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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泾、三、高量粮

 富平人原创馆 2021-11-08

难忘泾、三、高量粮

文/赵战劳

自行车头上系着馍布袋,后边夹条口袋,要么独自一人,要么两个三个一伙,一出村就跨上车子急行了。然曙色梦沉,年迈的土路焉能平顺,一路呛呛咣咣颠颠簸簸,赶天明不是由瓦头坡往下飙,就是推着车子喘着粗气正翻吕村原。
上世纪七十年代冬春季节,你常常都会看到这么些人,早出晚归,风尘仆仆,车子上驮着鼓囊囊的粮袋。他们是哪儿的? 嘿!还能是哪儿的,他们是富平北部沿山一带的农人,是去泾阳、三原、高陵一带量粮的。
富平北部地处渭北旱腰带。山秃石头多,峪浅活水缺,一个一个村庄不是散落原畔,就是窝居沟壑。而“十年九旱”的气候特征,生生让这里的人苦力空耗,广种薄收,日月清苦。可不是吗?一旦遇着百日甚至双百日大旱,农事、庄稼无疑遭受影响,该下种时无法下种,处于生长期的存活受到严重威胁;轻则减产,重则绝收。古时“吃饭穿衣全靠天”的说法,毫不夸张,从而在干旱期上演了几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总之,干旱是天敌,一切因它引起,一切由它造成。

我是1972年冬第一次去高陵量粮的。这年夏田因干旱严重减产,收的手拔麦。碌碡栽起,我们队每人分了90斤口粮。社员恐慌,干部犯愁,政府关爱百姓,急大家之所急,立马应对指令发出:“天大旱,人大干,我们要做英雄汉。”“么麦不怕,以秋补夏。”队上趁一场雷雨,赶紧种了近二百亩谷子。还好,年终决算,社员口粮挣到240斤。土地默默使力从来不吐一声困,可却用另一种方式将困表现出来。谁知,回茬面积大,来年透雨少,麦子产量还是上不去,歉收连环。上面没松劲,口号依旧响亮。下来的又一料收成不消说,重蹈覆辙。这下,大家似乎清醒了,意识到这种办法的弊端:“以秋补夏,越补越怕。”旱地自有旱地的特点,再不敢这样干了。可祸端形成,遭难的唯有百姓。粮食缺口越来越大,人们的裤带越勒越紧,往泾、三、高跑的越来越勤,有人惊叹:“六一二年的饥荒怕是又要重演了。”          

那时寻粮有几种方子,一是钱买,每斤玉米三角左右。二是用粮票布票换,每尺布票可换八九斤,粮票三四斤。那天,我借了辆自行车,由一位邻居大哥带着,赶天明爬上吕村原,沿公路南下,到一个叫陂西的地方,下了车子沿村打问。可穿过三个村庄,没一户粜粮的。大哥吩咐:“咱分开!你就近寻,我再向西前赶上一截子。”

我这次准备用布票换。又耗了些功夫,还是没有结果。我有些愁心了。我从没出过门,又是第一次量粮,不免怯生,心灰眉皱,很是窘迫,这咋办呢?再加之冬日的太阳脚步紧,没觉着已将午饭时分。

“这姨你粜粮不?我、我用布票换。”看着一位中年妇女由门里出来,我完全一副乞求的口气。

“用布票换?咋换?”

“九斤,一斤布票九斤玉米。”

“那你看下玉米。”

我激动又兴奋,急忙撑了车子进了她家。

玉米敞倒台阶,好像才剥下,有些毛,我抓了抓,不咋样干。但我迫不及待,不敢弹嫌。不管咋样今天都要量下,绝不能空手回去。她说,玉米有些脏,要不我给你用簸箕扇扇。

我说,行啦不用啦。

装玉米,过称,撵了63斤重量,我付她7尺布票。

我兴头头和她将粮袋搭上自行车,正准备离开,她说:“我这会都没问,你喝水不?”我迟疑了下:“能行,我喝点。”其实喝水是托辞,肚子饿是实情,我想着趁这会吃馍。

回到院子,端起她倒的水有意识抿了两口,这便掏出馍来。

“这娃你家啥人嘛,你咋跑出来弄粮?” 估计我钢球般的冷馍令她心怵,令她吃惊,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算啦算啦,你不要吃那,我给你弄点饭。”

