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随我前往 去到恒河的岸旁 最美丽的好地方…… ——(德)海涅·《诗歌集》 我爱听的歌不多,但有一支歌却使我百听不厌。 没有五六十年代那种把人们的五脏六腑都点燃烈火的激情,也不是八九十年代那类“一次爱个够”、“爱你一千年”的如痴如狂到神经错乱的爱情。倾注在这支歌中的,是醇酒一般浓浓的人情,晚炊一般袅袅的乡情。 这支名叫“小城故事多”的歌曲,本来就受人们喜爱,经歌唱家邓丽君甜甜地一唱,歌曲就更娓娓动听: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作客。 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歌盲,听了竟如坠入梦境,仿佛返真到“摇摇摇,摇到外婆桥”的孩提时代,回到了少小离家的故乡。故乡绍兴,尽管在海内外颇有知名度,却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小城。 少年时代的我,觉得绍兴城很大。解放初念小学时,一位叫杨慧英的音乐老师,在教唱“朱大嫂送鸡蛋”这首流行老歌时,改了歌词,说朱大嫂“出了村子口,过了大石桥,走了三里路,到了大绍兴”。大绍兴!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信以为真,上了当,幼小的心灵,深深种上了“大绍兴”的根,并为自己是大绍兴人感到荣耀。 渐渐长大后,先随大哥到上海,后来又到杭州念书。不见高山,难显平地,见多了,才知道绍兴之小。城虽小,但小城的故事真是不少,这倒又是年青的大上海所望尘莫及的了。 假如把中国看作一幢古老的深宅大院,小小的绍兴城,宛如摆在客厅茶几上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盆景。这个盆景制作得古朴、雅致、奇特、精巧:三座小山,一泓镜湖,山上处处肃立着英雄悲歌的遗迹,湖面款款荡漾着人面桃花的美景。环绕着山和湖,是数不清的小河,石桥,酒家,古道。水乡、石乡、桥乡、酒乡、鱼米之乡,这就是引历代无数文人名士竞折腰的小城绍兴。 绍兴的名气不仅是因为它独特的自然景观,更由于它的一代代可爱儿女,那众多令人叹为观止的历代名人,以及流传至今的关于他们的故事。 对鲁迅、秋瑾向怀敬佩之心的一位领袖,曾于1954年春悄然来到绍兴。他一反历代帝王、总统、主席的惯例,在绍兴并不以祭禹陵为重,而是在东湖考察农场、品茗观景,向陪同的省委书记谭启龙称颂绍兴名士。在1961年9月挥毫写下的《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其二)中,他由衷地发出了“鉴湖越台名士乡”的赞叹: 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 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其实早在他莅临绍兴1200年前,有一位“远道和尚”就已洒脱脱、飘飘然地不请而来,自掏腰包先后四次踏上山阴(今绍兴)古道,此人就是名贯古今中外的诗仙李白。李白的越中之游,不仅意在圆“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的山水梦,而且是特来凭吊他平生最仰慕的那些先贤。春秋时期的爱国女子西施,指挥淝水之战的东晋名相谢安、开创古代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还有最早识他为千里马的伯乐贺知章,都是先后从这里走进历史史册的。 这位遍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大诗人,是怎么评价越中人文山水的呢?请看当年他洒落在越中的一些诗文吧: 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这是李白笔下的风景。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这是李白笔下的历史。 鉴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这是李白笔下的越女。 在这座被李白赞为“鉴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的古都上下,在这座被领袖喻为“鉴湖越台名士乡”的小城内外,刚直不阿的山,奔波呐喊的河,忧国忧民的酒,俯首低吟的桥,无不蕴藏着千篇故事,万篇佳话,就像河面上的浮萍,山坡上的野草,比比皆是,俯首即拾。 就我所知,现代人对绍兴的了解,盖源自绍兴酒和鲁迅,对不少人来说,这竟是他们对绍兴的全部知识。