理他,不敢来。"
桂花插嘴:"你就不怕我们也不理你?"
文清说:"不理我,我们就骑车回去呗。"
桂花说:"那你们赶紧走。"
大家都笑了。
其实没有多大矛盾。桂花长相一般,小学文化,有些泼辣但明晓事理,只是觉得张川家穷,以后难以过上好日子。原来文清怕桂花嫌弃张川抽烟喝酒赌博,脾气还倔,可桂花和他爸没提这些,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一样:铁匠手艺现在吃不开,挣不来钱。
文清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我们看能否商量着解决?"
桂花爸说:"第一点,要张川在义津或雨坛街上开爿铁器铺,走乡串户打铁不是个事儿。第二点,要等一年以后再结婚,现在桂花搁家走不开。"
文清说:"开铁器店难度大。定亲时也没有说这个。"
桂花说:"我们以为他有个在北京当教授的大伯能帮上忙呢。大伯不愿帮忙还是没这个能耐?"
文清想不到桂花说话如此直通通,沉默许久,答不出话来。
张川说:"我搁家里打一些农具,放在姐姐家店里卖。"
桂花撇嘴说:"有针鼻子大的用处!街上人算盘珠子拨得快,他们定要吃你的差价。也不是非要开铁匠铺,开个裁缝店或别的小卖铺也行。反正我出嫁后是不想做田种地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大伯,你能保证我以后到他家有饭吃?"
文清笑着说:"桂花,你瞧不起街上人,还想当街上人?我看你缝纫机踩得不错。全家的衣裳都能做?"
桂花爸说:"桂花手艺好着呢!周围大人小孩衣裳都请她做。"
桂花面含春色,做饭去了。
午餐很丰富,皆是山货野味,用大盘大碗装着。山货有竹笋竹荪,香菇平菇,木耳银耳等。野物有野兔野鸡野鸭狗獾子,甚至上了一钵野猪肉,大多是腌制过的,不太适合文清味口。
张川吃得津津有味。
主客碰杯聊天拉家常。
桂花爸说:"山里边冬天贼冷,好在柴草充足。我们庄子田少地多,地块小杂石又多,还坡坡坎坎的,平日缺水。夏季凉快,空气也好,可就怕洪水,山洪一发,田地立马冲垮,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稻子棉花荞麦油菜蚕豆山芋,被洪水一冲,全都完了。"
张川向桂花爸敬酒,说:"爸,山洪次数不多吧?"
桂花爸说:"去年夏天一次,前年秋天一次。以前还少些,东头山缝缝下边修了个红星大水库,能聚水散水,现在水库河塘都没人管,洪水又作妖了。"
桂花小弟插嘴:"20037月,山里起蛟,为抢收一块甘蔗地,我妈妈给洪水冲走了。"
张川问桂花,起蛟是什么意思?桂花没答理。
桂花大弟是会宫高中学生,接话说:"据说山底下藏有蛟龙,平时蛰伏不动,要是生气了,就会翻身发威,把天上地下的水都吸进山里,就暴发山洪了。大伯,您说我讲的可对?"
文清刚才想到红星水库,又想到自己母亲也是在同一年去世的事,神情有些恍惚,被问后"哦哦"应了两声。
文清站起,双手端上酒杯,一饮而尽后说:"亲家,我们可以在县城或镇上买套商品房,地点由你们定。等新房买毕装好已是一年以后,那时再商量结婚的事。至于开店铺,必须等结婚后再说。"
桂花爸说:"既然大伯给话了,我们就听大伯的。"
下午走时,文清乘张川桂花在外擦车子,递上六千元钱给桂花爸,说给桂花及家人买点东西。桂花爸推让一番收了。
 
正月无事,天一直阴着,偶尔落点雨雪,或雨夹雪,不甚大,空气冷冽,地上湿答答的。出的人皆衣帽严实,袖手缩脑。文清的心境也随气候起伏不定。他谋划等天晴稳了,去约左立仁并看望一下夏淼。初五那天,出了个大太阳。他俩竟然来了。
文清高兴呀!左立仁穿件军大衣。夏淼着棉袄里子,藏蓝中山装外套,风纪扣扣得严实。夏淼已不在学校代课,长年住安庆治病疗养,由妹妹夏勤勤照顾。但他每年春节还回夏家湾,相跟儿子一家过年,听左立仁说文清回来了,特来拜访。
   (有关夏淼等情节,参见拙作《稻草人》系列。)
文清带他们搁庄子走走。三人穿村落过石桥踏河埂边走边聊。太阳当,麻石川河里冰雪半融不融。南埂栽满杨树,满地皆是潮湿沤烂发黑的落叶。北侧河岸杂树丛生,有泡桐刺槐老柳及竹林果木,掩映着弧状村落。举目南望,田畴阡陌,冬庄稼浓颜淡色,尽收眼底,远处屋基山历历在目,积雪未融的山顶逶迤起伏,犹如白色巨龙横卧空中。文清想起看青的日子,还有每年秋末冬初去屋基山砍柴的情景。
夏淼说:"这河与藕白河相通吗?"
