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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明月】十姓子|行者所见(42)

 明月清泉与新雨 2021-10-28


上接连载41)

  “内个,季春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小春尝试发问。

  木匠饮一口酒,点头。

  “在钱商的葬礼上。”

  他看起来虽然很高冷,其实是在考虑如果告诉小春他从钱旅婚礼彩排后就一直跟着会不会被当作变态。

  没办法,他实在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是的是的!我就觉得这打斗场景似曾相识,果然是您!”

  小春有些兴奋激动。

  “黑石城蔡家小女儿蔡季春,怎么称呼您?” 

  “姓油,油崩山,叫我油木匠就好了。”

  油木匠的名字听起来像个莽夫,实际上可能也是。 

  “您也是北国人吗?”

  小春铺垫性质问问。

  “住在假庙附近而已。”

  油木匠回答平淡。

  “您好厉害啊!是隐世高手吗?”

  小春握拳下挥,星星眼。 

  “是的喔。”

  油木匠再喝一口,上脸,扯扯麻衣领口散散热气。 

  “啊咧?”

  小春疑惑,没想到木匠回答地这么干脆。 

  “都让你两次看到出手了,还有隐瞒的必要么?”

  油木匠借着酒意,缓缓抬手,刀指小春面门。

  “还是你个小妮子觉得自己口风不够紧?” 

  “我!我我我……我口风很紧!跟哑巴似的!”

  小春见着刀光心底害怕。 

  “开个玩笑而已。”

  将刻刀收好,矜持地呡酒喝。 

  “那么……您跟钱宗主……呃,老钱宗主,有什么故事?”

  小春虽然刚被吓到,这生命不息吃瓜不止的精神却值得赞叹。 

  “年轻时混匪帮,钱商是我第一个肉票。”

  油木匠按额回忆,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勾。

  “钱没到手,寨子倒被钱商拆了,一寨子人死的死,逃的逃。”

  “?”

  小春惊了。

  “独闯匪寨那次?老宗主当时已经是剑圣了啊?怎么可能被绑?而且他是因民众苦土匪久已,才欣然前往的啊?”

  “呵呵。”

  油木匠闻言只觉得好笑。

  “你听钱家人和十姓放屁,那家伙明明就是被我一砖撂倒的,丢人得很。” 

  “好吧……但您语气里完全不怨老宗主,想来是他劝了您改邪归正吧?”

  小春嚼起小甜豆,进入了听故事状态。 

  “嗯……不,我先反水了的。而且是我命令钱商去把寨子拆了,我们同流合污。”

  木匠翘起二郎腿。 

  “为什么?”

  这个剧情发展小春没听过。 

  “我可是有原则的绑匪,讲究钱货两讫,寨里那些拦路鬼却想给钱商喂黑米,让他就算被赎回去了也得任他们摆布。”

  油木匠摇头。

  “手段不干不净,让人感到恶心。” 

  “绑匪也有原则么?”

  小春好奇。 

  “小部分有。”

  油木匠摇头。 

  “我觉得都差不多。”

  小春还想吃甜豆,却被油木匠一下子握住手腕。

  “差不多?”

  油木匠虽醉,怒气却不含糊。

  “你怕是不知道黑米是什么可怕事物。” 

  “食之无味,难以察觉。断食半月,记忆混沌,心痒。断食一月,如万蚁蚀骨,暴躁。断食两月,不思茶饭,失品格。断食三月,必形销骨立,生不如死。”

  “就是有人杀了我全家,我都不会喂他吃这种东西。”

        油木匠摇摇头,显然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小春将这个表情记在了心里。 

  “起床了,混货。”

  听着肥仔语气里的埋怨,塞泰楠晃晃脑袋睁眼,摸摸后脑挺大一个包。

  他坐在木条椅上,木条椅在土壁地道里,周围是无数的空木箱和实心木桶,照明是墙里嵌的荧光石。

  “那小姑娘让我向你说声谢谢!”

