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篇文章出自「新周刊」。 我们惊喜地发现,屏幕里39岁的女主角,终于也能长皱纹了。在这个一过35岁就会自动“被隐身”的大环境里,讨论大龄女青年与各种刻板印象、传统价值之间,互相摩擦到鼻青脸肿,又总得过下去的台剧《俗女养成记》系列,总算成了真正的现实题材作品。与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都市悬浮剧不同,这里没有一毕业就住二环大平层的精致少女,没有随手能拿出几十万元投资餐厅的普通人,没有穿着几千元名牌大衣当实习生的贫民窟女孩。39岁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一个被闹钟惊醒的清晨,一份大城市里明显鸡肋又不能辞去的工作,一间随时被房东堆杂物的出租屋,一个爱恨纠葛鸡飞狗跳的家庭,和一段已经毫无新鲜感但稳定的恋情……面对迎面而来的人生议题,成年后女主角陈嘉玲的选择和童年陈嘉玲的经历相互穿插、相互对话,似乎回答着“我是如何长成现在这样”的问题,却又不会将其简单归因于原生家庭和童年经历。我们在陈嘉玲的困境中看着自己的困境:是否应该穿进那套不喜欢的婚纱,是否应该逃离留不下的台北回到南部老家?还能回家的成年人,都令人羡慕。
上一季落幕的时候,有人评价剧集的结尾开始逃避思考了,当工作和恋情不顺利时试图回到老家、躲进童年,并不是一种解答。在长大的过程中,陈嘉玲们付出巨大的努力走出家乡,离开家人。“不要让自己和家人失望”,一直以来都是如真理一般的追求。但当年近四十的陈嘉玲,放下在台北获得的、失去的一切,试图回到家乡重建自己并不成功的生活时,她问那个把期待全都放在孩子身上,爱得严苛而沉重的妈妈:“我回来你会失望吗?”“你不会,我就不会。”妈妈一句平和的回答,让一股热涌红了我们的眼睛。多少人,渴望着这一句与自己、与家人的和解。
陈嘉玲的成长故事不是什么励志典型,她一会儿想当生活的勇士,一会儿更想做生活的逃兵,但可能这就是大多数人生活的本质。在新一季的童年故事中,步入中学的陈嘉玲发现疼爱自己的母亲像换了一个人,不仅插手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还往往都替她挑了最不喜欢的那个选项。就像原本陈嘉玲的一头乌黑的长发令人羡慕,但就当她习以为常地在理发店里,手捧哆啦A梦漫画、吃着棒棒糖的时候,妈妈说的“只剪一点点”,变成了另一套计划。沿着耳根的一剪刀下去,就像是向陈嘉玲宣告着童年的被迫终结。短发少女自带的厌世脸。
剪了短发功课才会好,吃了炖猪脑和赤参头脑才聪敏,从未离家的中学生瞬间就要学会从容地向陌生人问路,所有的人都要你走得更远、走得更好。陈嘉玲不明白,中学有什么了不起,夺走了爸爸妈妈和宝贝女儿之间的甜蜜。直到她第一次自己独自坐车到很远的地方补习,回来的时候因为打瞌睡坐过了站,妈妈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指责。聪明的小孩,也会面对成长的烦恼。
在陈嘉玲眼中,这个冷漠暴戾不讲道理的人不可能是她妈妈,于是母女之间的战火一点就着。眼看着女儿走远,妈妈终于像是放弃了,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地说道:很多人被妈妈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坦诚打动。就在前一个填入学家庭信息的场景里,妈妈还在婆婆和女儿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谎称自己也有高职学历。但此刻是和女儿之间,一生中也许都屈指可数的剖白时刻,她希望女儿能努力、勇敢,能挣脱家庭、故乡的禁锢,投入更激烈的竞争,也换取更光明的未来。母女的战争,或许是一段必经之路。
不过,就是这同一个母亲,在长大后的女儿决定回家的时候,又给予了全部的理解和支持,直到再次过度介入,测风水、点鸳鸯谱,继续着新一轮的喧闹。选择台北或者台南,不是一个问题对应一个答案。回应问题的从来都是新的问题,这或许就是《俗女养成记》想要给出的一点理解。《俗女养成记》的一大亮点就是闽南语对白,不管你是不是听得懂这种亚热带岛屿的方言,都会觉得方言版的观剧体验更胜一筹。这样的感受不仅仅是一种直觉,因为陈嘉玲在场面上讲普通话,私下回家讲闽南语的设计,本身就是故事中重要的内容。其实,看似有嫌隙的婆婆和儿媳之间,自有其默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生活中的成败、个性上的差异,不用兜几个圈子,自然会被归结到童年经历和家庭环境中去。《俗女养成记》的叙事方式乍看之下也是如此,陈嘉玲做出的决定与童年故事相对照,自然地暗示着某种因果关系。刚刚好的人生,也可能是提线木偶般的人生。
在与不好不坏的妈宝男友相处四年、同居三年半之后,陈嘉玲终于在受到前男友的婚礼刺激后,上演了醉酒求婚的一幕。然而,这样巨大的改变并没有给陈嘉玲带来多少对未来的期待,相反,男友妈妈从婚纱到装修事无巨细的干涉,男友微弱到噤声的反抗,让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快要结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台南家中,陈嘉玲就在此刻选择了分手,刚好重走了小时候见证的姑姑婚前悔婚的那条“禁忌”之路。有一个很酷的姑姑,是小女孩的福气。
