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孩子为师
王开东
阅读弗朗西斯·卡库嘎瓦《没有围墙的教室》,很多次我都停下来,慢慢咀嚼、反思。在卡库老师面前,我很羞愧,像一只鸟羞愧于飞行。
卡库老师说,教师的职业是微笑,其次才是教书。
羞愧的原因是,我们的教室是有“围墙”的,尽管我们讨厌这样的教育生态,如帕斯所说:“我有着反抗的目光,却只能压低声音歌唱。”
但慢慢的,我们会服从它,遵循它,然后离不开它,以致最后我们成了围墙的一部分,甚至我们自身就是围墙,乌黑破旧,陈腐不堪,沾满平庸无奇的恶。
卡库教师则不然。
因为可以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深爱着孩子,她选择做一个老师。还是因为深爱孩子,她没有听从老教师“一个月不露笑容就能掌控孩子”的忠告,而是把内心的爱和包容通过笑容表达出来。在她眼里,教师的职业是微笑,其次才是教书。
唯有和孩子拥有相同的语言密码,才能成为同路人。
如果教室里寂静无声,只能是两种情况。要不教室里空无一人,要不就是学生们都死了。教室里为什么会万马齐喑?学生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刽子手”是谁?
因为微笑,因为尊重和信任,卡库老师得以走进学生心灵。鲜花铺满的小径之后,就是孩子们的秘密花园。唯其和孩子们拥有相同的语言密码,才能成为与孩子尺码相同的人,才能成为孩子们的铺路人、引路人和同路人,才能众人划桨开大船,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
坏教师各有各的不同,好教师却是相似的。
教学并不是一件简单、单纯的事。她告诉我们,“把孩子当做学习对象”“从孩子身上学习”,孩子就会焕发出创造的活力,也会自然而然地从老师身上、从同学身上、从课本身上、从世界身上吸纳雨露和阳光;而把孩子当做灌输的容器,孩子就不再是一个活泼泼的人,而只是一个口袋,一个筐子,一个器皿,一个沉寂如死的物件。
叶圣陶先生也说,学生是种子,不是瓶子。教育是农业,不是工业。坏教师各有各的不同,好教师却是相似的。但我们真的有勇气说自己和K卡库老师相似吗?
30年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的长度单位,更是一个用爱心和智慧累积的厚度单位啊。
30年里,她始终像是一匹马,热情、奔放,充满活力。在她的眼里,孩子就像是草叶上的小露珠,必须给予最大的信任、呵护、理解和爱,在最充分的安全和自由中,孩子的心灵才会真正打开。
在她的眼里,知识一点也不重要,让孩子循着自己的方向,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径才最重要。乔伊是在停车场学会了认字,这种认字与在课堂上学会的认字结果没有任何不同,但意义却有天壤之别。后者的学习是一种有意义的学习。没有意义的学习,教学不会真正发生;没有意义的课堂,是不道德的课堂。
最好的老师不教书,他们只教孩子。
有了信任和爱,有了这种意义的自觉,她的教学,就不是一堵堵墙,而是一扇扇窗。她用美好的俳句,温暖的阅读,引导学生沿着灵魂的无数条路行走。她拆除了师生沟通的围墙,心灵隔膜的围墙,也拆除了孩子对知识恐惧的壁障。每一个孩子都在心灵的舒展中慢慢发现,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诗人。
瑞德就是这样,他是在棒球场奔跑的浓雾中触摸到了诗,他说:“我没办法摸到它。我越是跑,它越是消失不见。” 他一脸迷茫,写满了忧伤。卡库老师说:“我被他的话牢牢吸引了,以至于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我用手搂着瑞德,我们慢慢地走回教室。”
剧烈的幸福感突然到来,在诗意的复活中,浓雾里的师生茫然失措,互相搀扶,甚至于静静流泪,如同悲伤。这是真正的高峰体验,也是我看过的最美的最深刻的教学相长。
“诗人之所以是诗人,不总是因为他写的诗,而是因为内心的一些东西,以及把他的内在自我和身边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体系。”
好教师也如是。好教师也不只是因为她所教的东西,还在于她把她内在的自我、孩子们和世界互相编织成一个体系。这个体系,卡库老师称之为“我们”。世界从“我与它”变成了“我与你”,然后世界就是“我们”了。
灵魂就缠在自己指尖,让生命完成最隐秘的辉煌……
最好的教师总是不教书,他们只教孩子——把全部的心灵都敞开,用露珠一样的眼睛和爱,朝向伟大真理。
是为序。
2014年,写于北京大木仓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