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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荷心 || 老 街

 花海诗音 2021-10-28


老   街

文/辛培军

“唉!”黑袄黑帽裹得严实的李素梅,茫然地望着这条裸露着石块沙土的老街,自己在这呆了几十年了,现在回来居然一时迈不动腿!好像连熟悉的老街也看自己不顺眼了,家没了,人就像丧家的狗。北风贴着脸刮肉似的冰凉,挣扎着要扎到心里去。黑袄是儿子刘国强的,穿得旧了儿媳妇王丽要扔,自己舍不得,看着还新,年轻人就喜欢摆摆。前段时间下过一场中雪,山林斑斑驳驳的,枯草间残雪犹存,小北风那个溜啊,哪里露肉往肉里钻,不过自己不怕,棉袄棉裤是自己早就套好的,围巾往脖子里一缠,儿子的袄大,暖暖和和的。城里有地暖,光脚穿拖鞋都不凉,平时也穿不上,儿媳妇嫌碍事,也要扔,自己都寻思着穿不着了,哪想到现在就用上了。

咬牙坐车回来,可不是来看老街的,儿女都舍了,孙子也舍了,舍不得疼自个的老头啊,吵过,打过,还是他跟自己有个实心骨。你以后有伴了,省得一个人在山脚孤零零的,那里没地暖吧,我去给你暖脚。想着,泪就止不住打转,转了半天,凉了,却变成了一滴从右眼角慢慢流下,越来越少,越来越冷,就剩这一滴了,擦了就不凉了!拐拐弯弯的老街也是通往后山的路。自打嫁到刘家,出工收工,自己、丈夫、孩子们,庄乡们。汗水,欢声,风风雨雨,好好歹歹,过去的事儿啊,照面扑来,扭头就走。就像自己一路坐的车,上去下来,眨眼就是一趟,车继续开走了,又是别人的一趟两趟。老街拐来拐去,拐过闭着眼也能摸到的家,可家在哪里呢?前几年拆了,上头说拆了给钱,7万,恰好刚添了胖孙子,儿子欢欢喜喜的让去看孩子,也省的自己一个人,老胳膊老腿的不放心。自打卖了就没回来过,听说老房子的石头都叫他们卖了,挺值钱的,石头还值钱哪!活到这个年龄自己的至亲大都没有了,死的死,走的走,年轻人都到镇里城里买房子,上学啥的方便,老村子也就没多少人了。剩下的要么是暂时走不了的,还有就是等死的老头老娘们,老了,习惯了,也就走不动了额。现在哪还有跟年轻人住一起的,也不方便哪。等他们死光了,村子也就可以都整成平地了,他们拆了山脚的老村子,在东边占着好地盖起了楼房,那可是种啥长啥的好地啊!这光石梁子的破地方,拉土盖上就能是好地?自己看着都不明白。

儿子既然叫去,就去吧,闺女也劝,说高血压的总是不放心。可盼到抱孙子了!还有能比这大的事儿吗?儿媳妇总算看开了,自己也就他们结婚前去过几趟,那房子好啊,干净透亮的,比老房子舒服多了,滋养是给儿媳妇的。儿子是好孩子,也真不容易,一个人在外没黑没白的干,还着房贷,儿媳妇在超市打工,苦是苦点,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自己带过去这几万,能减轻点,就是亏了闺女了,唉,她两个丫头,一个小子,也混得不好。

进城这天,儿子开车来接李素梅。老房子换了辆国产车,就当个代步的,面子上也说的过去,进出村子好看些,好歹有车有房了,自己忙活几个月就有了。儿子是舍不得买,儿媳妇坚持买,说跟她般般大的小媳妇都有了,再说住的地方跟孩子上学的地方远,总不能骑着电动车风里来雨里去,大人孩子受罪吧,也安全些!李素梅也没啥主意,反正跟着儿子过了,孩子说了算,儿媳妇说得也在理儿,她高兴自己也乐得不用操心,看好孙子就知足了。

