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盟CFCA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16小时前 让消失的华北豹回到北京,曾经是一个“狂野的梦想”——这意味着我们不仅要修复荒野,更要唤醒人们对荒野的关注和守护的热情。 在山西和顺,经过许许多多人不懈地努力,这个梦想似乎结出了最初的果实,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希望:带豹回家会实现! 如今,华北豹监测、反盗猎巡护、缓解人兽冲突等在地工作有条不紊地持续进行着。 今天的文章首次发表于华夏地理杂志229期(2021年7月号),让我们跟随作者的视角,重温带豹回家的故事。 “把道儿(路)开咧,豹子就更容易走了么。” 在山西省晋中市和顺县外一座山的山路上,当地巡护员周华荣拿着一把镰刀,一边走,一边砍掉一些路边长得过分影响通行的灌木枝条。 这虽是山路,却并不狭窄,宽些的区域甚至足够并排停下两辆小汽车,最窄处也足够两人并行。路两边,不甚高大的树,张牙舞爪、满身是刺的灌木和草本植物交错生长着。 路中央没太多植物,山石被当地特色的黄土覆盖。雨水不多的时节,即便身处山林,风一吹,尘土依然荡得人满身满头。 巡护员在山林里 摄影|李昊 身材精瘦的老林穿着的衣服,或许由于长年累月的黄土浸染,总是罩着蒙蒙一层黄色。 他话不多,习惯背着双手,微微弓着腰,背上背着同样蒙着黄土的双肩包,闷头向前走。速度看起来并不快,但我们紧赶慢赶,却依然跟不上并不算高大的他的脚步。 与许多人想象中神秘敏捷,喜欢无声穿梭于山林草木中不同,较为宽阔平坦的无人小路更受和顺华北豹的青睐。 周华荣走的这条路,由于挨着一条山溪,近段时间频频有动物光顾,一台布设于路旁的相机,一个月拍摄到四次豹子经过。 虎啸已远,豺狼已失,华北豹何去何从? 金钱豹(Panthera pardus)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其保护现状划为易危。 与华南虎类似,华北豹(Panthera pardus japonensis)是中国独有的金钱豹亚种,也被称为“中国豹”。 华北豹 据资料,一百多年前,一张采自北京西部山区的豹皮辗转落入英国,凭此,西方人定下“华北豹”的大名。 华北豹曾广泛分布在河南、山西、河北、北京、陕西、宁夏、甘肃、内蒙古中部等地区。 然而近几十年,公路切断山脉、村庄和农田蚕食山林,栖息地面积缩减,兽夹、电网、钢丝套屡禁不绝,野猪、狍子等猎物也随之减少,华北豹的扩散空间越来越有限。 过去完整的种群逐渐孤岛化,如缺乏及时有效的保护,残存的种群和个体只能慢慢走向消亡。 山西省林草局、北京师范大学和非营利保护组织猫盟、北京林业大学、沃成环境研究所以及东北林业大学,曾在山西多地开展过调查,发现目前仅在太行山、吕梁山、子午岭、秦岭、六盘山等山脉中仍有少量孤立华北豹种群。 在北京,华北豹亚种模式标本产地,这座拥有一万平方公里山地面积的国际大都市,2005年后就再也没发现过华北豹的身影。 六盘山的华北豹 “当我发现北京这么大面积的山里要想找到一只狍子都不容易的时候,这些山在我心里仿佛就像一群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巨兽,它们看上去依然雄伟,但即将死去。” 猫盟的创始人宋大昭在机构某次年报中写道。 虎啸已远,豺狼已失,顽强生存的华北豹,是华北山地最后的大型食肉动物,也是华北荒野最后一抹余晖。 因此,趁豹还未消失太久,趁其他动物还在,为北京曾经的大型食肉猛兽重建栖息地,直至其悄无声息地重返家园,变得更为迫切而必须。 