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东方文学】李颖:疯婆子

 牛晓玉 2021-11-06
作者简介
李颖:云南大学文学院2020级现当代文学在读研究生。
*欢迎聆听*
总编 | 晶莹 | 编辑 | 海之蓝
疯婆子


作者:李颖


那条土路是村里的必经之路,路修得十分随意,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用毛笔在宣纸上胡画了一笔。雨天时,路上稀稀疏疏的走着人,一只黑色的水鞋才踏进去,伸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沾满了黄泥。暴风天,黄沙被风吹起,几颗石头的尖尖露了出来,像一只黄牛的脊梁。


一群孩子最喜欢的就是踩石头尖,他们不怕疼,不怕痒。用脚往“黄牛的脊梁处”狠狠地剁几脚,大风一吹,连头发也变得跟老牛一样黄了。每当妇人看到这一幕就会愤怒地抓过自己的孩子,说上一句,“把鞋弄坏了以后就赤脚。”孩子惺惺地被拖走,走时带着哭腔,这样就不会被狠打。也多亏这帮孩子,没过多久石面又平滑了。


每个大人都恨这条路,只有孩子喜欢。孩子也害怕这条路,怕的不是下雨时的黄泥,会扎人的石头,而是怕一个大人口中的疯子。


如果奶奶不告诉我她是疯子,我也不知道她就是疯子。


疯婆子是很爱唱歌的,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会趁着这美好的月色高歌一曲。她唱的好像是花灯,我不太能听懂,渐渐地便又乏了。正在你乏困之时,她便带着哭腔大吼一声。这一吼引来了很多街坊的不满,她们把头探出窗外,大骂一声:“疯婆子,你又开始号丧了,大晚上不睡觉天天号,招魂咧。”说完后便“啪”地一声把窗子砸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探出头骂她,如果碰上是两对头的人家,还会一起骂。夏天的知了也开始躁动起来,配合着街坊的骂声有节奏地回应着。当整个村子都渐渐地动荡起来时,她便大笑,也许是唱累了的缘故,笑声远远抵不过刚才的那阵哭腔。   


天亮之后,她又成为了街坊邻居唠嗑的重点对象。即便是以前有小矛盾的老太太,见面后只要谁一提“疯婆子”,两人都能唠上半天,在你一句我一句的痛骂之中,原先的误会便也一笔勾销了。两人抬起脚朝地上的吐沫搓了一番后,便舒爽地离去。


每个人见到她都有不同反应。和她同辈的老人见到她后便会往墙角边吐出干燥的吐沫,然后从嘴里蹦出些不大干净的话。等她们骂完了,便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走了,刚吐出的吐沫被黄泥迅速吞噬,留下一摊黑色的印子在黄泥地上逐渐消失。妇人们见到她就匆匆低着头走去,假装没有看到。疯婆子张着嘴想说句什么,黄风一刮,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孩子们见到她时,就疯狂的在街上跑,最先停下来的那个,疯婆子就来到你旁边,扒开两侧的头发,将干瘪的嘴唇靠近你的耳朵,至于说了什么,只有经历了的孩子才知道。而周围的孩子则会旁观这场噩梦,并且大叫“受难”孩子的名字。坚强的孩子流露出愤愤的眼神,他们痛恨被疯婆子抓住,疯婆子的出现是他们最先停下的证据。而柔弱的孩子只会哭,清澈的眼睛里缓缓溢出泪水,随后便是以哭声寻求大人的帮助。我实在好奇疯婆子究竟说了什么话,可连问几个“受难”孩子都摇摇头,他们是否认了疯婆子说的话,还是想以此洗去被抓住的屈辱。在这场游戏之中,我既想停下听听疯婆子究竟说了什么,又不敢停下。每天都有一个孩子要经历一次噩梦般的情形,当我再次停下并且庆幸自己没有被叫名时,疯婆子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梦婷,梦婷”,当我的名字越叫越响时,我才知道噩梦即将来临,期待已久的秘密也要揭晓了。我终于感受到之前被叫名字的人是经历了怎样的恐慌。这场游戏就是当众宣判,你这次是跑得最慢的一个,你应当接受惩罚。


我退到墙角边,疯婆子慢慢逼近。我看清了她的面目,疯婆子长得不算吓人,清瘦的脸,细长的身体,只是头发总是半散落下来,显得有几分凌乱。我们害怕她大概是和传说中的“鬼”有点相似。疯婆子凑近我的耳朵,我屏住呼吸,为迎接谜底的到来做好准备。这时,一阵轻柔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我的小贵吗?”“小贵?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句话只在我心里想了想,在那种氛围之下,我实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我没有摇头也没有哭,疯婆子伸手过来了,正当我惊愕地望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快要伸向我时,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头抓住领子就把她半提了起来。我疯狂地往回跑,旁边的孩子一哄而散,我们跑到路的拐角处偷偷转头,却发现疯婆子已经被老头“拎”走了。我本该把这个老头当作我的恩人,但想起他的面貌便忍不住颤栗,他长得比疯婆子更可怕。回家后才听大人们说,这个老头应该是她的丈夫。