眼瞅着满屋子的老物件,李素梅扭脸看看这个那个,满是不舍,破家值万贯,用久生情啊,都能用呢!值钱的就是个二手的冰箱,可能带走吗,儿子那里啥都不缺,闺女早来了两趟,拉着脸把能用的就带走了,破椅子拆了也能炖只老母鸡。几亩山地跟薄田,转给别人了,唯有家里的那个祭奠先人的神龛让李素梅心里舍不得,咋带走呢?自己早就烧了三柱高香,祷告了自己要走的原因,老头去世三年了,自己要去看孙子了。逢年过节烧纸磕头,祈求福寿财运,这不几十年都顺风顺水的,儿女都成家立业,儿子也成了城里人,孙子也有了,不都是托先祖的福吗,可见纸钱多烧就对了,哪有自个的祖宗不保佑自己的孙男娣女?就是他爹福短啊,看不到今天了。儿子,自己的应该没意见,小时候也没少跟着磕头,儿媳妇就难说了。

“走吧,娘!”儿子笑道,“俺那里啥都不缺,你老人家就抱着孙子去享福吧!”

“呵呵,你这孩子——”李素梅也笑出了声,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舍就舍了吧,新家是个有暖气的地方,冷天自己的腰腿疼就不受罪了。抱着孙子哼着自己的老妈教的小曲,幸福的看着那黑亮亮的小眼睛,摇来摇去的,就眯眼睡着了,再哼一会,摇一会,哎,粉都都的小家伙,奶奶可舍不得放下吆。

“俺把神龛带着吧,老天爷爷保佑咱平平安安的。”李素梅有些心虚的问。丈夫没了,儿子就是她的依赖。

儿子不置可否的笑笑,母亲的信仰,就跟闰土的崇拜偶像一样,随她吧,老爹走了,这也有算个牵挂。可怜一片孝心啊!

神龛坐北朝南,是个就着屋角泥砖砌成多半个成人高的台子,上面往墙里钉三根般般长的品字型的木棍,搭张能盖住木棍的长条样的红纸,中间高,两边垂下,再搭根两头系了一个铜钱的红头绳,请不起香炉,茶碗也行,这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神界。也许真有吧,小时候的刘国强看着墙角朦胧的神龛,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道门,走进这道门,就可以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说不出的令人敬畏。每逢母亲磕头,他也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一仰一伏地学着。台子是带不走的,想必老祖宗也谅解,红纸可以再买,茶碗儿子家有,小心收着红绳吧,铜钱很难找了,儿子小学时做键子到处找铜钱,都不敢动这个。收拾好自己的衣物铺盖,提了个手工编织的白色提篮,装着自己吃的药,李素梅开心地告别了老街,进城了。

阳春四月,清和宜人。孙子9天吃面,正是周末,亲朋好友都来庆贺,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烟气,熏人,王丽的闺女也改了姓,叫刘书涵,七岁了,满头排着许多妈妈编的齐整的小辫子,眉开眼笑的在屋里跑来跑去,时不时去看看弟弟。在屋里李素梅一边张罗,一边叮嘱别忘了关门,怕熏着孙子。母子俩都白胖胖的,孙子浩浩穿着李素梅套的夹袄在床上老老实实的睡觉,盖着小棉被,屁股上裹着尿不湿,看样子是不打算搭理庆祝他的人了。尿不湿一天一个,李素梅有些心疼,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尿布不用,洗干净了,也蒸过消毒了,又吸水又方便,还省钱,自己的孩子不都这么奶大的吗?王丽笑道,您老人家那都是老思想了,这多不卫生,还麻烦,用的尿不湿是问了好几个熟人才放心买来的,换下来就扔了,一个月也费不了多少,越大越省,一个孩子也不在这几个一时的钱。儿子也不吱声,默认了,还有奶粉钱哪,王丽的奶不够,一大桶二三百。孙子也真能吃,来者不拒,小腮帮撮着奶嘴鼓成了球!大家看着就笑!亲朋家的女眷们进来夸夸孩子,夸夸母亲,说笑几句,便把喜钱放到孩子跟前。也有年轻的大伯哥进来看看孩子的,含笑走了,以前哪有大伯哥进弟媳妇内室的?现在都不讲究了,高兴就行。