“想越多越难嫁,越晚嫁就嫁越差。” 阿嬷的话穿越了三十年,回荡在陈嘉玲耳边。彼时的她还是十岁的小孩子,但已经能从姑姑男朋友妈妈的轻视、家人整晚整晚的责备、姑姑和眼泪以及终身未嫁的事实中,了解到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幕。对阿嬷来说,嫁得好的大女儿,比起有勇气选择独身的小女儿来说,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再加上亲历了邻居姐姐因私传情书,不仅让年轻的爱情早夭,还被家人毒打、全家远走他乡;自己也从此被不断灌输男女大防的训诫,与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们划清界限。所以在难得回家团聚的时刻,陈嘉玲不自觉地咽下了分手的真相,维系着大家期待的体面。陈嘉玲的一部分青春,也随邻居姐姐早夭的恋情而去了。
但谎言最终要被戳破。全家彻夜难眠和被迫参与密集相亲之后,陈嘉玲再一次像小时候那样和阿嬷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又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表露心迹。不知该如何面对阿嬷的陈嘉玲只能装睡,阿嬷却借着这个机会,不知是对孙女说,还是对自己说着:“虽然阿嬷每天都在念你没嫁,实在说起来,阿嬷有时候也很羡慕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阿嬷这辈子都在做别人的什么人,中药铺的医生娘、嫁了人的陈李月英、孩子的陈妈妈,她希望自己死后,陈嘉玲能把她的骨灰撒向大海,让自己再有机会去做那个原原本本的李月英。阿嬷其实理解陈嘉玲的选择。
陈嘉玲还小的时候,阿嬷曾经问她,等长大了是要嫁有钱人还是穷人,陈嘉玲说当然是有钱人。阿嬷说,陈嘉玲聪明,以后一定会好命。信奉“嫁得早嫁得好”的人是阿嬷,她是想凭借自己承袭的时代经验,帮儿孙们去选一条好命。但在有限的经验中,阿嬷也隐隐感受到,也许无法按部就班的人也各自获得了安生立命的办法。就像阿嬷年轻的时候做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情,以五音不全之歌喉去挑战唱歌比赛,她当时选的参赛曲目《纯情青春梦》唱的就是:“不是阮不肯等,时代已经不同,查某人嘛有自己的想法。”唱歌,是阿嬷留给李月英的自由。
从执着于儿女婚事但最终渴望自由的阿嬷,到不停催孩子们向前走却觉得他们很棒的妈妈,还有长到39岁看似一无所有却应有尽有的陈嘉玲,《俗女养成记》一不小心写了三代女性的成长史。家庭是《俗女养成记》的重头戏,但把所有选择都归因于家庭,又是辜负了这部剧的深情。聪明的小孩,人生也不一定会顺遂,陈嘉玲也没有答案,她的答案是做一个俗女。标榜自己为女性题材的剧集越多,它们有失为女性剧的共性就越昭然若揭。当越来越多的钮钴禄氏大女主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把自己不敢碰触的硬核摆在了我们的面前。但《俗女养成记》不一样,人人不敢触碰的“衰老”和“回头看”,便是它精心描摹的华彩。女主角属于自己的下半场人生,常常被人轻视。
当回到台南的陈嘉玲,风风火火地宣布自己人生的下半场开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和父母共同经历着不可避免的衰老。陈嘉玲买下了小时候被当作鬼屋、经年闲置的的老宅,日日沉迷装潢、置办家具,却惊觉自己开始动不动变得燥热、易怒、没干太多活就汗湿了衬衫。入厝派对后,年轻女孩们十几个小时未睡,热聊到深夜,竟还要到院子里去玩烟花棒。而陈嘉玲明明应该最高兴,但不仅熬得眼纹、颈纹、法令纹凸显,还用几针玻尿酸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对衰老的恐惧无可避免,但还有家人的陪伴。
逐渐步入更年期的陈嘉玲和席间突然从椅子上晕倒跌下的爸爸,一起坐在鬼屋的房顶上一起感慨:爸爸说,本来想在胳膊上刺青老当益壮,结果当字只刺到宝盖头,就痛得忍不下去了。陈嘉玲说,医生问她有没有要小孩的计划,她答还早,医生却说她可能生不了小孩了。自己的衰老已经让人难以接受,眼睁睁看着父母老去更是让人痛恨生命的残酷。时间,没有了。
当妈妈依然倔强地坚持为陈嘉玲的新家请风水师父,摆弄驱邪神兽;当爸爸谦卑地对弟弟陈家明说,家里中药铺的线上生意多亏了他,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的时候,这么多年来学习的独立、坚强,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弟弟陈家明也有自己的家与远方之争,去英国是明摆着的好机会,但对他来说更明确的意味却是,这一走,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只剩下精确的大约352天了。我们和陈嘉玲一起面对着这道难题,痛苦、无解。但直陈观众隐藏的恐惧,已经是创作的理解,也是创作的陪伴。记忆里,永远定格的温情画面。
陈嘉玲的“回头看”也是如此。在对她有好感的台北高富帅和台南青梅竹马之间,选择从小一起长大的蔡永森,并不是工具理性会趋向的选择。大女主的套路故事我们见过太多了,钮钴禄氏就应该浴火重生、诀别初恋、手撕敌友、唯我独尊。甚至在现代社会中,独立女性该做的也是“永远向前走,不要回头”。因此,陈嘉玲的故事反倒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让人觉得新鲜又充满期待。人到中年,还有从天而降的青梅竹马,让观众们羡慕不已。 在最俗套的《俗女养成记》里,在最粗俗的街坊邻居闲言碎语的视线内,在最烂俗的“难搞”婆婆、“独裁”妈妈和“好人”爸爸的过分干预下,在最庸俗的家与远方之争中,陈嘉玲却最不俗气地没有按照社会期待,成为一个淑女。她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变成了一个俗人,这就是这部剧,最精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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