文清说:"是的。它们绕过吐秀山,从它脚下流往菜子湖。"
立仁说:"记得在菜子湖捞猪草?你俩救过我的命。"
文清记得。那是75年夏天,他们三人相约到义西大队六家畈生产队,在与大湖连着的一个小湖荡里,打捞水葫芦和鸭舌条。夏淼和文清分别走到左立仁家里,然后每人肩担两只空篾篮子,一道去往菜子湖。
太阳真毒。土地烤得冒烟,庄稼树木蔫头搭脑,家畜动物全躲进树荫洞里或家中,四周树上的蝉吃不住燥热,不停叫嚷"知道了",湖边长满菖蒲和芦苇,湖面晃亮刺眼。他们一到湖边,脱掉外衣,只剩一条裤衩,跳入湖中。
水面滚烫,水下冰凉。
他们先采水葫芦菜。水葫芦叶片宽阔茂密,在水中连成一片,一忽儿便可摘得一抱,然后立即游到湖埂,摊开晾晒。等水葫芦不多了,就捞鸭舌条菜。鸭舌条青碧滑溜,一根根或一簇簇分散浮现,虽然猪更爱吃,却不易快速采摘,只能小心翼翼地不断把头脸扎入水中,掐其根须,许多工夫也捞不了多少。
虽是菜子湖边旁小荡,水面也大得没边,远望白花花一片。风悠悠吹来,吹得湖水起绉,湖面蒸腾一股烟气并传来水藻的腥味。水有深有浅,深处人头打到杪。近岸浅水区猪菜已被捞尽,只得往中间深处跑。三人都会游泳,他们用一种俗称踩水的泳技打捞猪草。所谓踩水,即以近乎直立的姿势浮于水中,口鼻略露水面,用双脚划动以增加浮力。这种姿式坚持时间不长,采捞三五分钟,便以仰泳姿式休息片刻。劳动中三人还不忘搁水中嬉戏玩闹,显摆凫水本领。到太阳偏西时,大家又累又饿,没劲折腾了。
左立仁突然大喊:"水鬼缠上我的腿了。"
文清离立仁约20米远,阳光刺眼看不清楚,以为立仁又在玩闹,没理睬。
夏淼就在立仁附近,看到立仁头发在水面一沉一现,立即游过去,同时大喊"救人",近身后被立仁拦腰抱得铁紧。
文清思考片刻,正好看到水面漂浮一根粗大树棍,便拖起树棍,以近乎自由泳和潜泳相组合的姿势,以可能达到的速度,像条大鱼一般扑向左夏两人。
文清猛憋一口气,沉入水中,用身子顶出立仁和挣扎的夏淼。夏淼很快抓住树棍,立仁昏迷了,手脚松开放了夏淼。文清把立仁顶在肩膀头顶,辨清方向,在水下一阵猛游,等肺部差点憋炸了,才直起身子冒出水面。此刻两人正置身芦苇丛中,身上多处被苇条割出口子,文清脚底被苇茬扎得鲜血直流。
上岸后,夏淼躬起身子,文清把立仁横在夏淼背上控水,又把他抬到树荫下,终于有惊无险。
文清后来上大学时读到一句英国民谣:"夏天到来,令我回忆"。平平常常几个字,怎么觉得那样妥贴舒适,意蕴无穷,好像就是为自个儿写的似的。
三人走到村西头两棵大"铁树"下。他们笑谈着如何给"铁树"认定为三月雪,菜子湖打猪草时的欢乐与惊险,以及诸多往事。
立仁说:"我们三人真是过命的交情啊!经过那件事后,我算是活得通透了。"
夏淼淡淡地说:"以前的事我几乎忘光了。现在就是生病住院,出院养病,又生病住院。把我妹妹一家折腾坏了,我都不想活了。"
   中午吃饭喝酒。夏淼喝饮料,立仁酒量大文清陪着喝两杯把酒诉衷肠,忆往昔峥嵘岁月,感慨万分。
文清背诵北岛的一段文字:"那时候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午时(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立仁说:"嘿,是这么回事,不过不要想那么多。来,干杯。"
    夏淼谈到儿子夏焱的生活很苦,还受自己拖累。自己生病,住院难报销药费更难。文清说自己有个关系极好的大学同学,在安庆卫生局当负责人,住院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另外,精神疾病应属特殊病种,一定请同学帮忙过问一下医保情况。
夏淼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手稿,16开绿格稿纸订得整整齐齐,上面圆珠笔写的仿宋字体端正清爽,一如夏淼本人。他说这是自己养病时写的小说和诗歌习作,希望能得到文清的指点。
文清站起,躬身接过手稿,说:"夏淼,我真该谢谢你。跟你相识相知是我一生的幸运。"
夏淼说:"彼此彼此。你虽然小我几岁,但你学习刻苦和钻劲,在我印象中太深刻了。77年大学备考期间,我俩多次串门,一见面你就跟我讨论题目,闲话一句不聊。"
文清说:"其实不存在讨论。我考文科,但高中数学一点也不会,只得向学长求教。"
立仁说:"别互相吹捧了,要不是我,你们根本就不认识。"
文清也敞开心扉,说自己在大学教书并不得意,虽然评了三级教授,带上研究生,但专业上没多少长进。他研究现当代文学,专攻文学批评,但文学批评目前应该称之为文学表扬。文坛已一步步向名利场看齐,就是明面互捧,暗里互斗,真没意思。也想搞创作,写些深刻的东西,谈何容易!自从母亲意外去世后,又跟妻子离婚了,心境一直不好,晚上睡不着觉。看了心理门诊,医生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狗屁神经衰弱!什么心理疾病都能往这个篮子里装。上网查了,又咨询几位专家,自己明白了,其实是得了轻度抑郁症。也在吃药,不过目前情绪还能自控。
夏淼说:"你五年没回老家,是因为生病?"
文清说:"是的。这几年我一直处于半工作半休养状态。"
立仁说:"你不想家?不想念我们这些滚草窠的朋友?"
文清说:"想。想得钻心。"
夏淼说:"那为什么?"
文清说:"羞于见江东父老。"
立仁说:"你们这些才子,有文化的人,也不容易呀!像我什么也不想,有烟抽有酒喝就快活,可惜缺钱。"
文清说:"我们是由于喜欢读书而聚一起的。立仁,你家阁楼上箱柜里还藏有图书吗?当年,那儿可是我们的宝库。"
立仁说:"阁楼早就拆掉了。也不再藏书了。"
文清说:"你现在还读小说吗?"
立仁说:"偶尔还看。我最近在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书好吧?"
文清说:"还好吧,获得过茅盾文学奖吗,适合你阅读。"
夏淼说:"文清,你曾经推荐我读《日瓦戈医生》,我怎么老读不下去?"