王丽一一陪笑着,等人出门,肥嫩的手就把钱塞到枕头底下,自己辛苦应得的。亲近些的长辈们讲究,一半的喜钱给了李素梅,一半给了王丽。老人老面子,李素梅也就替孙子收下了,早晚不都是孙子的吗?王丽中等个,圆脸也算白净,她跟刘国强是二婚,王丽头一个老公外面打工摔死了,撇下自己跟五岁大的丫头。刘国强30岁才有幸跟王丽结婚,他个子也不矮,相貌也中看,关键是家境一般啊,说媒的有,动心的没,一打听谁愿意嫁到穷山村里来?等镇里或者城里买房子再说吧,好歹得有个像样的窝吧!他初中毕业就在外打工,技术也上手了。几年下来就东拼西凑的狠心在城里买了房,要高就高别人一等,镇里不行,然后就等着再操心张罗婚事了,却不料那些说等他有了房子的早就嫁为人妇了。没欢喜半年,老爹却查出来胃癌,没少折腾钱,人还是没了,先前肯定有些不好,检查说是胃炎,时好时坏,哪成想变成了胃癌?有人说是给儿子的婚事愁的。小百姓是能熬就熬,熬不过了再说。能成个二婚也不错了,同村的人笑道,僧多粥少的时候,知足吧,三茬四茬也剩不下!一条街上许多好好的小伙子就是说不上媳妇,山庄更够呛。为了给儿子说媳妇,大家都往镇里跑,好点的就往城里跑,于是,到处起楼,房价噌噌的长,买晚了第二天一个平方就涨了五十一百的。国强打工虽然能挣两个,底子薄啊,经不住到处填窟窿,婚事也就耽误了。好在他还算机灵,手机上谈了王丽,一来二去的,王丽就嫁过来了。前夫死亡赔的钱两个人也说好了,除去养老的,孩子的,自己也没多少。“有你就知足了!”刘国强笑道。看着他温暖的笑,王丽知道他是认真的,心底也暖暖的,终于不再当断线的风筝。买车,自己心里也舍不得,他刘家若舍不得,怎知道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呢,现在看来,婆婆连自己的闺女都没舍得给,还能说啥呢?自己就踏踏实实的在这里给他们刘家生儿育女,安心过一辈子吧。这样子,老大也吃不了亏,有家的感觉真好。

这个孩子来的晚,两人商量着等手头宽裕些再要孩子,一耽误就是两年,如今终于瓜熟蒂落。好不容易等孙子满月,李素梅抢似的抱过来,就像当年自己抱着儿子。孙子的头还不硬棒,托着小脑袋还晃,粉红的小嘴,皱着眉头,不习惯被人抱。看着婆婆那眼巴巴的样,王丽都给逗笑了,真是好婆婆!儿子说,王丽最好看的就是笑了,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抖,眼睛就好像落了一片黑云,格外深情。李素梅笑在心里,嘴上却说道:“你这孩子,呵呵!”

眼看满月过去,李素梅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寻思着咋给儿媳妇说请个神龛的事,又一想,房子都是自家买的,儿子的,在自己家里咋不行呢?她矛盾了好久也没敢吐口,老祖宗可等着呢。细心的王丽留意到婆婆好像有心事,几次似乎要跟自己张口,却都没说出来,侧面问问了丈夫,奥,这事啊!王丽登时一百个不乐意,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迷信!神里鬼里的,吓着俺娘们咋办?一拉脸给刘国强,刘国强也就讪讪不敢张嘴了,也是,该劝劝老妈了,人要往前看嘛。

找了个机会,刘国强接着老妈的话说了句:“娘,那个就别弄了,您看您孙子,再吓着他。”

