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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出走

 同人杂志 2021-09-24

这是他的第一辆手摇轮椅。

一个公益机构捐赠的轮椅,直接送到他家里来了,还让他坐在轮椅上拍了照,以确认这张轮椅的接受者是一位残疾人。

他一直是在地上爬着,他的双脚拖在身后,靠两只手的力量移动。他的活动空间只在家里,他会爬到门口,靠着门框向外看。村里小朋友们看见了,一开始都很好奇,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坐在门边不出来,“来玩吧。”他们叫他,“一起玩。”

他摇摇头。

后来小朋友们才发现他不会走路。

爸爸看见他坐在门口就凶他,“像只小狗似的,也不怕人家笑话。”说着拎起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提进屋子里了。

妈妈说:“你别这样说他。”

爸爸说,“还不如一只小狗呢!小狗还会看家,他什么也不会。”

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小狗不会说话,对不陌生也不亲热的人,小狗叫也不叫,夹着尾巴躲到一边。

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还是会爬到门口,靠在门边,向往着也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玩耍。

那是小时候的事,渐渐地他长大了,虽然依旧只能在地上爬,但爸爸已经不能轻易拎起他来,只是遇到他又在门边时,会投来厌恶的目光,避之唯恐不及。

这是他第一次出了家门。轮椅摆放在门口的空坪上,是爸爸把他抱起坐在轮椅上。爸爸很少抱他,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印象。但这一次爸爸是抱着他,他感觉到了爸爸宽厚的胸膛,听到爸爸心脏有力的搏动。就像大地,和他趴在地上时感觉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个动作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了。

他第一次坐到椅子这样的高度。他一直爬在地上,他的视线不过一米的高度,他看人总是先看到脚,光脚泥脚或穿着鞋的脚。通常他看脚就可以知道那是谁,就跟一般人看脸是一样的。他看的最多的还是地上的蚂蚁,他可以陪伴蚂蚁很长的时间,它们排成长队,它们搬运东西,偶尔也会有单只的蚂蚁,是掉队了还是出来侦察的哨兵?这会儿,他觉得自己长高了,看东西的视线也完全不同了,从这个高度他看到了屋里的桌面,桌面上摆放着茶壶和几个茶杯。他很少有机会看到桌面,他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家里人总是把给他吃的东西放在屋角的地上,那里有一个区域是属于他的。

他把两手放在手摇柄上,公益机构的叔叔阿姨教他怎么转动摇柄,轮椅随着摇柄的转动,神奇地向前或向后移动。他太喜欢这张轮椅了。他在空坪上前前后后地走动,第一次不是在地上爬行,而是坐起,以轮椅的高度行走。

那天他一直坐在轮椅上,叔叔阿姨走了,他依然坐在轮椅上。吃饭了,他不肯离开,妈妈只好让他坐在轮椅上吃饭。天黑了,他还是抓着手摇柄不放。院子到屋子有一级台阶,轮椅进不去,家里人没办法,只好把他和轮椅一起抬进屋里。十九年了,他第一次没有回到屋角那个原本他的属地,他就一直坐在轮椅上。他喜欢这个高度,有了这个高度后,他再也不想回到地面上了,他就坐在轮椅上睡觉。

手摇轮椅有三个轮,摆在屋子里占了很大的地盘,每个人都觉得它碍事。他坐在轮椅上向往着屋外的空坪,还有空坪外更远的地方。

他对弟弟妹妹说,“帮我弄些石头和土,我要修一条坡道。”姐姐比他大两岁已经出嫁。弟弟比他小三岁,妹妹比他小五岁,他们一个上初三一个上小学六年级。他们上学读书,回家后他就读他们的书,他跟着弟弟上到初中,又跟着妹妹重读小学,有些方面他比弟弟妹妹学得更好,他可以当妹妹的校外辅导老师。

弟弟说:“我没空。”

妹妹说:“这得要多少的石土呀。”

他说:“做好了坡道,你们可以坐在我的车上,我带你们出去玩。”

轮椅是个新奇的玩意儿,弟弟妹妹同意了。周末,他们弄来了土石。他爬在地上,从台阶处向外推砌,弟弟妹妹当帮手,把石头砌得整整齐齐,空隙的地方填上土。弟弟向附近的工地讨来一些水泥,他们一起铺设了一条漂亮的坡道。

轮椅顺着坡道从家里到空坪,又从空坪上到村里的小路。他操纵着轮椅,妹妹坐在他的身边,弟弟站在车后的踏板上。他像一个第一次巡视自己领土的王,妹妹是他的随从,弟弟是他的跟班。遇到上坡,弟弟用力往前推。遇到下坡,弟弟向后用力拉。

“这是哪里呀?房子这么漂亮,墙上贴的砖还有花纹,大门好气派,你们看,房顶上还有个尖尖的小阁楼,趴在那窗口上一定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这是村长家。我们村有好几家新盖的房子都很漂亮,前面转弯有一家是我们村的大佬,那房子就更气派了。”妹妹回答。

“这是哪里呀?这味道好闻,甜甜香香的,是麦子还是水稻?