  肥仔摊开手掌递上几颗黑色圆粒,侧踹一脚塞泰楠的腿,像是在踹偷懒的驴。

  “美的你,真把自己当侠客了还是咋的?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啦?” 

  塞泰楠抬头,梗脖子,不太情愿地接过黑米,拍到口里,喉头一动。 

  “哟,这眼神,像我害你似的。不给你这玩意儿才是真的害你,知道不?到时候你小子一定会想着自我了断……”

  肥仔启开一桶箱盖,里面全是黑色的颗粒。

  “老子还能省个一勺半勺的拿去卖……那些不是刀币么?起来干活儿!麻利儿地!” 

  塞泰楠起身,活动活动关节,提秤,舀勺,装箱,封箱一气呵成,动作迅速而麻利。

  不想多说。 

  肥仔看着塞泰楠开始动了,就不再做样子工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

  “搞快搞快,甲类的七十二箱,田家要。乙类的二百三十八箱,死营要。丙类的十二箱,冷台要。落日前就要搞定。千万别弄混了,不然他们上了两种瘾肯定要找我们麻烦。” 

  “喂,池哥,你发现那个家伙有多强了么?”

  说话间,塞泰楠已经装填了数个木箱了。

  “那不是明摆着么,一堆周家土匪被堆在桌上,看起来完全没来得及反抗的样子。虽然他们只是拿货的小人物。”

  肥仔捏捏肚上赘肉,随手抓一把黑米喂到嘴里,奇妙的快感笼罩心头。

  他摇头晃脑,像是听着什么节奏快的音乐。

  “啊,太棒了!感谢上天赐我们黑米!让老子吃得起饭,还随时能够嗨起来!”

  “我怀疑……那个木匠是个大人物。”

  塞泰楠将同类的黑米箱子垒在一起。

  “他刀法极快,而且完全没有发现手动,明显不是肉身施展的刀法,而是以气御刀。技术精准且熟练,足够留我小命一条。” 

  “所以,你想说什么?哎!手上别停!”

  肥仔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葵瓜子儿,一嗑一吐,翻了个白眼。 

  “以气御刀,喜欢后发先至一招决胜,倒不知他是否只攻不守,我还没资格与其交手一个来回……”

  塞泰楠抓紧心口衣物,。

  “如果不是小春把我解决了,我可能会死在他手里……” 

  “所以,结论是啥子?”

  肥仔突然觉得吐壳儿很麻烦,干脆连壳儿带仁儿大嚼吞下。 

  “那个人既是冷台的首席能手,又出身剑阁,特异神兵在手,天下独步,无人敢拦……也是我父亲的故交——柒先生!” 

  “哦,又是那位啊。”

  肥仔笑笑,一把瓜子儿扔到兴奋不已的塞泰楠的脸上。

  “干你#的活!乱想个啥?早说过那家伙十年前反叛时就被冷台搞死了!而且就算没死,也不是那个木匠的年纪,至少该小十岁!” 

  “?”

  塞泰楠疑惑。 

  “你#的,随便见到哪个一只手能按着你虐的大佬你都觉得是那个啥'柒先生'是不是?第六次了!” 

  “我觉得这次就是。”

  塞泰楠不忿。 

  “你那死爹现在怎样?还是歪躺在床上斜着嘴流唾沫星子等你带黑米饭食回去?叨叨些什么过去冷台的故事惹你崇拜?”

  肥仔肥厚的手掌拍拍塞泰楠的背。

  “哥告诉你,过去什么的,多么多么牛#,多么多么辉煌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给,老子,把,东西,弄好喽,清楚不?” 

  “好的,池哥你说的对。”

  塞泰楠表面点点头,内里却并不认同。

  手上动作更利落,显得很有干劲儿的样子。

  “想来确实是塞青凤吹牛上瘾,也许根本没''这个人呢。” 

  “对啦,钱才是最厉害的先生。老子有钱了,就是你有钱了 想干啥都行。像你们塞家祖传的邪火,没钱怎么到翠院里去泄?有泪痣能解咒用的姑娘本来就少,还得是雏儿,你哪儿遇得见?不得刺挠死么?是不是这个理儿?”

