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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家自有麒麟阁(二)

 沉吟先生 2021-11-05

文/沉吟先生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二十四诗品·冲淡》)
 

何为“冲淡”?冲,和也,淡,宕也。(孙联奎《诗品臆说》)。所谓冲而弥和,淡而弥旨。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素,即淡泊,默即静默。诗品即人品,冲淡人无不处以静默。据说程颢便“逐日端坐如泥塑神”。我们当然不提倡更不能要求人人都如明道先生般终日如泥塑木雕般端坐,又不是老顽童与灵智上人打赌谁坐得久,也不是虎力大仙与唐僧赌坐禅对不对?真要那样,多半要被人当成神经病。但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儒家讲静,道家讲无或者讲虚,释家讲空,都是在强调人的心灵修养,进而发展成为一种美学境界。静则心清,心清则闻妙音,所以才能妙机其微。机为触,微即微妙、幽微,所谓人籁悉归天籁,心静才能接触到自然之道,才能接触到隐藏于自然界之美,这两句他是这个意思。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德既可食,那么和自亦可饮,元气在心,而又加以静养,故曰饮之太和。独鹤即孤鹤,东坡先生《后赤壁赋》有云:“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鹤为仙禽,本淡逸之品,孤鹤作为具象,形容冲淡,恰到好处。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冲淡是一种意境,是抽象的,可意会而难言传,所以以惠风喻之。惠风即为春风,所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花春雨江南向为婉约美阴柔美之代名词,故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在可觉与不可觉之间。荏苒,也作苒苒,柔缓之貌。杨柳之风,吹面不寒,加之于衣,衣袂飘飘,正为熏风之柔。上古歌谣《南风歌》云: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与此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阅,历也,察也,阅音即察音。修篁,即长竹。《兰亭集序》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阅音于竹林之下,岂无七贤之雅?细思心向往之。故美曰载归,集美而载之以归,颇有带月荷锄归之感。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匪,同非;匪深即不深。即,接近的意思。这句话就是说,冲淡的意境无意偶得,并不觉其深;刻意追求,反而稀有难得。俗话说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脱”,这里应作“或”、“若”解,形似,指迹象。违,不见。这两句大意是说:冲淡之意境不露形迹,假若露出形迹,伸手一捞,完蛋,煮熟的鸭子咻的一下就飞了。所以这两句跟上两句“遇之匪深,即之愈希”应上下连起来解读,完整理解。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正是这个意思。
 
“冲淡”相较于“雄浑”,是另一种形式的美。如果说“雄浑”是阳刚美,那么“冲淡”无疑就是阴柔美。分别对应于西方美学中的“宏壮”和“优美”。一为铁马秋风塞北,一为杏花春雨江南。二者并不冲突,虽有不同的风格特征,但在哲学思想基础和诗境美学特色的基本方面,则是互为补充的。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刚柔并济,方为至道。
 
司空图给出这种风格的美学境界,并不是机械式陈述,并未给予明确的理论界定,而是根据自己的审美体验,描绘某种特定的情境或境界,让读者心领神会,这个特点其实不仅仅体现于这一品,整个二十四品均是如此。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所提的“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糜”之八“体”。这是中国美学和文艺理论风格论的显著特色。他以艺术的形象的方式言说,不枯燥,能够激活读者丰富的联想,带其走入一个神奇的美学世界,让其自行感悟、体会。但是这种方式缺乏明确的理论阐述,往往给人以迷离恍惚、难以把握之感。所以,需要有一定审美基础,才能深入其中,感悟其美。这是缺点,亦是优点。缺点是对常人来讲,很可能读不懂,云里雾里。优点是包容了阐述的多样性,给读者留下了从不同角度解读的广阔空间,一旦深入其中,尽可运用自己的美学体验,最大限度发掘其中的真义。一句话,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曾写过老顽童周伯通的一套拳法,叫空明拳。我们来看看。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蜒植以为器,当其元,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笑着摇头。
 
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射雕英雄传》第十七章)
 
金庸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已经到了相当精深的地步,例如对这七十二路空明拳的描写,便深得“空”、“柔”之要旨。周伯通一番话,与“饮之太和,独鹤与飞”,与“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在哲学上与美学上,都是一脉相承的。正如《庄子·知北游》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而体现在诗歌上,将“冲淡”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的,非陶渊明莫属。
 
在陶渊明的诗里,他的世界里,全是农村田家,自然,恬静,和谐,优美。无论是墟里村落、鸡犬牛羊、田父近邻,还是日光月色、原野田稼、飞鸟林木、和风微雨……都自然而和谐地存在着,各得其所而生生不息。套用东方不败那个死人妖的一句话,这才是“人生妙谛……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语言简练、自然、平淡,不言美而美溢于其间,这就是陶渊明所独创的田园之美的艺术境界。“陶诗之淡,不是无绳削。而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王圻《稗史》)
 
此为“冲淡”,下期谈“纤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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