“是水稻,快要收割了,我也喜欢这个香味。”妹妹说。

“这是哪里呀?是你们经常说到的陀陀江?小弟就是在这里游泳吗?”

“嗯,在水里还可以摸到小虾,可清甜好吃了。”弟弟在身后应道。

“这是哪里呀?写着是村委会,村委会的大院还真不小呀。”

“龙舟节就是在这里聚会,可以摆放下五十张桌子呢。”

“这是哪里呀?”

“莫莫山。翻过这座山就是另一个村。”

“这是哪里呀?学校?小妹是在这里上学吗?”

“你看,我的班级就在二楼最靠左边。看到了吗?”

他见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是他第一次见到的,他见什么都想问一问,“我这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呀。”说得兄妹三人大笑起来。他们在村子里兜了一圈,后面已经跟了一群小孩子,孩子们对他的手摇轮椅车赞叹羡慕不已。

来到村口,弟弟说,“这条路通往县城,我每周都在这里乘公交车。”弟弟在县城读书,他指的路是一条县道。县道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转弯,然后就看不见了。一辆汽车从转弯角处开出来,向他们驶来,又离他们而去。他的眼睛看着前方那个转弯的地方,想像着穿越大山,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他想能够继续走下去。

“回去吧。”弟弟说。

他们折回,小学,莫莫山,村委会,陀陀江,稻田,村长家,手摇轮椅上了他们铺的坡道回到家里。这时,他才感觉后背酸痛,手臂颤抖,他的手掌磨出了两个大水泡,但他的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兴奋,他的心蹦蹦乱跳地还想继续旅行。

这以后,他每天都在村子里转悠。他背着弟弟的旧书包,在里边装了一个本子和一把笔,遇到有兴趣的事,他就停下来,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走遍村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而每一次,他都一定会来到村口,对着通往县里的路,看着往来的各种汽车,他会在这里发愣个好半天。

“哥哥,你在呀。”妹妹放学经过时看见他。

他让妹妹坐在他的身边,“我要沿着这条路走出去。”

“去哪里呀,哥哥。”妹妹问,“你要去县城吗?“

“走得很远很远,比县城还要远。”

“那是多远?”

“有多远就多远。”

“路根本就没有尽头。”

“那我就一直走下去。”

“哥哥,你这是疯了。”妹妹露出一脸惊讶的神情,“一直走下去就回不了家了!”

“疯了吗?我要是一直呆在家里,那才是疯了。”他说。

“可你出去生活靠什么呀?”妹妹把他拉回现实,“家里不可能给你钱的,没有钱你怎么养活你自己?”

“是呀,我靠什么生活呢?在家里我也是靠爸妈,今后就要靠你们。我在村子里一边走一边想,我能够做什么?我看不到我能够做什么来养活我自己。我想呀,我其实就是一个乞丐,靠爸妈和你们的施舍活着。” 他重重地吐出窝在心里的一口气,“我就是个乞丐。我想,我还不如找更多的人来施舍,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路上总会有好心的人,总能够有一口饭吃,有一口饭吃我就能活下来。我还可以找那个送我这张轮椅的公益机构,他们可能会施舍我一件棉衣什么的,这样冬天我也能够熬下来了。”

妹妹的眼泪像串珠似地滚落下来,“哥哥呀,你怎么会想到去做乞丐呢?在家里靠爸妈你怎么能够说是乞丐呢?哥,求你别这样想。”

“傻丫头,我是相信走出去一定要比在家里好。可能是去做乞丐,那是最坏的情况,即便是当乞丐,我觉得也要比在家里好。我一定要走出去。村子太小了,我看不到我能够做什么来养活我自己。外边的世界很大,机会也会更多。没有走出去就什么也遇不上,走出去了,或许就让我遇上了。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事,什么也说不准。但是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说着竟笑了起来。

“可路上多么危险呀!要吃多少苦呀!弄不好还会没命的。”妹妹还是非常不安。

“过去十九年,我的生命就像从来没有开始过,活着,可也就跟从来没有活过一样,那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有了这张轮椅,我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生活可以是这么美好,之前的十九年都白活了。我感觉我现在要好好生活呢。” 他搂紧妹妹,“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了,说实在的,我也很知足了,活一天就赚了一天,你说对不对。不过你放心,我现在才感觉到生命的宝贵,我会非常珍惜,会好好活着。”

说这话后过去了半年,然后是过年,过了正月十五,过了寒假学校就要开学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全家人围坐饭桌,他已经能够和家里人一起围桌吃饭,每个人都喝了点酒,农村的家酿酒,一个个酒足饭饱,空气也显得格外热乎。

他说:“弟弟妹妹要上学了,我也要离开家。”

“哥。”妹妹第一个叫起来,“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他笑了,“说了就要去做。”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爸爸赤红着脸问,“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沿着村口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

“痴人说梦话!”爸爸举起的酒杯重重地放下,酒溅出洒在桌子上,“你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你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说要出去,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有一张轮椅你就长了翅膀啦?你就可以飞啦?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就是有轮椅了你还是站不起来,还是不能走路不能跑,你还想飞?”