文清说:"读不下去就算了,你要多休息。像《平凡的世界》也很好。我再挑选一些书籍,回头给你们寄来。"
已近傍晚,走过村庄东头那座黄土山包,山包里松树葛藤剑拔弩张,脚下麻石川河水汨汨有声。三人习惯性收住脚步。离别的愁绪,像夕晖淡淡地罩着他们。立仁最先受不了,邀请文清去他家,说夏淼晚上也不走,他们三人又可以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文清说算了,年岁不饶人。但说定回北京前一定回访。
"这黄昏/把我的忧伤/磨得有些灿烂了"。文清默诵骆一禾的诗句,挥手向二人告别。
 
初六上午,文清带些礼品去看望杨老师。杨老师已老得不像样子,颧骨尖突,眼神混浊,牙齿掉光了,瘪腮抿嘴靠在帆布躺椅上。人也糊里糊涂的,一会儿把文清当成文明,一会儿又说起儿子玉林小时候的事。只是不像以前了。以前杨老师只要见到文清,脸立马拉起来,一副恨之入骨的模样,让文清不敢接近。
这次在杨老师家,文清遇到来看望老师的小学同学张文强。
张文强也是张庄人,绰号铁蛋,小时候矮胖壮实,是个真正调皮捣蛋的孩子,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用枞阳话形容就是"害"得很,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他年长文清三岁,原先比文清高二年级,由于经常旷课留级,却比文清晚一年小学毕业。铁蛋与文清各有自己的圈子,一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交情也罕见冲突。铁蛋早先跟朱友年关系亲近,后来友年跟文清好了,与铁蛋关系就淡了。
铁蛋乒乓球打得好,上体育课时能出些风头,但是包括体育老师在内的众多老师和同学,都烦他厌他。铁蛋喜欢恶作剧,比如把一只剥皮的癞蛤蟆放入女生书包,让她吓得哭叫;或搁大路中间挖一小坑,里面堆放屎尿尖石,坑口盖上黄荆条子,撒上黄土遮掩,等路人踩踏,名曰地雷战。诸如此类行为层出不穷。文清后来研究些心理学,知道某些孩子为了引入注目,经常说些离奇的话干些荒唐的事情,而且愈受打击愈加逆反,渐渐与众人对立,形成所谓反社会人格。他觉得铁蛋就属此类人物。张文强83年曾因盗窃犯罪,被送到庐江县白湖农场劳改三年。那是在"严打"非常时期,其实是罪不当罚。当时文清已大学毕业,搁浮山中学当老师,在文强父母求助下,他竭力帮忙找关系,未果。文强也是文清的远房兄弟呀!
文清记得铁蛋讲过一个惊悚故事。
以前,吐秀小学有两位老师,一男一女。他们是一对恋人,但有了矛盾。一天傍晚,男老师来到女老师宿舍,大概是想缓和或处理一下关系吧,晚上十点多钟有人听到争吵声,还隔门劝解几句,里边也有回音。到第二天上午上课时,仍未见两人出来。教导主任喊他们,栓住了,里边没有声响。校长命人砸门。一看,男老师在房间吊死了,脚下凳子已被踢翻。女老师手脚被绑在一木椅上,捆得铁紧,嘴里堵上毛巾,喊不出话来,且面向死者。而门后木栓已被拴上。
铁蛋说话结结巴巴,却眉飞色舞,细节描述中极尽恐怖之能事,语调口气明显在编排讥诮学校师长
女老师解释,他俩矛盾不可调和。男老师气不过,来宿舍把她绑了,然后在她面前自尽。
后来人们发现,女老师外面有人,即有杀人嫌疑。可如果是女老师把男老师杀了,伪装成男老师自杀,她如何能让自己手脚被绑在椅子上?假设有第三者帮忙,趁黑走后女老师又如何关门上栓呢?
其时是夏日夜晚,村里许多人在紧挨着大"铁树"的稻场上乘凉。那儿地势高阔平敞,群星闪耀,天穹仿佛伸手可触。从吐秀山谷吹来的凉风中,可以嗅出菜子湖鱼腥水藻的气味。铁蛋是个结巴,讲故事是他弱项,他讲得吃力,时断时续,却绘声绘色,并添枝加叶,配以夸张的手势动作,引人耳目。这是他极少享有的高光时刻。大人们坐在凉床或竹椅上,搁一堆抽烟喝茶谈古论今。半大孩子们或蹲或坐,在惨白月光下,围着铁蛋听故事,听得汗毛针立,头皮发麻,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月落星稀,吐秀山的暗影罩住村子,让大地黑白分明。文清文明卷起篾席,沿麻石川河回家,一路上胆战心惊。张氏祠堂张开黑黢黢洞口,河边树林簌簌发声,荧火虫一路跟踪飞舞,间或还从磷火闪烁的坟山野地,传来一两声兽吼鸦鸣。文清文明两手相扣,手心捏出冷汗。
铁蛋却卖个关子:"要—知—后后—事如何,且且—听—下下回—分解。"
在杨老师家,文强对文清说,小时候自己家穷,母亲早逝,成年缺吃少穿,冬天都能打赤脚上学。就杨老师不嫌弃他,经常给吃送穿,还为他垫付学费。文强这些年过得很难,没有讨老婆,光棍汉一条。他以前一直在建筑地当架子工,然后是壮工和小工,现在干小工都没人要了,靠承包几口渔塘为生。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多年来,杨老师一直关心他帮助他,是他最亲的人了,说罢眼睛红了。
文清向杨老师告辞时,张文强还未走。他对文清说:"下午我请人在菱角塘起鱼,你可愿意来耍耍?"