李素梅脸一黄,马上明白了,儿媳妇不同意啊,这么小的孩子咋能吓着呢,老祖宗疼都疼不过来呢!她没说话,点头应了一声,不由得想起那首儿歌,“小小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沟里,媳妇背到炕头上。擀白饼,卷雪糖,媳妇媳妇你尝尝,俺到山沟看咱娘,咱娘变成屎壳郎。”没等默念完,自己也笑了,干嘛记恨自己的孩子呢,这神龛也是自己的婆婆教给做的,如今自己熬成婆婆,别说说话不中听了,说都不敢说了。可是没了神龛,李素梅感觉自己心里某处空空的,没了着落。后来几天,王丽还借口找东西,进屋看看,啥都没有,这才放心。自己家,决不能有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过了这年重阳节,李素梅抱着孙子在自己屋里练腿,儿子的卧室王丽不让孩子蹦,说弄脏了床单。王丽爱干净不带掺假的,再忙再累也要把屋里收拾的利利索索。一次自己抱着孙子,有些累了,无意中坐了一下,王丽早就扭头看见了,落下脸来没有说什么。等婆婆抱着孩子出来了,王丽很快就进屋呼哧呼哧的换了床单,一言不发的丢进洗衣机,嗡嗡的转了半天,甩干晒阳台了。李素梅感觉自己跟做了次贼似的,床都是儿子买的,自己咋成了外人呢?吃饭时,王丽展颜道:“妈,以后您别抱着浩浩在床上蹦,地上得多少细菌哪,座位上这个来那个坐的更脏。”看孩子的李素梅赶紧答应着。儿子不在家,没底气。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婆媳换着吃饭方便,儿媳妇还得接送老大上学,自己上班,也够忙的,自己胡乱吃点就行了。就这样,抱孩子练腿就在李素梅的卧室了,大人站着舒服,孩子也舒服,蹲地上累人,自己老寒腿难受。王丽就当看不见,脏就脏吧,反正不是自己的床。

孙子胡乱蹬着藕节似的小腿,几乎抱不住,嘴里呀呀的嚷着。李素梅眼角的皱纹更紧了。她当年皮肤很白的,年轻那会,丈夫就喜欢亲两口。只是干农活晒黑了,如今在楼上捂过来不少,脸颊上透着兴奋的绯红。王丽今天歇班,收拾家务,婆婆看好孩子就行,不能分心的。

“来,浩浩,奶奶扶着你坐坐,三躺六坐八爬叉,哎吆,看我的孙子多壮实,一坐就坐住了。”兴许是到足月,李素梅拖着孙子的胖屁股,试着松开。浩浩居然真的自然分开腿坐住了!他自己眨眼看着奶奶,似乎也好奇这种独立的感觉,离开大人的辅助,原来自己是如此强大,能创造奇迹呢。激动地李素梅直喊:“他妈,浩浩坐住了坐住了!”王丽几步赶过来,也是开心不已,抱住孩子就亲了几口。浩浩受到感染,一高兴就歪在床上。婆媳两人笑不拢口,浩浩更是手脚不安分起来。

日子在不温不火中度过。俗话说勺子总会碰锅沿。这人处的长了,难免磕磕碰碰,倘若相互担待也就罢了,怕就怕反倒是亲人少了耐性,还不般跟外人有个节制,往往口无遮拦,出口伤心。这不,李素梅一个不留神把孙子摔着了。

这天上午,也是她大意了,觉得孙子能自己坐住了,有时候就把孙子围在床上,顺手忙点家务,洗洗碗筷,蔬菜水果啥的,也能让王丽省点事。哪成想紧紧的忙完正往自己屋里回,错眼就看见宝贝孙子一个翻身,要倒栽下来,李素梅头皮一炸,心刷的就掉地下了,一步赶过去,还是晚了,碰的一声,就像自己的心碎了,那可是硬邦邦的瓷砖啊!

孩子没吱声,李素梅早吓得魂都没了,要是哭出声来可能就没事,莫不是摔坏了吧!床不到膝盖高,不至于吧,国强小时候没少挨摔呢。李素梅忙不迭的把孩子抱起来,盯着孙子看他的小脸,只见孩子目光呆呆的,就是不出声,坏了!李素梅哆嗦着,泪都急出来了。她赶紧把孙子放床上,又哆嗦着找到电话,手指颤抖着好半天才拨出去,儿子在外地,只能是王丽了,送医院自己去不了啊!