为此,我不得不为绍兴叫屈。 其实,古人对绍兴的了解却远不至此,历代文人留下大量对绍兴的赞美之词,就可证实。即使对其中一些诗文稍加浏览,也足以引起人们对绍兴的垂盼和向往。 请看唐代诗人孟浩然慕名乘舟到绍兴游览,快到目的地时,引颈遥望,心潮起伏,竟是如此激动: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 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这种心情,令人想起与孟浩然差不多同时代的宋之问写的五言绝句《渡汉江》,诗曰:“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说的是一个归心似箭、离乡咫尺的游子急切而胆怯的复杂心情,而孟浩然则以“近乡情更急”的表述方式,道出了一个向往已久、将临景点的游人急切而兴奋的激动心情。两位名诗人以同一支画龙点睛的生花妙笔,将两种人不同的“急”的心情,刻画得惟妙惟肖。 这位宋之问也到过绍兴,当年他被贬谪于此,做过越州长史。他在这里览古赏景,写下了一些诗文,其中一首是《泛镜湖南溪》: 乘兴入幽栖,舟行日向低。 岩花候冬发,谷鸟作春啼。 沓嶂开天小,丛篁夹路迷。 犹闻可怜处,更在若耶溪。 当了贬官,难免心情低沉。但当他在泛镜湖南溪时看到冬发的岩花,春啼的谷鸟,蓝天因为层峦叠嶂而变小,小路由于树丛竹林而迷失,越中山水给了他一种踏破铁鞋也难觅的慰藉和舒展。如此佳色美景,无怪乎下放到越州来的贬官,尽管来时无一不是愁眉紧锁,心情郁悒,走时却几乎都变得“景”迷心窍,恋恋不舍了。 想得开的聪明人,譬如奉旨来这里当官的王羲之,索性辞官定居下来了;东晋栋梁之才谢安一生都在动脑筋借疾辞官,希望重返会稽,终老于斯。继续想当官的,虽然走了,但都留下了不少颂山讴水的诗文,其中最有趣的是曾坐过宰相高位后被贬为越州刺史的唐代诗人元稹(微之)。 元稹居越达七年之久,他是因祸得福,搬进了世外桃源,在这里登山临水,好不自在。他与当时任杭州刺史的挚友白居易,经常借用运河船只寄递诗文,往返酬答,互相夸耀越杭的风光。元稹在一首题为《以州宅夸于乐天》的七律诗中,沾沾自喜地自诩州宅之美,踌躇满志地表述了自己的得意心情: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吏案,谪居犹得住蓬莱。 他的州宅建于绍兴三山之一的卧龙山。虽然越王勾践和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也先后在此建造王宫,但王宫名声不显,有了元稹的诗,“蓬莱阁”才名扬海内。被宋高宗亲授绍兴府签判的状元诗人王十朋,在其名篇《会稽三赋》之一的《蓬莱阁赋》序中写道:“昔元微之作《州宅》诗,世称絶倡。”蓬莱阁之诗风一开,引来了众多文人墨客,他们相继登临吟咏,使区区一座楼阁竟令人难以置信地留下了无数精彩诗词,宋代大家秦观、辛弃疾、周密、张炎的四首词作,更让蓬莱阁锦上添花,名噪一时。 在越中山水的大餐中,蓬莱阁只不过小菜一碟,现在的绍兴人可能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更想象不到曾经有那么多会写诗词的外来“和尚”,竟在它身上化了那么多笔墨。其实写越中山水还得靠本地“和尚”,而写得最多、夸得最响的当数南宋诗人陆游。 陆游对绍兴的山川人物,怀有特殊的美好感情,在他的眼中,“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汤汤”,“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一位赤诚的爱国者,首先必然是一位热爱家乡、热爱父老乡亲的人。以绍兴人为自豪的陆游,这位直到86岁高龄临终前夕,还念念不忘“但悲不见九州同”的伟大诗人,堪称一位卓越非凡的爱国、爱乡、爱父老的典范。他写下了大量描绘绍兴山水风景和人物风情的诗词,其中不乏脍炙人口、传诵千古的名句,他的七律诗《游山西村》,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古越农村风情写意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今天,对于我和我这代久离绍兴的远方游子来说,记忆中的故乡已成为枕边梦,小时候的台门更化成井中月!想得起的故事,回不去的小城,于是,我只能低吟古人的诗,高唱古人的歌—— 乘着歌声的翅膀 飞到我梦中的故乡 去到鉴湖的岸旁 最美丽的好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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