文清点头说好。
菱角塘不大,等腰三角形状,底角尖尖,形似菱角,位于张庄西头一块桐子树林脚下。桐子树的果实能榨桐油,桐油不能食用,可以点灯盏,木匠师傅常在水桶木盆等表面上一遍桐油,既防渗漏又经久耐用。张庄南北两山夹峙围困,形成小盆地,却与山外整体地貌一致,坡地洼田起伏平缓,属丘陵地带。张庄水系丰沛,河塘众多,菱角塘口经几排荒地闲田,与麻石川河流通。张庄虽田肥地沃,由于地少人多,也少粮缺柴。现今乡村人口严重流失,好多田地都荒掉了。
起鱼者三人,是外庄的。围观者大人不多,有不少孩子,穿红着绿,衣帽裹紧,裸着手胳膊腿胳膊来回跑动,在塘边破冰玩水。
在乡下,逮鱼是孩子们最爱干的事。
每年春天,桃花开放时节,天漏了,长江水涨,菜子湖水涨,河水塘水上涨。洼田汪洋一片,不少旱地也被淹了,大人抗洪防汛,孩子们可乐坏了。大人车水放田缺,孩子在逮鱼,大人栽秧拔草,孩子撵着鲫鱼在田里乱窜。某个雨后,文清文明第一次张笼捉泥鳅。他们各把一只圆柱形竹篾笼子,稳固安放在秧田流往麻石川河的两个缺口处。一夜工夫,起笼时,文明笼内的泥鳅密密麻麻满满当当,文清的笼里空空如也。
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干农活家务,文清都超过文明,但这次例外。文清置放泥鳅笼时,笼口朝上,他认为秧田里泥鳅会顺水而下,钻进笼内,然后被笼里倒刺阻隔囚禁。
文明把自己捉得的泥鳅分出一半给了文清,且没有对爸妈及任何人说过此事。不怪爸妈和老师都偏爱文明,不怪三好学生经常授予文明而不给文清。德智体表现在农村孩子身上,便是品行学习和劳动。文明瘦弱腼腆胆小,但品行真的很好。
孩子们更喜爱戽鱼。在一段连接小河水塘的沟渠里,把上下水用泥石截住,形成静止水洼。把洼里水戽干,便能捉虾逮鱼了。沟渠地段的选择尤其重要,要靠近水源,水域尽可能宽阔些还带点拐弯,两边最好是农田或菜地,岸石青苔密布。这样利于戽鱼的地方,张庄只有那么几处,还要掐准时机,只能是春天或夏季雨后,河塘埂冲开缺口在沟渠中形成水流,且是水流恰好不大不小的时候。因此孩子之间会有争斗与合作。品行与人的生存能力可能成反比呀!文清常抱怨文明不能与自己心意一致团结对敌。爸妈却说文明让文清少闯了多少祸事。
菱角塘开始起鱼了。张文强点一挂响鞭。他解释,这既有庆贺的意思,也想把鱼儿惊醒,易于捕获。
要想逮大鱼得用渔网。在枞阳乡下,渔网有拖网夹网等数种。拖网是由多人捕鱼用的,可以把河塘里的鱼赶尽杀绝。张庄身处山里也是水乡,几乎家家都有夹网,它们可以在野塘河道单人使用。夹网外形也像菱角,两角系紧两根长竹竿,把网口拉成嘴型,上连木浮下系铅块。打鱼人把网甩到水中,两手双肩夹住竹竿,从远到近,一下下击打水面,把鱼往网里赶,约三五分钟后,猛提竹竿起网。当然,一口非专业养鱼的野塘或河道,水域阔大,有鱼的地方少,所以选择撒网地点尤其重要。首先判断此水域是否有鱼,多不多,尽可能在有水流的地方下网,鱼虾泥鳅鳝鳖都喜欢活水,喜欢逆水上行。文清和文明,以及他们的爸爸都会使用夹网打鱼。以前春夏时节,只要一下雨,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张铁匠都会穿簑戴笠,背筐提网,独自或带儿子,沿麻石川河东奔西走。回来时或满载,或略有收获,甚或一无所有。当捕鱼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时,便丧失了许多乐趣。
四人在菱角塘拉拖网。张文强和一老者站在两边近岸,另两人穿着连体胶衣分散在深水处,拉动长长的拖网缓缓前行。夕阳透过桐子树林梢斜射过来,水面亮一半暗一半,好像一只菱角半生半熟。四周回响起风声水哗声和叫喊声。
以前家塘里养的鱼是队里公家的,一般初春放养鱼苗,年底开水缺收鱼。冬天塘里积水不多,当把水放到三分之一左右,便用拖网网鱼。大网把鱼塘滤过三遍后,就放场了。剩下的鱼谁捉到就是谁的。那真是一个欢乐的时刻!人们纷纷跳下水塘,塘里的水如同被煮了,正在下饺子。男劳力搁竹篾制的大罩逮大鱼,妇女小孩拿着三角形虾推捞小鱼小虾。还有许多逮鱼的器具,不拘一格。脸盆,腰箩,畚箕,有人在岸边拿个锄头一砸,嘿,一条大头鲢鱼便翻开白肚子。浑水好摸鱼吗。也是在菱角塘,某年冬日,队长一声令下:放场了。文清不顾寒冷,单衣赤脚,拿只小鸡罩便跳入水中。当时中间的水齐他脖子,文清只能在边拐移动。水搅浑后,有人发现深水处有一极大水花,快速漂移,是条大鱼,在人们身边脚下乱窜。众人嗷嗷叫着追它撵它,气氛热烈紧张之极。这条狡猾凶猛的漏网之鱼,终于被铁蛋哥哥黑蛋罩住了。是条大青混子,足有十来斤重。黑蛋右手抠住鱼腮,把大鱼从罩口揪出,高高举起作京剧亮相状。弟弟铁蛋大叫:"哥,别别—让—它—跑跑了。"一分神,鱼果然跑脱了。大鱼最终被朱友年的爸爸逮住。
顺便说一下农事。河塘放干水后,便于疏浚。冬闲时人们把河塘淤泥挑到田头地里,既肥沃田地,又清理池塘,使来年盛水更多,一举两得。但是,农民多辛苦啊!那次菱角塘逮鱼,小文清一无所获,回家后还因受冻生病了。农民长年累月耐寒受暑,身子骨产生抗力,不易生病,可是真正的农民,特别是男劳力,有几人能够健康长寿?如今,真正做田种地的人少了。文清看到家乡水塘河道都是浅瘪瘪的,水质混浊不堪。如此河道水塘,如何抗旱排涝?水稻麦子油菜山芋芝麻棉花,这些农作物如何健康生长?