王丽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蜡白的的脸,咬着牙一言不发,一把抱起孩子飞也似的走了,楼下顺带叫了车,一溜烟去了医院。李素梅早就走不成路了,只盼望儿媳妇哪怕给她个眼神也行,却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啪——”李素梅突然抬手就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孙子有事,你也别活了!咋给儿子交代呢,他好不容易成个家,唉,你说你瞎忙个啥呢,人家王丽不都叮嘱了不让干吗?!

李素梅就在家里慌慌地熬过了半天,这血压似乎也跟着凑热闹,感觉心里慌得厉害,吃过药了呀!正盼着呢,突然听到楼下有车响,很快就有人蹬蹬上楼,敲门。李素梅的心稍微放了放,谁呢,孙子有事没事王丽都不会给自己打电话吧?赶紧拧门把,咋拧不开呢,汗都出来了这才拧开。王丽锁着脸抱着孩子进来了,换上拖鞋,蹭蹭地进了自己的卧室,只是丢下一句话,“吓着了”。

哎吆俺的娘啊!李素梅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缓过劲来,哭笑不得。有心进去看看吧,又不敢,干些啥呢,好像都不用,只是脑子空空的发愣,似乎只有那句“疤瘌小疤瘌小,没有疤瘌长不好”在溜达。王丽见老婆婆傻瓜似的,心里暗暗冷笑,皱眉道,“做饭去吧,一会放学了。”

“哎”,李素梅就像死刑犯被突然赦免一样,惊喜万分,擦擦泪赶紧忙去了,耶,腿脚咋听使唤了呢,还是有些软啊。

自打这以后,孩子还是李素梅看,王丽却常拉着脸了,跟李素梅也客气起来。李素梅自觉心亏,也不敢多言,儿子来电话也没问这事,看来王丽都没给他说,好在孙子没事。

转眼就过了腊八,刘国强也回来了,买了好多过年的东西,特意给刘书涵买了许多吃的喝的玩的穿的,可不能亏着人家闺女,生的不疼养的疼,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临近春节,李素梅终究在自己屋里的桌子上做了个变样的神龛,也没用红纸,太显眼,红绳跟铜钱折好了摆在桌面上,就摆了个茶碗,盛满玉米面,大年夜再烧几柱香,磕几个头,楼下门口给天地烧烧纸,算是告慰老祖宗了,心诚就行,别在意形式了。清明的时候好多人晚上在楼下,马路上也烧,回不去,尽到心就行,想必老祖宗也能体谅晚辈。

大年夜,摆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李素梅抽身就进自己的屋里点了三柱高香,恭恭敬敬的磕头,口里念叨自己的老娘、婆婆曾经念叨过的,不外是祈求祖先保佑,儿孙平安、发财一类的期盼。

她的卧室在北面,时间长了,儿媳妇很少进来,关了门连同那个小小的世界就属于自己了。却不料卧室的门开了,王丽进来,一手还握着门把,满是惊讶。正磕头的李素梅也吓了一跳。

“我说咋有烟味,原来您老人家当神仙呢!”王丽甩手走了。

这话说得跟刺似的,李素梅诺诺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不也是好心吗?往年在老屋,可以安安心心地烧香磕头,老头也不管,这头磕得你说难受不!一会儿子跟书涵都过来了,大眼瞪小眼的。李素梅都还没起身,一时起不来了,腿又疼了。她两手撑着地,费劲地要弯起一根腿来,儿子过来扶起来,抱怨道,“娘哎,你忙啥呢都?”

显然,这顿年夜饭吃得滋味不咋地,王丽直管逗引两个孩子吃饭,撇下她娘俩。刘国强端起杯子吞了一口,本来是团圆的喜酒,如今倒成了闷酒。窗外已经响起了礼炮声,不时可以看到绚丽的礼花弹亮亮的散开,此起彼伏。书涵一会跑到电视前看晚会,一会跑到窗口看礼花,便缠着刘国强去放礼花,孩子跟人没成见。刘国强笑着答应了,喝完这杯酒就去。他此时若跟孩子出去了兴许就没事了,看到老妈坐卧不安,没话找话的便给她夹了一块鸡肉,“妈,吃鸡肉,王丽炒得特好吃。”

“奥,好,人老了牙都咬不大动。”李素梅借着台阶也赶紧笑道,其实,她刚六十挂零,谁让当年老头家穷额!