爸爸说着起身,不屑与儿子谈这些没谱的话题。妈妈拉住他坐下,“好好说话,过年过节的不要冲动。”

“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也只去过一次省城,你妈她就到了县城,可能也就去了一两次。”爸爸坐下后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呢?我看你就是县城也到不了!”

“爸,我会去县城,还会去省城,然后还会去北京,去更远的地方,或许我会走遍中国。路到哪里,我就到那里。”他从未跟爸爸顶过嘴,这会儿酒给他壮了胆,他几乎没有喝过酒,一点点的酒精已经使他血管喷张。

“好,好,你要走谁也拦不住。”爸爸的声音提高八度,“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你想都不要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怎么走!”

“我知道你不会给我钱,我也不要你一分钱。”他脸上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我就靠乞讨一路走下去。我相信这个世界有许多好心人,他们会送我轮椅,我相信也会给我一口饭吃。”

“这是你说的话?你要去当乞丐?当着全家人的面,呵呵,你们都听到了?”爸爸再度站立起来,“丢人呀!在家丢人还不够,还要满世界丢人?”

“家里有我这样的孩子,给你丢脸了。我知道你很嫌弃,整天爬在地上,就像一只小狗,还不如狗。”他苦笑着说,“我走了,你就当我不存在,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或者就当我死了。之后丢人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丢人也就丢我一个人,不会再影响到你们。”

“哼,说的很轻松,跟我们无关。”爸爸冷笑,“你要出去了就别想再回来!除非你走了不回来了,你在外边要怎样都跟我无关,我就当你不存在,就当你死了。”

妈妈碰一下爸爸,“你都说些什么呀?怎么能够对孩子这么说话!”她对儿子说,“别理他,酒灌太多说的尽是混话。你想出去妈支持,有轮椅了就出去走走,这十几年都困在家里,也该出去玩玩。”

“妈,我出去会是很长的时间,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可能是一年两年,或者还会更长的时间。其实,我还真没想过再回来。爸,有你这句话,我走了,就放心了。有你这句话,我就不再回来了。”

爸爸用手掌把面前的碗一推,转身走了出去。

“别跟着你爸说傻话。这里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妈妈抹了一把泪说,“有妈在,这里就是你的家,粗茶淡饭都有你的一份。”

“还有我们呢。”妹妹说。

“哥呀,你还真有胆,我佩服你!”弟弟一直在一旁沉默,这会儿才开始说话:“其实乞讨并不丢人,佛也是一路化缘。某种意义上,哥和佛一样都是为了探寻人生,所以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把我拔高了,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他摇摇头,刚才与父亲的对话耗费了心力。

“有没有那样的智慧谁也说不准,保不准哥就有大智慧。”弟弟说,“我觉得还需要考虑一些细节的事,比如下坡比较危险。”

“我准备了手套,直接用手抓着轮子,手把上绑条绳子套在我脖子上控制前轮。”他显然有过思考。

“还需要有一些修车工具,临时遇到问题,简单的要能够自己对付,弄不了的,手里有工具,遇上有人也能够帮得上。”弟弟是个细心的人,“我给你弄上一套工具,带上总没有坏处。”

“我送你一个新本子。我看你总在写,写什么?”妹妹说。

“有时我心里涌上一些句子,觉得很美,就把它记下来。”他这时放松了心情,笑着说。

“是写诗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一些零散的感觉。”

“你要经常给家里写信,把你写的诗也寄回来。对了,你说要走遍中国?我觉得可以在轮椅上插两面旗子,写什么呢?”妹妹是个喜欢遐想的人。

“是啊,像你妹妹说的要经常给家里写信。”妈妈说,“这里是你的家!”

“会的。妈妈放心,我会给你写信。”他抿着嘴狠狠地点头。

“轮行天下,走遍中国。哥,你觉得怎么样?”弟弟说。

“我就给你做旗子。哥,你不是乞丐。一定会有人敬佩你,帮助你。”

“你们想的都很好,就按你们说的做。”有这么好的弟弟妹妹,他对前景更充满的信心,“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出发。”

弟弟说:“哥,我和你一起走到县城,然后我去学校,你继续你的旅程。”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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