过去与现今孰优孰劣。这是一个悖论。
回到铁蛋讲的惊悚故事。首先声明:吐秀小学从未发生过如此事件。铁蛋也一直没有说出故事结局。故事结局大概有两种:一种确如女老师所说;另一种是女老师伙同第三者杀了男老师,在第三者走之后,被绑的女老师用嘴把门栓拱上,然后慢慢挪动椅子背向房门。
那么,杨老师儿子张玉林的死,到底与文清有没有关系呢?文清真的不晓得。也许有,也许没有。文清想,等我何时不深究这个问题,或者忘了此事,我的抑郁症才算真正痊愈了。
 
正月农闲,正好整修农具,以备春耕。初九那天,张川要走乡串户打铁了。
文清1973年初中毕业时,刚满15岁,相跟着父亲学习打铁。当时是囫囵大集体,冬季虽是农闲日,但社员一般也不给歇着,上山砍柴,挑塘泥积肥,兴修水库。若不是非常重要的农活,文清爸爸都能跟队长请上假,做手艺挣点外快。当然,需向队里上缴一定比例的利润,换取工分。每年春节前后张铁匠都带文清出外打铁。
第一次便到了山外伍庄生产队,遇到比他小一岁的伍爱华。
伍庄北倚吐秀山,西临菜子湖,属富裕村庄,良田肥地人口稠密。文清和爸爸在那个村里待了半月,就住在爱华家。从腊月廿三待到正月初八,过大年时张铁匠回家,文清由于脚部受伤留下了。
文清和爱华一家子相处得真好。爱华有两个妹妹,父母是老实厚道人,讨了文清做干儿子,却真把文清当亲儿子看待,什么好吃好穿的都尽着他。干爷年轻时由于在泥田烂地劳作,又受蚂蟥毒虫叮咬,得了个烂腿花子,左腿常年粗黑肿胀,干不了农活,一家子靠做豆腐为生。做豆腐辛苦,半夜就得起床,磨浆,煮浆,点浆,压板成型,天未亮就得挑到义津街上赶早市。文清打铁生意开张较迟,却每天跟爱华一家一块起床,帮他们干活。当时,文清感觉干爷干娘比自己爸妈还亲。后来几乎每年都去伍庄,仍住爱华家。
所有物件准备好了。张川将跟师父一块去。
张川师父姓李,是文清父亲的徒弟,算是文清的师弟。其实张川已经出师,但找不到搭档,师父现在也招不到徒弟,所以仍合作做活,收入均分。
本该初八吉利日动身,但师父说自己过年油荤吃多了,胃有些不舒服,要等一天。但初八师娘来电,说师父进了医院,得了胰腺炎,要做手术,叫张川找个人顶替他。义东大姚庄有许多活计正等着呢。
张川说:"哪里找到人呢?"
文清问:"去吐秀伍庄吗?"
张川说:"伍庄活计少,回来时过一趟。"
文清说:"我跟你去。"
爱华说:"大伯手艺好,你俩去我放心,但不能让大伯累了。"
文清说:"没事,我们一天的活分两天做。这些年身子骨都上锈了,也该活动活动。"
张川师父有一辆机动三轮车,张川把铁皮炉铁砧风箱等架到车上。
蹦蹦"突突"走了个把小时,很快到了义东村大姚庄。
选一块宽敞遮风平地,张川挖坑,文清脱掉棉大衣,抱起一高120公分直径40公分木桩,深埋后将铁砧安在木桩上,加以铆钉铁链固定。又往铁皮炉肚子搁放山西有烟煤,用废纸引火,拉动风箱,很快便干起来了。
第一桩业务是给一把卷刃的锄头加钢火。文清使小锤,张川抡大锤。文清把旧锄口与小块蓝钢搁炉膛焚烧,待锄口通红钢块发亮之时,用铁钳夹上铁砧,猛一阵锤打。再烧再锤,让钢锭与锄口熔在一起。文清小锤点到哪里,张川大锤便砸到哪里。文清慢,张川慢,文清快,张川也快。他们如同表演颇具力度的双人舞蹈,文清领舞,张川伴舞。再次把加钢的锄口搁入炉膛,张川一根烟吸完,说该淬火了,文清钳出锄头,瞅瞅火候,又放入炉中。过了五分钟,文清说可以了。张川赶紧拿铁钳夹出铁锄,轻轻放入一盆清水中,"嗞啦啦"一阵响动,水面沸腾开花并冒出缕缕青烟,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别看张川平时懒散,喝酒抽烟赌博样样在行,其实他干活不偷懒。干了一会,文清累了,叫歇歇。张川说自己不累,叫文清拉风箱,后头那些小活计,他一个人干就行了。
文清拉动风箱。炉火映照下,身穿帆布罩衣挥汗打铁的张川,其形象多么熟稔,这形象在文清眼中心里,慢慢加重了份量。
一大帮子伢童在边上玩,扒炉灰捡铁屑堵风箱眼,忽聚忽散。有女孩在附近跳橡皮筋,边跳边唱:"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
此情景让时光仿佛回到三十五年前。
那时,张铁匠使小锤,文清抡大锤。文清年少力小却爱逞强,挥动大锤时,一忽儿急风暴雨,一忽儿像手握棉秸似的软不拉几。他爸爸也不训他,看文清累了,就让他歇歇,拉拉风箱,自己一个人用力使锤。
围观的孩子更多更调皮。火花四溅,他们散开,停锤时复又围拢,且对文清指指戳戳。一次,爱华的两个妹妹在跳绳,边唱着歌儿:"飞机吔,带我上去,带我芜湖打麻将去。"
此刻,一架飞机拖着白色烟霞从天空掠过。文清一分神,大锤掉落下来,砸到自己的脚掌。
幸亏穿着妈妈做的新棉鞋,幸亏干爷干娘及时延医问药,又留家中小心照顾,文清才没有落下残疾。
爱华把两个妹妹训哭了。
文清希望尽快去伍庄做活。至少,爱华的小妹爱玉还住在那里,干爷干娘还躺在那儿的青山黄土里。
张川在外面比较懂事,下午打了两把镰刀一只钉耙后,他就坚决不让文清使锤了。文清借助炉火做了晚饭。
他们躺在某户人家提供的一张床上。床很大,铺有稻草,软乎乎,被褥是自己带的。文清整夜睡不着。他想,以前在外和爸爸同睡一张床,自己一倒头便呼呼大睡,但爸爸能否睡着?爸爸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啊!
张川半夜醒来,点火抽烟时看到文清倚靠在对面床头,一时有了说话的冲动。
"大伯,累了吧?"
"还好。今天没见着打制犁耙等大件物品的?"
"如今都用机械耕田种地。再说,在街上铁器店购买也方便。"
文清起身,从衣架口袋掏出一只灰色药丸,就水吞服了。
"没什么。安眠片。"
"明天我们还要缓些慢些,妈妈嘱咐过的。"
"好的。"
"你怨恨我妈妈吗?"