一个梦想:带豹回家 从生境的角度,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是一个连续完整的华北豹栖息地,豹会沿着山脉扩散、建立领地,两山交汇的北京拥有超过10000平方公里的山地面积,是它们的重要家园。 过去,河北、山西的华北豹可以沿着太行山脉一路进京,也可以一路南下进入河南乃至陕西秦岭。 但是,近50年来,这条天然的扩散之路不再畅通。 让消失的华北豹重新回到北京,意味着修复扩散廊道,唤醒人们对身边荒野的关注和守护的热情。 这是一个“狂野的梦想”,因为它不仅仅关乎植被、猎物种群的生态修复,更在于沿山脉数百公里社区意识的觉醒。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起点或许就在和顺——太行山中部一个面积2250平方公里、刚刚在2019年完成脱贫摘帽的华北县城。 和顺县路边经常能看到政府或公益组织立的标牌,提醒路过车辆减速 摄影|李昊 和顺连接着华北北部的京津地区和华北西部,倘若南太行和太岳山那边的豹子要走上北太行山,就必须过和顺这个关口。县城可说被群山环绕,最近的山距离县城大概只有半小时车程。 据数据显示,当前是华北地区近320年来植被覆盖率最高的年代,植被一部分来自人工造林。 单一的人工林并不适合生物多样性的恢复,然而在和顺,造林几十年后,油松林中已经生长出蒙古栎、山杨、白桦等物种,华北豹及其伴生物种就生活在这样的人工油松林中。 在太行山的生境模型图中,最完整的就是和顺县所处的这一片,其余之地处处斑驳。 和顺当地所拥有的面积为387平方公里的铁桥山省级自然保护区及其相邻的林场,已是难能可贵的绿色方舟。 和顺的山林初看并不起眼,山势平缓,阳坡皆灌草,阴坡油松、山杨、栎树交杂。 只到春秋两季,随着山桃、山杏、山梨的盛放,栎树叶转红,秋果挂枝,华北山地才显出蓬勃、浓郁、多彩的生命力。 但豹不是从颜色分辨山林的。如果将自己想象成豹,对比起北京、河北以及和顺的山,会很轻易地发现不同,尤其是在湿润或覆雪的山路上——野生动物留下的痕迹数量差距惊人。 有“交通要塞”和林区保护之利,无论是对豹的扩散或繁殖,和顺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2020年8月,一只美丽的母豹出现在山西省晋中市昔阳县的乡道边,被路过的村民拍了下来。 经过斑纹的个体识别,她被识别出是出生于山西晋中市和顺县的母豹,F8。她出现的地方距离出生地直线距离约20公里。 F8带着它的两个崽 这第一次验证了,和顺作为华北豹的关键种源地,其华北豹种群的往外扩散和输送能力。 此时猫盟在和顺县系统地布设监测网络已经五年。 在这五年,500平方公里每个网格拍到的华北豹个体都被一一识别,每一年母豹的繁殖信息也都被详细记录。 保护组织和科研人员第一次知道在这样一个“交通要塞”华北豹的家域范围,华北豹的局部社会关系,以及雌雄比、繁殖率等基础生态史信息。 这些信息项目对后续设计来说意义非凡。 比如F8的父母都名声在外。父亲M2是和顺县的“豹大王”,也是史上被监测时长最久的华北豹。红外相机见证了他从少壮到耄耋的十二年。 最鼎盛时,他的家域面积有280平方公里,基本与北京四环内面积相当。 公豹M2,传奇的豹大王 母亲F4是当地的英雄母亲,她占据了当地省级自然保护区最核心的领地,每一个繁殖季都没有错过,四年共生下9只小豹子,她的家域最大时超过了一百平方公里。 F8作为他们其中一个女儿,也被称为“太行山小公主”。 公主豹F4 她完美继承了父母的勇气和实力,除了勇敢的家域探索外,2018年11月独立生下自己的第一胎,如今她延续着父母的优良基因,已经为太行山生下7只小豹子。 2020年乡道上的惊鸿一瞥,也验证了华北豹的扩散能力——它们可以穿过山林、公路,建立新的领地,并让自己的基因代代相传。 修复荒野,修复人心 与豹共存的是当地居民。 和顺老百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没有打猎的传统习惯,动物都不怕他们。