  肥仔面目猥琐。

  “是。”

  塞泰楠又弄完一堆箱子,听着肥仔的调侃语气有些不舒服,拧拧脖子假装酸痛的样子岔开话题。

  “如果银子还在就好了,这些随随便便就能装完。” 

  “嗨……那家伙,也是个忘恩负义的,说着老子就来气。”

  肥仔一拍大腿。

  “老子对你们这些混小子咋样?不赖吧?没拖过黑米也没拖过工钱吧?那小子真是腔都不开一句就走了,临走还把老子的'缠骨蛇'偷了!老子还得帮他隐瞒!不然没等出国境就得被国尉活撕了蘸酱吃!真##相由心生呗……” 

  肥仔一抱怨起来就不停,塞泰楠很高兴自己岔开话题的计划得逞,现在他可以将倾听状态转换为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喜欢曾经那个骷髅脸同伴的时候。 

  泪痣姑娘,雏儿。

  塞泰楠揉揉飘逸的发型,眼底流出异样的光芒。

  谁说没有的?

  可惜今天的计划没成功,还得向那几位买酒赔罪。

  可惜了,不过应该还有机会。

  “……喂!小子!听着!”

  肥仔语气不高兴。

  “嗯……嗯?”

  塞泰楠没想到今天抱怨时间这么短,刚回过神来。 

  “老子刚想起来国尉亲自吩咐了让处理个糊涂蛋,不能用冷台也不能明着丢到护城河里,你准备准备,这里弄完就去动手。”

  肥仔又对着自己上下其手,捣鼓捣鼓,把塞向高的短剑摸了出来。

  “好的,要加钱。”

  塞太难接过肥仔抛来的短剑。

  出鞘,寒光阴冷。

  “是哪个糊涂蛋?” 

  “钱姓宗主,钱旅。”

  肥仔表情严肃,很认真。

  “做干净点儿。” 

  “行,等我侦查侦查。这半年内?”

  “这半年内。”

  “诶?木匠大佬!”

  黑石城凌厉的东风里,细雪夹杂着近晚的斜阳。

  烂市买米的油木匠偶遇跑腿买咸菜的小春。

  兜帽围巾隐藏身份的油木匠觉得有些奇怪,还是勉强打了声招呼。

  然后小春请了木匠官市的细米。

  木匠为小春雕刻了一只钱商模样的小人儿。

  分开,一个往假庙方向去,一个往烂市方向回。

  小春回头,想说什么。

  木匠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走了。

  那就算了吧。

  “嗯?小春?”

  阴云密布,冷台公开处决叛乱者的高台,人群熙攘围观。

  木匠拨开人群,把踮着脚尖好奇观望的少女悻悻带走,嘱咐她再不能到假庙周围游荡,因为时不时会有的法场总是设在假庙旁。

  就算是在阴暗的北国,也不利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处刑的号声未响。

  尖利的口哨声响起。

  周家的土匪怒劫法场,数十口带环朴刀明晃晃闪光。

  血光四溅,尖叫声四起。

  木匠在惊慌逃窜的人流中把小春紧紧护在身下,谁都没想到这个瘸腿木匠身姿是那样的不可撼动。

  小春也没想到。

  木匠把小春带出那暴乱圈子,为了护着她,一生中难得地受了些轻伤。

  送回蔡府,小春被蔡家家主揪耳朵教训,因为擅自外出闲逛,还到了法场那一等一混乱危险的地方凑热闹。

  温柔娴静的蔡夫人从家主手里抢过小春,担心至极地上下摸摸,没有受伤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一下子紧紧抱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对油木匠连连道谢。

  小春本来有些尴尬于父亲的训斥,母亲的眼泪却一下子勾起了她在法场所见的心有余悸,也一下子大哭了起来。

  蔡家家主见着这娘俩儿的模样也不想追究什么了,把油木匠请进府里好酒好肉招待。

  于是半入仙途,辟谷大成的油木匠无奈破禁,酒肉真香。

  算是和蔡家认识了。

  “你们……就是定风筝的那些家伙?”