"哪里?我没有资格。"
"奶奶得了胃癌,疼得受不了,也是不想拖累我们,才去寻短见的。"
"我晓得。睡吧,明天还要干活。"
第三天上午,大姚庄活计做完了,中午他俩喝了点酒。
张川说:"明天去义西黄庄,干一两天活后,顺路到伍庄小姨家。你休息,我到村里玩玩。"
"你妈走时打过招呼,不许赌博。"
"我就玩玩,不赌。"
晚上十二点钟,张川回来了,身后跟了俩小伙子,一个矮矬满脸横肉,一个白净瘦高,却面现奸滑之气。
张川玩牌九把钱都输光了,还欠他们钱。
瘦子说:"答应回来给钱,给吧。"
张川说:"你们设局耍诈。"
矮子握紧拳头作势要打人,说:"输不起就不要玩,别血口喷人。"
文清说:"欠你们多少钱?"
瘦子说:"2100元。"
文清说:"我们初到贵地,没带钱。这几天就赚600块钱,你们拿去。这事就了啦。"
张川急了,说:"不能给。他们使诈骗我。"
矮子把拳头伸到文清鼻子前,说:"你算哪根葱?"
张川刚想阻止,文清右手一带,脚一勾,动作一气呵成,一下子把矮子撂倒,双手绞在背后,按住他的头抵在墙上,让他动弹不得。
这时张川已拿了一把大锤,握在手中。
文清松手。
矮子偷袭,搁文清面部捣了一拳。
张川撵上就要抡锤砸矮子,被文清拦住了。
文清嘴里流血,吐出两颗门牙。他掏出手机,口齿不清地说:"快走。否则我立即报警。"
瘦子说:"好吧,放你们一马。把600块钱还给我。"
文清止住张川,把钱递给了瘦子。
到睡觉时,文清没有吐一个字眼。
张川走到床边,轻轻地说:"大伯,你相信我以后能把赌瘾戒掉吗?"
文清说:"我——相——信。"
 
女儿要去外地上学,前妻打电话让文清回北京。文清想想,还是等过完年后再走。由于出点茬子,文清和张川没去义西黄庄接活,正月十二回到张庄。次日他又让张川送他去左庄和夏家湾,回访左立仁和夏淼。想想还有一件事没做,十四那天,文清和爱华商量,要请一次客。
他们接来丽丽及桂花一家,让老队长朱友年等几位乡老作陪。也请了杨老师和张文强,被婉拒了。无非是喝酒吃饭打牌,让家里烟火气浓些。酒席专请大厨操办,名曰十碗荤,其实菜肴远不止十碗。鸡鸭鱼肉老鳖黄鳝皆有,且配有山菇竹笋香椿水芹等素菜,更少不了豆制品。光猪肉就有:捶肉、藕蒸肉、萝卜烧肉、山芋粉圆子炖肉等等。文清专门请人买了四瓶52度五粮液。大家吃喝十分尽兴,现场气氛也好。
酒席在客厅摆了两桌,文清坐在张庄乡老这一桌。人们谈论气候年成,论物及人,不免说到张文明。老队长说文明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有礼貌,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书也念得好,可就是劳动能力差。这点与文清反差太大。文明高中毕业回乡后,什么农活都做不好,力气又小,犁田打耙一概不会,插秧割稻,车水砍柴,挑担锄地,做的活计样样不如人。那么大的人,还害怕牛,牛也欺负他。后来包产到户,就更遭罪了。那时张铁匠已去世,文明连什么季节该做什么农活都不晓得。田里播种栽秧拔草,田埂点黄豆绿豆蚕豆,地里插山芋种花生收棉花,还有何时浇水施肥,他头脑里都揣着一本糊涂账,全靠爱华领头作主。友年也帮了不少忙。
友年说自己忙,也帮不了多少。后来田地里粮食卖不上价,大家另找路子挣钱,做生意或做手艺。文明身子弱适合做生意,可家里老人孩子需要照料,走不开,只得去给人家打井。打井是多苦的营生啊!文清要不是在北京工作,要是在枞阳或者安庆,甚至在合肥上班,对家里帮助大些,爱华一家人生活可能就没有那样苦。
文清用力掐着自己的太阳穴,车转话题问:"以前吃河塘里的水,不是很好吗?"
老队长说:"现如今,除了我们麻石川河,别的池塘里的水,洗手都嫌脏,别说吃喝了。"
一老者曾是文明所在打井队的领头。他说大家平时都爱跟文明开玩笑,说双子应该差不多,怎么文明和他哥哥差距咋那么大呢!一个是大学老师,一个在出苦力。文明一般笑笑不做声。其中有一个外庄子人,绰号草狗子,老喜欢拿嘴损文明,文明性子弱,都让他。有一次打井,打到10米深时,可能跟哪条地下暗河水系连通了,井底意外大量渗水,发生了管涌。文清和草狗子都在井底,水咕噜噜很快淹到上身。井口拴着一根麻绳,文明就在绳子边上,文明对草狗子说你先上。草狗子抓住绳子就爬,他爬到哪里,水便淹到哪里,他也顾不上文明,手忙脚乱终于爬到地面。然后才敢往井下看,看到文明在水面不停翻滚挣扎,却抓不了绳子。此时水面离井口较浅,草狗子拿根扁担放入井中,把文明救上来了。草狗子想想十分后怕,自己不会游泳,若文明先攀上井绳,其后果不堪设想。此后他便改行了,也曾劝说文明改行。文明是在淘洗一口旧井时,遭遇塌方事故。那是在95年秋天,文明已脱离老者的专业打井队,为了收入高些,另起炉灶,自己带几人单干了。那口旧井实际是个凿残了的废井危井,说是淘洗其实需要重新开凿。那个业务是不该接的,文明经验不足,操作方法也不够科学。草狗子听说文明遇难后既庆幸又难过,在文明灵堂前哭得天昏地暗,反复诉说要是文明跟他一块儿改行就好了。草狗子现今在安庆枞阳门做布匹生意,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
文清说不上话,走来走去,举杯向两桌客人敬酒。
文清喝高了,吐了。张川扶他躺到床上,拿毛巾给他擦洗。丽丽搁生姜熬红糖水做了醒酒汤,拿调羹喂他喝下小半碗。
 
翌日早晨,文清清醒了,想到一句谚语:正月十五过完年,吃块肥肉好下田。中午在家里摆宴上供,焚香烧纸磕头放炮竹,恭送列祖列宗回祖坟山头。下午听友年说许庄有舞灯唱戏的,爱华怂恿文清去看看。天气也好,爱华和丽丽带孩子去,文清也跟过去了。
许庄也在山里,紧挨吐秀山北侧,离张庄两里多路,是个大庄子,以前常去那里看露天电影。朱友年女儿亲家住那儿。文清一行到时,友年亲家已给他们占块左前方好位置,且安置了椅凳。