“咬不动别吃!”王丽终于憋不住开火了。吓得浩浩油乎乎的小嘴不嚼了,书涵也回头看,刘国强半口酒没咽下,几乎呛着。既然开火了,接下来,子弹自然就要飞一会了。

“你说大过年的,你烧啥香,啊,还不嫌鬼多?召来吓着孩子咋办?你忘了你摔着浩浩了,我都没给他爸爸说,不是小鬼缠的,你刷什么碗,说了不让你刷,不让你刷,你非得刷!这是没事,要是有事,都是你召来的,还不定落不落后遗症!吃面的钱,你也留下,也就罢了,大过年的你非得在屋里烧,外边烧就行了,在个屋里折腾啥!”

突突完了这一段,王丽也注意到孩子吓着了,就抿嘴强忍着,哄孩子了。楼外的礼炮热闹起来,“轰”的连续破空而来,绽开一朵朵绚丽的彩花。

刘国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才明白自己在外,家里早就添乱了。

这时候,男劳力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好了好了,咱娘也是好意,大过年的,少说两句,吃饭吃饭。涵涵,走,爸爸带你放礼花去。”他扑拉扑拉腚溜了,这里还仨人呢!王丽干脆抱着孩子进了卧室,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李素梅心里堵得慌,那里还吃得下?原来王丽早就对自己有意见了,怪不得生分起来,不是亲生的,就是隔肚皮啊。自己也回屋吗?不照样在一个屋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咋能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呢?李素梅突然特想回老房子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舒坦,往年在儿子这里,似乎不是这么过的。一年来不了几趟,都欢天喜地的,烧香拜佛也是在老家,也是听大伙放礼花,”啪啪啪的”,正明提亮的,回不去啦,拆没了都。闺女那里,也就想想吧,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嫁出去的闺女,不去添麻烦就行了。以前自己一个人在老家,抽空住两天就回来了,那是有个来回的地方。如今卖了老屋,也没给孩子留几个,真该分给她两万的,她在婆家也有面子啊,这下倒好,绝了自己住闺女家的路。

节后亲戚们开始走动,初三,闺女女婿一大家子五个人挤着客车来看望老太太。王丽还是顾全大局的,含笑迎来送往,人们都夸王丽好脾气,孝顺。李素梅也跟着笑,怎能不笑呢,对外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眼看孙子一天天长大,终于熬到了上幼儿园,李素梅空闲的时间就更多了,他们一走,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李素梅一个,她感觉自己的心也空荡荡的。这一年冷的早,过了农历九月就刮起了大北风,不到十月小雪都飘了两场。转眼又到了十月一烧纸,天地同悲,居然下了一场中雪。人死三年烧正节。儿子在外打工三年也没靠着烧,人死了就了了,别折腾活着的人了,有个念头就行了。李素梅突然很想去看看老头,这里也用不着自己了,给闺女打个电话吧!

“吆,娘,这时候想起您闺女了?”

没想到闺女来这句,李素梅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想说什么,嗓子里却只能发出自己听见微弱的“哦”声。

过了一会,闺女发话了:“你坐车来吧,我磨不开,过来打电话,我接你去。”

止不住的热泪滚涌而出,李素梅小声抽泣着,然后就呜呜涛涛的大哭起来。屋里没人,都忙,尽可以痛快的哭个够!