  油木匠披着金色长龙的风筝,立在黑石城南平整的小场上有些错愕。

  虽然北国的初春没什么春天样子,原先是王室猎场的废弃小场上踏青游玩的闲人却不是一般的多,天上无数风筝飞舞,地上无数小扇轻摇。

  小春站在秋千上被蓝奉枝晃荡,笑得开心。

  钱旅拱手向木匠问好,眼底比曾经见时多了几分深色,不知有什么际遇。

  “油前辈,真是真人不露相,若不是小春引见,谁能想到您真栖身黑石城呢?”

  钱旅态度恭敬。

  “长型风筝,难度颇高,材料也贵,收你三个刀币。”

  油木匠把风筝从颈上取下递给钱旅,只想谈生意不想谈交情。

  “好,谢前辈费心,这是报酬,以及小辈的一点儿心意。”

  钱旅将口子松松的,内里鼓鼓的钱袋递给油木匠。木匠本来想拒绝,从松松的口子看见一卷旧羊皮纸,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收下。

  钱旅笑笑,显然松了口气,在交付钱袋时附耳低语。

  “您放心,只要钱旅在世一日,就会全力保您清净。”

  油木匠愣神,点点头,隐约猜到了羊皮卷是谁的手笔。

  和小春蓝奉枝闲聊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话语,用少时制霸寨门的风筝技术帮她们把这条大黄虫耀武扬威地占领了天空。

  钱旅和油木匠聊了有关父亲的不少事情,比如在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后就常年居住北国,日日到假庙祈愿。

  收藏了不少假庙处显愿的木雕,那些木雕没人知道是谁刻的,但时不时地总会出现在假庙墙头。

  钱旅说,父亲见着那些木雕,总感觉似曾相识,像是一位已故老友的手笔。

  而一回忆起那位老友呢,就会心痒找烟抽。但他的肺老了,一抽就会剧烈咳嗽,所以家中人不允许他抽。

  油木匠闻言,心里不太好受。

  算是和钱家又认识了。

  “怎么……又遇见了?”

  “是呀,好巧。”

  裁缝店的遮雨檐下,檐外的滂沱雨扑向大地,千万线垂下乱中有静。

  木匠捧着带口罩的青绿色袍衣,小春捧着带蓝线纹绣的春衣,并肩而立数雨。

  “千条线,万条线……”

  小春目光随着檐边落雨而起落。

  “落入水中难看见。”

  木匠想起了儿时从母亲膝头听熟的歌谣,心里有些感触。 

  “木匠大佬……您母亲今天……”

  小春转头又转回,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她今天过世,善终呢。”

  木匠伸出老旧疤痕遍覆的手掌捧雨,嘀嗒嘀嗒落在掌心。

  “你个小妮子怎么知道?” 

  “其实……是我一直在跟踪您……”

  小春有些不好意思。

  “总觉得很在意,好像除了我们就没有人知道您的存在一样。” 

  “假的吧?”

  老者震惊,不自主地掌心一斜,因为他可是此道巅峰人士,从来没发现过小春跟踪的迹象。

  而小春没必要说谎。 

  “真的。”

  小春撅嘴。

  “如果不是偶然有您出没的消息,我才不会翻墙偷偷溜出来呢……虽然好多次都是假消息就是了。” 

  油木匠思量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烂市中,法场前,小场上。

  油木匠本来不会碰见小春他们的,因为根据他刻入骨髓的融入气氛训练,步态身姿绝不会让熟人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来。

  所以他遇见小春时总会有一丝疑惑。

  现在他明白了。

  自己和小春的相遇,都算是小春安排出来的,而小春安排的基础,是自己没发现的情报网络和高等的执行能力。

  好苗子啊!

  油木匠感叹,想着将自己曾经所学的黑暗知识教给小春。

  同时,碎片化的悲惨记忆突然涌入油木匠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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