许庄有个祠堂,孤零零悬于庄外。祠堂门楣写有"许氏宗祠",两边对联曰"怀恩百世螽斯衍庆光先祖,德泽满堂兰桂胜芳启后贤"。就在祠堂前空地,用砖石木板造一半人高土台子,搁毛竹搭上棚架,再装饰些红绸绿缎,便成了戏台。虽是草台班子,演员脸上涂着大红大绿廉价油彩,但卖力敬业。他们唱流行歌曲,演黄梅戏,翻筋斗耍杂技,也有相声小品,扁担戏(即木偶戏)等,五花八门,热热闹闹。
台上表演一段关于交警与司机的搞笑对口词。
警:喝酒了?司:没有。警:怎么身上有酒味?司:喝了点啤酒。警:啤酒也是酒。司:请问蜗牛是牛吗?警:不是。司:酱油是油吗?警:不是。司:姑娘是娘吗?警:不是。司:啤酒是酒吗?警:不是。司:这不就结了。
文清没兴趣听这个,但对口词三个字却勾起了一段回忆。
1976年冬天,文明高中毕业不到一年,就和文清一起参加生产劳动。整个冬季,都在屋基山脚下兴修一座大型水库。
如果土地是农业的一块块肌体,那么沟渠河流便是农业的血脉。虽然红星水库地处雨坛公社,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义津公社也须出劳力帮助修建。比如屋基山的树木柴禾,不也惠及了张庄左庄夏家湾等义津乡村了吗!
可真是又苦又累呀,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也挡不了苦和累。文清还好,有手艺,跟父亲一块儿打铁,因为修水库用的锹锄钢钎等具磨损很快。文明肩扛畚箕挑土或挖塘泥还算轻活,要是扶钢钎抡大锤砸石头就更累了。文明文清经常换工,反正孪生兄弟别人也辨不出,若文明打铁时,文清爸爸就累多了。
当时伍爱华也在工地,搁后勤组给大伙做豆腐,烧饭。她没事就来铁匠工地找文清说话,当然也会碰到文明。
后来水库工地成立文艺小分队,到工地各处为社员表演节目,以鼓士气干劲。文清文明和爱华被选为小分队成员,演出节目也以短小精悍为要。文清和文明出演一段对口词挺有意思,当时刚打倒四人帮,群情激奋,孪生兄弟组合配之以夸张动作的表演很受欢迎。记得有这么几句。
甲:东风劲吹,乙:风雷激荡;甲:凯歌声中,乙:号角更响;甲:万里河山红旗展,乙:八亿人民笑开颜;甲:华主席呀亲自率领,乙:千军万马奔赴战场;甲:炉前卷起狂飚巨澜,乙:田野怒吼声震山岗……
想不到外表朴实的伍爱华很有文艺细胞,一人出演两个节目:先跟文明搭档,跟随陕北民歌《拥军花鼓》的旋律,打起腰鼓扭着秧歌,铿铿锵锵,花红柳绿,新颖又好看;隔一会又甩动一根长辫,穿补丁红衣,扮李铁梅唱了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平时不觉得爱华咋样,可她在台上真是光彩照人。文明喜欢上爱华了,回家后要爸妈给他提亲。
爱华跟自己爸妈说喜欢文清。
这事很纠结,也狗血。文清爸妈假模假样征询文清意见。
文清爸说:"文明喜欢上伍爱华了,你怎么看?"
文清妈说:"爱华她也喜欢文明,但不好意思面对你,你对爱华有什么想法?"
文清心里一阵难过,说:"我能有什么想法?"
文清如何不喜欢爱华。而且他所喜欢的爱华何止是容颜!
文清爸妈回媒人说:"虽然文清认得爱华早,接触多,但始终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对爱华丝毫没有那个意思。"
爱华又羞又恼,一气之下跟文明定了亲。
后来爱华恨透了文清爸妈,跟文明过得也不好。
舞台音响效果不佳,扩音器里杂音嘶拉拉响,台上演员走马灯似的转换,台下观众挤进挤出。在冬日旷野,淡薄阳光下,西风从吐秀山口灌来,往人衣领袖口里直钻。卖瓜子糖果荧光棒及各样物品的小贩到处叫唤。野孩子不时放炮竹烟花玩儿,大人抽烟吃瓜子聊天看演出,边训斥孩子,叫他们离柴禾草堆远些。丽丽带着豆豆不停来回。
友年帮文清续了壶热茶。文清看到爱华仍在聚精会神地观看表演,线帽外露出的斑白头发在风中一绺绺飘动。
78年春天,文清到宣城上大学后,爱华和文明结婚了。寒暑假文清尽量不回家,后来父亲去世,文清大学毕业分配到枞阳浮山中学当语文老师,跟爱华接触又多了。
在浮中教书时,文清周末会骑车回家,看望妈妈。每次回家,爱华都分外高兴,帮婆婆给文清洗衣裳,做好吃的,走时还带上满满一瓷缸肉丝炒雪里蕻腌菜。
妈妈请人帮文清做媒提亲,文清都不甚乐意。
文明和爱华经常拌嘴。
某周六晚上,文清出外大解。当时农村无论青砖平房还是土坯屋子,厕所皆另建室外。文清在茅厕里听到文明房间有争吵声,声音虽小却清晰可闻。
文明说:"你一天到晚,哥哥长哥哥短的喊他,也不丑的慌。"
爱华哭着说:"那有什么?我14岁就喊他哥哥了。"
文明说:"你心里总想着他,这日子没法过了。"
文清不敢再偷听下去。
84年秋季,张文清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毕业又被留校教书,真正远离了故乡老家。
唱戏结束了,舞狮子灯龙灯是另一班人,要到晚上才进行,爱华一家就回来了。
晚上吃汤圆,芝麻拌白糖馅料,甜爽可口。张庄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红灯笼,有人放焰火,烟花弹嗖嗖射向天空,随即绽放。张川带豆豆也燃放了几根烟花和脆鞭。文清踩着石桥,信步来到麻石川河南岸。明月高升,南边屋基山像一道淡笔剪影,展现于天际,而张庄此刻灯火辉煌,映在荡漾河水中,仿若一条火龙,身子还在不停抖动。张庄皆是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钻天猴的爆炸声,大人孩子的笑声叫喊声。这是一场盛宴狂欢,是味觉视觉听觉的狂欢,也是送别的狂欢。自此以后,他们便要投入正常劳动工作,过着各自艰辛的生活了。
爱华来到文清房间,敬上一杯茶水。
"大伯,明天一定要走?"