农民在农田里耕作,环颈雉(野鸡)就在田垄边散步吃食。 不止一个村民提起,自己或父辈曾亲眼目击过豹,“就从这里过马路,大中午就溜达过去了。” 庄稼地里忙活的当地居民,她的身后是和顺的群山,华北豹的栖息地 摄影|李昊 还有当地的巡护队员。 相较开路的周华荣,圆脸的刘建身材更敦实一些,不说话时候脸上也带着笑,穿一身同样带着黄土色调的迷彩服。 他和周华荣都是当地人,在日常工作之余,承担起了和顺县周边山林巡护的工作,并且有一个霸气的称呼——“老豹子队员”。 三位老豹子队员在基地前的合影 摄影|李昊 队伍如今有12人,无论是晒干团缩的野猪皮毛、高跟鞋一般的狍子蹄印,还是某个转角处刺鼻的赤狐尿味,这些山里的暗号,他们无比熟悉。 他们通通都亲眼看到过豹子,还有属于自己,关于华北豹的独家记忆——“那里是豹下小崽的地方”,“这个地方我以前下过相机”',“小牛牛就被豹挂在这棵树上”…… 随着经验在“实战”中不断增长,监测网络也更为科学而高效。 当初没头苍蝇一般瞎装的红外相机,渐渐有了规制。老豹子队员也更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并为之骄傲。 正在观察红外相机的老豹子队员 摄影|李昊 “就在这棵树下面,我捡到过豹子的粪便!”指着路边一棵树,刘建又讲起之前的好运,圆圆脸上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漾出自豪的气息。 “巡山时候看到了,灰白色,还挺粗。树上还有它用爪子挠的道儿呢,就跟猫一样。” 他们捡到的粪便会经由猫盟送至曲阜师范大学的窦海龙副教授团队,科研人员可以据此了解它们的食物构成,还能通过基因组测序准确知道留下这团粪便的究竟是“何豹”。 “由当地的情缘而起,以科学为媒,越了解华北豹,就越发为它们的生命力所折服,当然,它们真实的保护需求也才慢慢显露出全貌。”加入猫盟六年的黄巧雯感慨。 老豹子队员是保护组织与当地政府合作,聘请当地村民,负责日常巡山及维护红外相机工作 摄影|李昊 随着保护工作的深入,华北豹保护所面对的问题逐渐凸显。 栖息地破碎首当其冲。 打开卫星地图软件,每一年,太行山中新增的建设痕迹,或是风电项目开凿的山路,或是铺设满山的光伏,又或是新开的露天煤矿、道路,逐年累月,把曾经完整的绿色山地道道割裂。 除此以外,与人共存的华北豹也无可避免地会面临人兽冲突以及由此而起的盗猎威胁。 世纪之交前后十余年,随着农业、畜牧业的发展,豹吃牛是第一个闯入众人视线的人兽冲突。 在华北农村,畜牧业是推广度最高的产业,但无论牛羊,都会直接进入豹的栖息地,相比更机敏迅捷的野生动物,也更容易成为豹的口粮。 因此在对当地有没有豹的调查中,家畜的损失会是一大判断标准。 和顺自然也没有成为例外,在这里,肉牛养殖是农业的支柱。庄稼种植也在直接回应着品牌肉牛的补饲需求。 和顺的肉牛,是当地人重要的经济来源 摄影|李昊 曾经,人会因痛恨豹吃牛,而在死牛的尸体里下毒,毒死返回吃肉的豹子。 为肉牛而种的庄稼也以饲料玉米居多,一年一收,每亩玉米够一头牛吃一个冬天。 然而,豹的另一野生口粮——野猪却也深爱玉米。 因此,每逢秋收就是当地盗猎高发期,甚至有本地人帮外地人来放电网,或是带猎犬捕猎野猪。 “带豹回家”项目设计之初,猫盟曾请教过乔治·夏勒,他提到:要确保沿途社区能接受共存,要确保社区盗猎行为可控的。 无论是针对豹,还是针对生态环境的盗猎,都会直接威胁到豹个体甚至是种群的安危。 防盗猎的工作并不简单,由于人员并不十分充裕,12名年龄上的“六零后”巡护员,有的开卡车、有的开三轮、有的骑摩托、有的“腿着”看牛,各自守护着数十平方公里。 村民正在安装扩音喇叭用来驱赶野猪 摄影|李昊 “和南方的山不一样,我们这儿的山都比较低,进出山的路也不止一条,偷猎的人从一边上山,可能就从另一边出去了,抓都抓不住。” 