她急急进了厨房。

我瓷愣着,不知吃对,还是不吃对。终是把馍放入布袋,再不想让她看到。瓜娃头上有青天,今个遇到这么好个人!我想,这人的心底和面貌对应着,慈眉善目,美丽端庄。环顾院落,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

不大功夫,她端着一碗饭出来,我忙迎上去接。她笑着说:“我亚个打的搅团,咱今吃煎搅团片,我下了点菜,煎煎伙伙......”

我吃得矜持把捉,客客气气。两碗饭下肚,再不好意思要了。顿觉心腹饱满,一股暖意在浑身汩汩流动,有种他乡遇娘亲的感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感谢她。几句家常话,知道她准备给儿子结婚,女儿在读初中。也记下了这个村名:高陵县通远村,她姓徐。

人大概就是这样,处在于贫寒和面对贫寒时心性就归于慈善。这以后,我在寻粮路上还遇到过几件事。一天,同伴半路上自行车胎漏气,干看没办法,扒下胎到就近村子去补。谁知在村口偏偏遇着这个队的队长,三言两语,不由分说,队长领着他找这找那把胎补好。

邻村一个教师,月工资32元,家里6口人,年年口粮对对挪挪勉勉强强吃到春节,整个一二三月靠量粮。由于钱短,也由于路远自身力气跟不上,两个星期去趟泾、三、高雷打不动。每次只量五六十斤,回来累得精疲力尽叫苦连天。三原地界路边有个看苜蓿的,竟盯上了他,一日好奇地问:“这人你家里都啥人嘛?老见你量粮...... ”一来二去,他们相熟,那儿成了教师的歇脚点。后来,看苜蓿帮过他几次忙呢。

由于路途远,也因归途负重,又都是上坡路,量粮总是去早回迟,两头摸黑。人摔、车坏,路途逢雪遇雨的事时有发生。那可叫雪上加霜,欲哭无泪啊。1973年本村三个人一伙去量粮,出了村子没多远,一个哎哟一声栽倒路边,随行赶忙去扶,问他咋样,他爬起来搂着胳膊说没事,又跨上了车子。其实,当时胳膊疼的受不了,可他咬牙忍着不愿说。因为不敢不去不能不去,家里已经断顿了。就这,他这天由泾阳量了120斤玉米,人睡定时才赶回。他去卫生院诊治,医生大惊失色:“胳膊脱了啊!你、你真厉害!你咋把粮驮回来的?”

有次量粮返回,路上遇着一个底店人。和他谝谝呱呱,说到玉米价,他说他量的便宜,玉米也好。实情是,他因量粮和那个村子人熟了,也因缺粮缺怕了,竟给女儿在那找了个下家。听了他的话,我半晌没言传。身处饥寒冻馁的人们,一日一日奔波在这条路上,谁个没有几段或愁苦或欢欣的故事呢?那几年,我们村好几户人家都执意在东干渠南的水地,在更远的水灌区给娃找了对象。

苦难折磨人。有的人家非但没粮吃,也没钱使,揭不开锅的日子抓头挠胸,入东家出西家告借,眼看陷入讨饭的境地,常常听到他们呻唤:“哎哟!这苦日子啥时到头呀!”碎狗就属这类人家。母子二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没着没落。有次约他去量粮,可他吃粮不管纳粮事,回去问了他老娘。他回话说:“我妈说再等几天,等鸡再下几个蛋,就能凑够粮钱。”

人在难中似乎不怎么深想,精神处于麻木状态。一旦时过境迁以至今日我还常常嘀咕?那年代方向明,路子正,抓基本,对粮食蛮重视的啊!什么“以粮为纲......”什么”必须把粮食抓紧...... ”什么“深挖洞,广积粮......”可为啥还那么缺粮呢?不单老百姓缺,好像国家也缺。夏有夏征任务,秋有秋征任务,年终还来一次增购。地方政府顺应上面粮食政策,也想方设法,制定了好些规程。例如,禁止贩运倒卖,不许黑市交易。

