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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接管

 写下即永恒 2021-09-18

治疗湿疹的口服药片十分袖珍,十分美丽,药袋上标明“有倦意”。

让人低估了这些粉红色小药片的实力。

上学日的早上闹钟六点响。

我却感觉那不是耳畔的闹铃,而是隔着千年岁月,隔着烽火硝烟的微茫呓语,隐约得近乎虚无。理智告诉我:该起床了;眼皮却自作主张,保持闭合状态。

强烈的责任感让我把双腿摆在地板上,立起来,行尸走肉般进到厨房去拿出牛奶……给豹子梳辫子……全凭直觉和肌肉记忆。

七点钟送孩子们上校车。豹子爸说,你别下来了,睡吧。我低头看看——身上是运动服——看来肌肉帮我做了决定:照常跑步。

跟孩子们道别之后,打开跑步软件“咕咚”。人行绿灯在闪,豹子爸让我紧走两步过马路,我才发现自己指挥不动两条腿。

终于过了马路,本该在小公园热身的,结果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动弹不得。完完全全跑不了,再过几分钟就会直接睡在椅子上,像旁边那个盖着报纸的流浪汉一样。

一边重新换回睡衣一边想:这怕不是治疗湿疹的药吧?直接就是安眠药啊!是不是吃了安眠药就是这种效果?

就是:不管前面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等着做,也不管心里有怎样的凌云壮志有待实现,睡神这彪形大汉劈面赶来,将人一把擒住,往床上一掼,大喝一声:“睡!”人便被全面接管,睡得不是自己的了?

这真是神奇的体验。

我以前还以为“行尸走肉”这个词多少带些夸大成分,主要针对人的精神面貌进行描述;如今头一回通过切身体会得知:一点儿不夸张,而且就算一个人的精神面还是硬邦邦、脆生生的,一片儿药也能直接让你的躯体与精神分离,独自“行尸走肉”起来。

回笼觉睡到十点钟才能勉强睁开眼,看到清晰的外部世界。在这三个小时里,有数次精神层面明明已经醒觉,身体却被另外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控制住,最终被拿下,被收服。

那种剥离的状态十分怪异,让人可以一边睡觉一边琢磨事儿。我就在这样的朦胧中想:看来“如臂使指”并不像我以前想的那么简单啊,比如现在,我的手臂就怎么也不能让手指头动一下……事实上,整个这具躯体,完全已经脱管了啊——

就算我已经在脑海中大喊了无数次“我要醒来!”“我不想睡了!”身体还是赖在床上,更确切地说,是“摊”在床上——像是摊一张薄饼的面糊,在平底锅上向各个方向流淌,延伸——松垮垮,软绵绵……

这真是可怕的体验。

就像三年前头一次吃止痛片。

一直以来饱受神经性头痛困扰。一旦机关被触发,头开始隐隐作痛,我就知道“大事不好”——短则三五天,有时长达十几天,没完没了地、变着花样地头痛就免不了了。

有时像一把大锤抡圆了砸,有时是小锤子叮叮当当很有耐心地敲,有时是锋利锯子咿呀咿呀来回拉,有时是粗笨的钝勺子一下一下舀……疼痛有始无终,让人无意中紧锁眉头,整个世界失去了鲜明的颜色,变得灰暗、混沌,面目可憎。

我顶着这样一颗头——沉甸甸,翻江倒海,固执又冷酷——踉跄地、孤单地,在人世间行走。

无论怎样描述,不头痛的人还是无法对发生在我脑袋里的事情有真正深刻的理解。更不会对于持续的剧烈疼痛带来的眼睛痛、耳朵痛和呕吐感同身受。在那些日子里,我感觉全世界的人分成了两大类:不头痛的幸福者,和我。

会变得暴躁易怒。在别人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因细故而轻易动怒的奇怪女人;不会知道这是长时间用尽气力与疼痛搏斗之后,某刻的力竭失控。

三年前的那个五月,我终于放弃了抵抗,走进药店去买了一盒止痛片。

只吃了一片。只过了二十分钟——眼前景物上原本蒙着的障翳就被揭去了一层,脑袋里面大山般沉重的疼痛就被抽走了一角。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长久的疼痛之后,我对那一丝的缓解感受极为鲜明。

那一丝松动意味着情况开始逆转,让已经疼到绝望的我感激涕零。简直不敢相信,却是真的,就是如此神速,如此雷厉风行,一片药,让我的世界天地翻覆。

那一片药带给我的幸福和恐惧至今印象深刻。半小时后,多日疼痛不翼而飞,仿佛从来未曾造访过。我的世界花红柳绿,连蟑螂都变好看了几分。我觉得自己头一次懂得了“欣快感”的含义,而这个词往往是与“毒品”联袂出场的。

我被一片药轻而易举地拯救了。它施恩于我,照料我,让我的“不疼痛”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被它接管的幸福。

这种体验吓到了我,此后再不碰止痛片。与疼痛相比,我更害怕的是被控制与被接管。

去年秋天,那种强度的疼痛又来了一轮,朋友L劝我别多想,说这种频度服用止痛片是绝对不会上瘾的,没必要硬挺着——她与我同病相怜。

我去药店买了,已经拿到枕边了,服药的水都倒好了,最终没有吃——摆在枕边的止痛片竟然把头痛吓跑了。

有段时间没头痛了。湿疹是我强悍皮肤遇到的新问题。医生说:“要放松,别紧张,保持心情愉快。最近压力很大吧?”我觉得还好。也许身体它觉得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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