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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人奥登经典诗歌《名人志》

 置身于宁静 2021-10-12

“反英雄”书写与爱的可能

——读诗人奥登经典诗歌《名人志》

杨东伟

■名人志

[英]W·H·奥登

一先令传记会给你全部的事实:

他父亲怎样揍他,他怎样出走,

少年作什么奋斗,是什么事迹

使得他在一代人物里最出风头:

他怎样打仗,钓鱼,打猎,熬通宵,

头晕着攀新峰;命名了新海一个;

最晚的研究家有的甚至于写到

爱情害得他哭鼻子,就像你和我。

他名满天下,却朝思暮想着一个人,

惊讶的评论家说那位就住在家中,

就在屋子里灵巧的做一点细活,

不干别的;能打打唿哨;会静坐,

会在园子里东摸摸西掏掏,回几封

他大堆出色的长信,一封也不保存。

(卞之琳  译)

1934年的某一天,也许那是平淡无奇的一天,27岁的青年诗人奥登写下了《名人志》一诗,起初这首诗并没有标题,后来诗人思考良久才定下了“Who's Who”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题目。在通行的表达中,“Who's Who”被译作“名人录”或“名人志”,然而它却潜藏着一个最直接、也是根本性的含义——“谁是谁?”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首诗一出现就是在质询和发问,它将关乎人类自身存在的哲学命题“我是谁?”转变成了“谁是谁?”这样一个更复杂、也更广阔的命题。在奥登眼中,“谁是谁?”的问题或许更现世和切身。因为“我是谁?”指向了愈加深化的内向追问,而“谁是谁?”则敞开了与现实世界交换或演变的途径。具体而言,“谁是谁”可能蕴含了人如何转变成为理想中的“他者”或“这一个”如何成长为“另一个”的可能性。青年奥登深为明了的是,作为个体的人可能一生都无法追寻到“我是谁”的终极答案,但是必然会在这个尘世经历“谁是谁”的成长和转变。其实,《名人志》一诗正是以一种“反正统”的方式书写了“成长”的风景。而作为一个天才型的诗人,奥登善于将自己最真切的个人体验和爱之情感灌注于诗中,展现出他对人和世界的思考与想象。

 

《名人传》当然是要为一位“显赫的人物”树碑立传。事实上,古希腊以降,为“著名人物”立传就成为了一种文学传统。但通常不为人注意的是,这类名人传记的书写存在某种隐而不显的“唯目的论”的“反叙”模式,传记作者通常善于将“既成名人”作为结论,而传记就成为了追溯“名人成为名人”的历程。从这个角度来看,奥登的《名人传》就是一部“反英雄式”的微型史诗。要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写出一位名人波澜壮阔的一生显然不大可能,事实上奥登也绝无此意。他要谱写的并非故事中的英勇或传奇,而是一位当代英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面。据奥登的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讲述,《名人传》部分灵感来源于奥登同时代的阿拉伯传奇英雄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但显然奥登并不满足于此,他笔下的“名人”既指向了一个更大的“复数群体”,同时也指向了更鲜活的“个”。

 

这首诗奥登写得极为简洁,弃绝一切多余的修辞而直陈事实,诗人向我们展现的正是一个普通人的成长历程。“名人”不享有与生俱来的天赐与神恩,他的童年也会经历顽劣、挨揍和出走。凭借个人不懈的奋斗才成就一番事业,而他面对的也是最为日常和琐屑的生活:打仗、钓鱼、打猎、熬通宵、攀新峰和命名新海。奥登笔下“名人”的人生履历完全背离了当代人对于“英雄”的想象,也脱离了英雄备受推崇的品质,甚至连原型人物“阿拉伯的劳伦斯”的英雄形象也被诗人简化,或者说被刻意回避了。诗人平淡而谨慎地描绘了英雄的传奇人生,这完全背弃了西方文学有关英雄的叙述传统。最值得注意的是,接下来诗意发生了有意味的转折:“最晚的研究家有的甚至于写到/爱情害得他哭鼻子,就像你和我。”仅此一句就将高不可攀的名人拽回了我们中间,让他成为我们中的一个。“名人”也会为爱哭鼻子,“就像你和我”——这样的描绘不会出现在通常的英雄传记中。而接下来的全部诗句都是在描绘当代英雄“金屋藏娇式”的隐秘而真实的爱情生活:“名人”的妻子并非艳绝天下,只是一个在家中等待着丈夫书信的普通女子,这种恋人之间宁静而庸常的生活情态无法被公开。但在奥登看来,正是这份隐秘的“爱”才是支撑着“名人”最根本的基石。这就触及到了奥登诗学观念中最核心的问题——他坚持认为:只有爱才能通向最终的救赎,才能指明人类文明最终的出路。尤其是在动荡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残酷的战争几乎毁灭了一切,给人类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奥登此时奔赴战火纷乱的西班牙战场,转战冰岛,最后来到了中国。他所经历和目睹的全部苦难在他身上烙下的伤疤,也塑造了诗人的诗学性格:他注定终身要选择爱、书写爱、关怀爱、归于爱。与此同时,对于爱情生活本身而言,奥登的同性恋倾向也充满危险与禁忌,同性之爱更加让他懂得爱的卑微、艰辛与来之不易。在稍后的诗作《1939年9月1日》中,奥登借悼念叶芝的机会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而后来他则将这句诗改成了“我们必须相爱并且死”。微小的改动是对诗的整体境界的巨大提升,却也预示着诗人一以贯之的“爱的信仰”,更昭示着某种别无选择,他只能去爱,并最终与“爱”一起赴死。

回到《名人志》,传统的“名人”形象在诗中被奥登反写或改写,甚至英雄所具有的“神话化”倾向也被逐一消解,凸显出了一个褪下光环的现代人所面对的真实生活。因此,诗人所谓的“名人”也可能正是我们每一个人。与此同时,诗人也借此解答了“Who's Who”的问题。在现代社会,“谁是谁”不再是一个既定的模式,两个疑问词“who”的存在本身就包含着多重疑问和多种可能性,正如单一的英雄叙事模式不再可能成为现代文学的典范一样,一极的“who”向另一极的“who”的无限转变才是充满生命力的、更高的自然律法,这其中也包蕴着每一个普通人成长与转变的历史。至于诗中着重描写的“爱”,那是诗人终生没有放弃的,直至晚年诗人还写道:“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如果爱不能相等,/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爱得更多的一个》,王家新译)怀着这份永恒的坚守和敬意的诗人奥登,最终也成为“名人志”上不朽的“名人”。

原刊于《星星·诗歌理论》2019年第3期

▏威斯坦·休·奥登(1907-1973),英国诗人。毕业于牛津大学。30年代他以第一部《诗集》成为英国新诗的代表。奥登被认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的重要诗人。1953年获博林根诗歌奖,1967年获全国文学勋章。1973年9月29日病逝于维也纳。奥登别具一格的诗歌反映了一个动乱的时代。代表作有《海与镜》《石灰石赞》《阿喀琉斯的盾牌》《向克里奥致敬》《无墙的城市》《谢谢你,雾》等。

▏杨东伟,1989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与翻译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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