1974年腊月,我和一位邻人去量粮。那天天气阴沉,奇寒。约摸午饭后,我俩在三原一个叫杨村的地方,驮着粮刚拐入渠岸的路,迎面来了三个戴红袖圈的,手一摇厉声拦住我俩:“下来下来!我们是整治黑市交易的......”我俩好话说尽,咋搞艰难都不行。

他们把我俩带到村边一个小学,说是等一会,把你们这些人集合起来后办个学习班,说着就锁上门出去。

一下午,三三俩俩一拨一拨量粮的人时不时就被他们带进来。

最后一次,只听外面嚷嚷:“我是贫农,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

“你啥球贫农?你这贫农尽给共产党丢脸。”

“我丢啥脸?人没啥吃量粮丢啥脸?”

他们进来后,这才看见“贫农”已是五十多岁年纪,穿得破破烂烂,满脸复杂地带,车子上的粮充其量40斤。他有些不服气地把车子往树上一靠,唉声叹气里嘟囔着:“咱在咱那也带着红圈圈刹歪风邪气哩,谁想今个落入人家的法网...... ”

“少胡说!再胡说看把你困得起来!”一个小伙子话齐茬硬了,虎势势地走近他。

这一招好像把“贫农”震住了,嘴木嗫着再没言传。

这阵这里已聚集了20多人。

天完全黑下来,学习班在边上那个教室开始了。先是学习文件,下来宣布当地粮食管理法规,然后一个称之为队长的讲话:“今天,我们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逮住21个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扰乱粮食市场的富平人......谁也不能证明你们是缺粮户,说不定你们在搞贩运,投机倒把。尤其这个自称贫农的老汉,吵吵闹闹,态度恶劣。你是什么贫农?你还在你那管人哩?你这德性你咋管人......

“现在,我宣布了处理决定:所有粮食全部扣压,放你们回去,开上公社一级证明再来取粮。”

这下这儿一下乱成了一窝蜂。大家情绪激动又激愤,有人大声质问,要拿出文件来看。有人发泄不满,据理力争。多数人一副可怜巴巴的乞相,一个劲诉恓惶,搞艰难,一遍遍地央求:“叔呀!哥呀!你们行行好,全家人只等这点玉米哩。”

就这样,吵吵嚷嚷,僵持磨蹭,顽顽缠缠了4个多小时,他们也算仁慈,方才改变决定,要我们每人写一份检讨书。保证以后再也不到这儿来弄粮。否则,他们一定严肃处理,决不手软。

这天,不,不只这天,还有翌日凌晨以至天明,我们不但饿坏了,冻坏了,也累坏了。赶回家里,天已大亮。

那些年,人们称泾阳、三原、高陵为关中道的“白菜心”。是的,这儿一马平川,土地肥沃,旱涝保收,风采盎然。它以它丰裕的粮食资源确实周济了渭北旱原难以数计的饥民,无论咋说,都值得称道,都值得感恩。我老想,要不是他们,饥肠辘辘的我们又能奔哪儿去呢?孩子长大成人了,安敢遗忘当年奶水不足时,那一位位体恤自己,向自己敞开胸怀的人。

1975年冬,省委干部何金铭下派富平挂职县委副书记,一日在雷村召开的麦糠沤肥动员大会上说:“......我们一定要因地制宜,讲求实际,培肥地力,主抓夏田生产。把我们的粮食关系尽早从泾、三、高转回来。”他目光前瞻,话语有力,满充信心和期待。

岁月不居,往事渐渐远去。每每想起昔日量粮路上的那些人和事,除了感触,更多的是启迪和欣慰。不忘过去,不是记恨那个年代,记恨一些人的做法,而是总结历史,记取教训,因为前行的脚步不曾停留,我们要倍加珍惜我们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作者简介:赵战劳,富平县宫里镇人,农民,曾出版散文集《荆山红叶》《明秀堡史话》长篇小说《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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