"嗯,学校要开学了。"
"这次回家你花了少钱。还为孩子操心。"
"应该的。"
"川儿懂事多了,得亏大伯费心教导。"
"川儿本来就是好孩子。"
"我做了十几双布鞋,走时带上。"
"我买鞋穿,真的不需要。"
"你穿皮鞋球鞋,包括买的北京布鞋,都没有家里做的布鞋穿得舒坦。以前我给文明做鞋时,也给你带上一双。后来每年给你各做一双单鞋和棉鞋。你五年没回家,就余上十双鞋。"
"谢谢你。穿不下那么多。"
"我给大嫂和燕子也各做了两双鞋。"
"以后不要做了。"
"我眼神差了,以后也做不了啦。可我什么也帮不上你。"
"你健健康康的,就是帮我也是帮这个家。爸妈坟头还要人照看呢!"
"你想知道妈妈临死前说的话吗?"
"我不想听。丽丽妈,别说这个。"
"你怨我,那样狠心,妈妈去世后五年都不回家,也不听我解释。"
"我是怨自己。不敢面对你们。"
"头天晚上,妈妈来我房间找我拉话。她说,爱华,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你,以后还有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叫妈妈别说这个,这世上谁人不苦?爸妈和文明对我都好,我很知足了,您保重身子,不要胡思乱想。妈妈又说,我好想清儿呀!我说,那明天到村口小店打电话叫他回来。妈妈赶紧摆手,说别别,又到川儿和丽丽房间坐坐。她是想和亲人告别呀,可我竟然那样笨,一点儿也想不到。第二天妈妈不见了,她跑到我们家祖坟山头,喝过农药后,就趴在爸爸的坟上。"
"她为何这样?"
"在安庆查出了病,家穷没钱医治,只能买些胃舒平止痛片吃。丽丽想带她到北京找你,可那么远的路。怪我没照顾好妈妈。"
爱华对着西头墙面蹲下,失声痛哭。
文清头痛欲裂,内疚自责悲伤一浪浪涌来。他控制住情绪,把爱华扶到椅上。
爱华喝了口水,说:"我对你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跟嫂子和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行吗?"
"恐怕不行。"
"你以后能最少每年回一次家吗?寒暑假,或清明冬至,过年最好。"
"我答应你,爱华。"
 
正月十六,大晴天。从二楼窗口朝南远眺,十数里外,屋基山白雪已消失殆尽,青黛色山影映衬湛蓝天空,一派静谧祥和。太阳从东侧垭口跳出来,像块煮熟的咸鸭蛋黄,红红的糯糯的,欲流欲滴,可亲可尝,温暖抚慰着万物万民。张文清昨晚睡迟了,却睡得踏实,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夕数惊。爱华家两只芦花公鸡声嘶力竭地卖力打鸣,才把文清叫醒。文清下楼吃过早饭,跟爱华丽丽和小豆豆告别。张川开着蹦蹦三轮车,沿机耕道送文清东出山口。在路上,张川对文清说,他与桂花已着手在县城买房了,朝霞映红了张川年轻兴奋的脸庞。到了吐秀路口,文清说就送到这里吧。张川停车,又告诉文清,说与桂花商量好了,过罢鼠年一准结婚,到时请大伯一定要来参加婚礼。文清满口答应。
文清站在吐秀小学身侧,再次打量起待了六年的这所学校。学校红墙黛瓦院落方正,沐浴在朝阳里,显得神圣庄严。一根金属细杆高耸院中,丝绸红旗在空中猎猎飞舞。校门大敞,有许多学生花蝴蝶似地进进出出,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文清突然想起,以前每年今天,是小学生开学发新书的日子。一摞新书发下来,舍不得翻看,怕手指头弄脏书页,文清和文明一道,用各自且相同的小书包背回家,嚷嚷着要给课本包封皮。封皮纸最好用废旧的年画,包上书后花花绿绿的硬实又耐看。文清文明包不好书皮,要妈妈帮助。那时妈妈年轻,也有兴致。她拿剪刀小心裁剪,还尽量搭配均匀:若让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出现在文清书封,就必须使持红缨驳壳枪的郭建光在文明书壳上亮相。开学的日子多么令人怀念呀!
此刻,学校喇叭里乐曲声变了,原是连续不断的《运动员进行曲》,突然接上《多情的土地》。"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我踏过的路径上阵阵花香鸟语,我耕耘过的田野上一层层金黄翠绿,我怎能离开这河汊山瘠,河汊山瘠。啊,我拥抱村口的百岁杨槐,仿佛拥抱妈妈的身躯……"这首由任志平作词施光南谱曲的歌写得多好。文清也听出了,是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的声音,真美真熨贴呀,仿佛一束深情子弹,直击文清心房。时令已是早春,阳光很有些热力了,色彩也在变幻,变得凌厉刺目。沉眠一冬的山川土地像是苏醒了,她们挥动森林庄稼的手臂,用树枝柳叶轻揉眼睛般的湖泊水面,微微摇动笨重的身子。
一阵汽车隆隆声响把文清拉回现实。车子停在身旁,有人上下。歌声仍从校园传来:"我时时都吸吮着大地母亲的乳汁,我天天都接受着你的疼爱情意,我轻轻走过这山路小溪,山路小溪,啊,我捧起黝黑的家乡泥土,仿佛捧起理想和希冀。"文清轻声哼着曲子,用手指抹下眼角,又望了一眼吐秀小学和身旁那条茅草掩映的小路,转身迎着朝霞,登上北行的班车。

   作者吴龙生,安徽枞阳人,中专教师,现居合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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