等哭够了,心里也舒坦了许多。闺女家老老少少的,自己怎能再过去给她添麻烦呢,钱都给了儿子,自己也没脸过去见女婿,住闺女家也不是常事啊。当初,如果自己留着那七万,兴许——唉,千不该万不该卖了老房子,好歹自己还有个落脚的窝啊!地要回来,自己也种不了了。

拿定主意,李素梅收拾了一下自己,啥都不用带,这里除了自己的衣物,都是他们的,手头也没钱,够回老家的车费就行了,手机就不用带了,那头没人接电话。那跟绳子也是自己的,会伴着自己走完最后的路。就这样,李素梅费了不少劲打听到车站,坐上了回老家的客车。

走来走去,又回到这里,一辈子也走不出老家的圆圈。街上没人,都猴在屋里暖和呢,拐角还有个老磨,很是光滑,磨盘上残留着积雪,看来还有用,也就碾点山韭花啥的。每年秋天后山白花花的多的是呢,自己可没少采来腌韭花吃,一做就是好几大瓶,闺女儿子亲戚都喜欢吃。那时候,自己可没少来推碾,孩子跟着转圈圈,推一圈,扫一扫边上的,推一圈,再扫,直到棒子粒碾碎了,可以煮成粘糊糊的粥吃。那时候哪有现在好,要啥没啥,能喝碗棒子粥就不错了。走街串巷说书唱戏的、杂耍的,演完了就挨家挨户要点粮食,瓜干、棒子都行,也是混口饭吃。家里有点的就给点,没有的就不给,他们也不见怪。常常跟那些讨饭的问一样的话,“有人吗?”倘若回道“有人”,就是给东西,若是“没人”,这家就是没多余的,再到下一家问问吧。有个大门楼的就好问,那些用玉米秸扎的墙,都没个大门的就算了。家家有狗,都还是大狗,就是干瘦干瘦的,跟着问话有气无力的“汪汪”几声就算了,都不容易哈。

好在没有碰见熟人,李素梅走过老街,在自己老屋的位置站了一会,附近拆掉的房子也处理干净了,盖上了黄土,抖动的荒草也稀稀拉拉,好像种过黄豆,啥痕迹都没了,连位置都模糊起来。有些上好的舍不得拆的大平房还在,石头屋石头墙的老房子也有,有老头老太太住着,水电是不能短的,烟筒里徐徐冒出灰色的煤烟来。再往上,山路上的雪有些硬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有小石块的地方前面的雪都化了,石头后面的没有,高的地方露出一块块干硬的黄路面。大黑豆似的羊屎蛋子零零散散在雪里,平时不能来的,封山,不让放牧,大冷天的没人管,还有些兔子和大喜鹊的爪印来来回回。到自家的老坟过这条路,多少年来,刘家的长辈,自己的公婆都在这条路上发送了。孝子们弯腰低头,抬着骨灰盒,一步一步地赶到这里,女眷们在后面哭哭啼啼地跟着,吹唢呐的人“滴滴答滴滴答”吹得热热闹闹。庄里庄乡的围着看,那时候没啥看的,也就红白喜事是热闹的。

死人的衣物鞋子点着了,就着柴火搭的架子呼呼直烧,送给他们去阴间穿的。来送行的亲戚们再磕头行礼,主事的老头吆喝着“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谢客!”分列两边跪着的孝子们就一起磕头回礼。人群中,唢呐“滴滴答滴滴答”响得更欢了,笙、钹、锣啥的乐器齐奏,表演的人一个个费力地卖弄着,也是看头。在家里是看他们表演的吹唱,看那些磕头的人有没有犯错,有磕头错了的,戴着孝帽子的小孩子有模有样的学着,都是大家的笑料。丧事就得这样办,这样热闹才行,没人看了,才真是苦丧。可惜发送自己的老头不热闹了。这几年不让雇人吹唢呐了,丧事新办,找个人提着录音机,放些哀乐迎来送往。再说,大家都忙着挣钱,哪有闲工夫看个?坟头在南坡向阳的地方,有好多熟悉老核桃树,当年一家人都围着打核桃,老头上树打,他们在底下捡,滚到草丛里的也要找到,孩子们边玩边拾,自己得时不时的提醒调皮的儿子提防土坡,那里蒺藜圪针太多。坟坑是头朝西北,脚朝东南的,说着这样好,咋好呢?自己的骨灰盒也是这样放吧,随他们折腾吧,可惜没了唢呐热闹一番,冷冷清清的,滴滴答,滴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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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辛培军,乡村教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泰安市诗词学会会员,肥城市诗词学会会员。热爱并致力于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现为肥城市公益组织十指连心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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