提起盗猎,老豹子队员口气里多少有些无奈。 “不过现在管得严,盗猎比以前少多了,村村都有的反盗猎横幅还有我们车上贴着的巡护标志,也有点威慑力。” 除此之外,还有火灾、污染等直接作用于栖息地的问题。 另外一些隐性的问题则更为缓慢持久。比如,当地人对华北豹的陌生,对生态保护常识的缺乏等等,都会直接影响这片栖息地之上长久的保护。 这些问题研究自和顺,但却也是让华北豹重返北京项目上的一个切片和缩影,而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对于将近300公里的华北山地廊道来说,也是难得的镜鉴。 通过一系列的研究,科研人员与保护者逐渐了解,“究竟什么样的山豹子更喜欢”——“这样的山”需要政府、社会机构和更多人的共同参与推动来实现。 老豹子队员在巡护中 2013年,和顺县时任县委书记在县域西部划出了一个生态功能保护区,严禁污染企业和大规模开发。 近两年来,对于延伸至豹栖息地的煤层气项目,乡镇政府及相关部门严格把控并提出驳回申请;从2016年至今,县财政预算都为“豹吃牛”生态肇事补偿划出预算;公安部门在反盗猎执法上不松手;如今的野猪肇事,县农业局也在积极应对。 山西省铁桥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也在以华北豹核心保护地为跳板,迈向国家级保护区的建设道路。 和顺的一些“普通人”,在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和推动下,成立了和顺县生态保护协会,发展当地的志愿者、会员,做野生动物救助,一起做社区倡导,做人兽冲突的防御缓解,做反盗猎的联合执法…… 保护机构则在当地组织巡护队,协调推广“豹吃牛”保险补偿机制,提供防野猪的报警灯和喇叭,立路牌、进学校、进社区、做教材…… 老豹子队员在观察刚被送到家中的一只黑鹳,如今很多和顺当地人遇到受伤的野生动物会主动联系老豹子队员,由他们带至救助中心进行治疗 摄影|李昊 每一步在年月里逐步形成合力,逐渐完善,当地及全国的社会力量也纷至沓来。 而合作保护、提供技术支持和科学合作的科研院校及社会机构就更多了。 基于多年的共同努力,持续监测数据表明,从2015到2019,这里的11只母豹为太行山增添了40只小豹,华北豹种群密度快速增长了30%。 在全球金钱豹数量持续下降的背景下,这是唯一一个已知的因保护而实现种群快速增长的金钱豹保护案例。 我们在和顺县识别过的华北豹们 对于大型食肉动物的生态修复项目,中国之外也有振奋人心的案例。 近如中俄边境的虎豹国家公园;远如横跨3200公里、从美国黄石到加拿大育空,恢复灰熊及狼栖息地的大型项目。 然而这些项目中,每一个都需要以数十年的尺度来规划、推动、付诸努力。 恢复需要更长久的耐心。 庆幸的是,大自然给予的信心比人期待的要多。 2019年6月,距离北京直线距离200公里的河北驼梁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出现定居的母豹,这也是自2012年以来,河北第二次拍到豹的踪迹。 2020年11月,一只公豹也在此出现。 驼梁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豹 豹正在扩散,循着生命的本能和勇敢的天性。 只要身在其中的人们懂得共存,做对的事,惊喜降临的时间也许便能大大缩短。 在一篇华北豹综述的文章里,刘炎林博士有一句结语:“一百多年来,我们战胜了内部的动乱,战胜了外来的侵略,我们大幅度提高森林覆盖率,建立广阔的保护地。那么,或许我们可以恢复华北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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