这天夜里,我梦到疯婆子摸着我的头,唤我小贵,小贵。再也没人来救我了,我疯狂摇头,可疯婆子还是抱着我唤小贵,正在绝望之时,双腿一蹬,我便醒了。第二天上学时,有同学偷偷跑到我身边,问疯婆子跟我说了什么,我也摇摇头。晚上,我跑到老祖身边,问她知不知道小贵在哪里。老祖叹息着说:“小贵再也回不来了”。“那他去哪了?”我问。老祖摇了摇头,用手指指天空。今晚的夜特别黑,原本有星星的夜被一个黑色的袋子捂住了,细细的,密密的。只有身后挂满蜘蛛网的洋瓜灯透出微弱的光,在这无尽的黑暗下,微不足道地摇曳着。我紧靠着老祖,是害怕夜的黑,也是怕身边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街上平静了好多天,人人都知道,疯婆子被抓走了。孩子们的游戏照旧,只是跑得越来越慢了。大家都学会了偷懒,反正你没有证据证明谁跑得慢。正当我们的游戏快进行不下去的时候,疯婆子又出现了。这次,她见到我们后也不跟我们玩游戏了,只是静静地靠在墙角边。在我们玩累了休息时,隐约能听到她的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每次在针头扎进我手背的一瞬间,我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回到家就跟老祖说疯婆子回来了,她还经常“咝咝”的。老祖听到后就拿着碗盛了满满一碗饭菜,放到离疯婆子不远处的墙角边。我问老祖为什么不直接送过去。老祖说:“这个女人命苦还好强,直接给她就像是在她心里又扎了一把刀。我们快走,趁着饭菜热,她会来吃的。”到了下午,我偷偷跑去看碗里的饭菜还在不在。结果正如老祖所说,碗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一双筷子端正地放在碗上。老祖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或许只有她才知道疯婆子的身世,但是每当我问关于疯婆子的事时,老祖总说我现在太小,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可老祖却去世了。


在墙角边待了几天后,疯婆子彻底走了,没有人知道疯婆子去了哪里。在她走后的几天内,人们似乎失去了骂人的理由,村子里又沉静了好一阵子。孩子们到了街头还是会习惯性的探头寻找,可墙边的瘦影却再也找不到了。


再次听到疯婆子的名字已经是十年后。正在准备考研的我又接到我妈的电话,在机械般回答完“老三问”(吃了没、在干嘛、忙不忙)后,我准备挂电话。这时我妈突然说:“跟你说个事,你还记得那个站在街边吓人的老太太吗?”“她?怎么了?你是上学不知道情况,今天她儿子找上门来了。穿一个大花裤衩,哎呀,那张脸长得和她妈一模一样,还叫阿东给他拍视频发抖音呢。“他来做什么?  “还能来做什么,要钱呗。“老太太的钱?  “你可不知道,老太太不仅有点存款,还有房子呢。老太太年轻时是一个戏子,在隔壁村唱戏,听说还是个角儿。后来跟一个拉二胡的男的好上了,可谁知两个人结婚后那个男的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人,不醉就赌博,赢了继续赌,输了又打人。


我在电话的一端感到心酸,拿着考研资料久久叹息一声。听到叹息,我妈知道我在听,便又说了起来。老太太命是真苦,听说有一次男人回来后又打她,直接打头,自从那次以后,她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但是也没全傻,她还知道要跑。附近的几个村都住遍了,一到晚上就能在垃圾场附近听见有人哭的声音。原先以为是鬼。


“那她怎么就到了我们村?”我问。“在隔壁村待不下去了,有一家的男人每到半夜就到垃圾场边转悠,说是要抓鬼,可抓着抓着,发现这不是鬼,是人!还是个女人!然后,就跟她搞上了。有一晚这家的女人偷偷跟了出来,想看看是个什么鬼那么难抓,几晚都抓不到,结果就看到她家男人和她抱在一起。女人当晚就叫来附近的街坊,街坊们痛快地骂了这个偷汉子的疯女人。


我妈停顿了一下,但我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这个女人才来到我们村就找了一个没人住的土基房,还在里面生了一个儿子,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大概住了一年多,这家房子的主人要重修老宅,就把她赶走了。走的时候村里的金兰看她可怜还拿了一百块给她,她接过钱后在地上磕了个头就走了。她们说,这女人其实一点都不疯,口袋里随时鼓鼓的,还有零碎的钱。


“那她走了之后去了哪里?”“不知道,反正就是在附近。别人说她是被男人打怕了,就装神弄鬼的。白天在大街上瞎晃悠,晚上就唱戏装鬼吓唬人。现在好了,她男人死了,儿子又来我们这儿问有没有见到老太太。她儿子说,家里的钱都被她拿走了,包括土地使用证都在她手里,现在要拆迁,找不到这个证,他一想,准在老太太手里。


我的喉咙被堵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是愤怒,还是悲伤。“事情还有好多,等你回来再说。你先去学习吧。”我妈说完后又提醒我要多穿衣,按时吃饭,之后便挂了电话。


今晚是没有心思学习了,我拿起手机,打开抖音。刷着刷着,就看到一则“重金寻母”的视频。一个穿着花裤衩的男人抬着一张照片在我们村口哭泣,他见人便带着哭腔问有没有见到照片上的老太太。在视频的最后一秒,我终于见到了“疯婆子”的真面目,面颊清瘦,双眼透着几分泪光,忍不住让人心疼,照片下面是老太太的名字——王淑芬。

六刊精美颂,国粹九州弘。
赤县翔金凤,中华起巨龙!

温馨提示:总编微信JY1341918373888诗文配图图片来自总编。


晶莹美刊旗下平 -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