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水崔,曾用笔名诗酒琴心,晓冰等,南阳土著,70生人。干过报社记者、杂志编辑,广告人。曾坚持写诗十余载,后改写散文与评论,发表文章几十万言,终无所成。遂改行图书经纪人,策划代理出版了《南阳五圣》、《纸糊的民国》、《古村妖物志》、《南阳作家群最新名家力作》、《行者文集》、《地震来了》、《中小学环境教育教材》等图书逾1500万字。自由职业,为北京博库书房图书策划,兼职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中国财富出版社、中国开明出版社、中国言实出版社等十多家出版机构特约编辑。 我老爸在世的时候,我总是被人“小崔”“小崔”地叫着,结婚成家了感觉自己似乎还是单身。老人家仙逝后,我就习惯被人喊成“老崔”了,喊着喊着心也老了,不免就经常想到小时候的经历。那我为什么单单想起了1976年呢?那一年,是中国改变历史改变时代的一年,是建国后30年和改革开放后30年大致分野的肇始,也是50年前闻名世界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的一年。 当时我六岁,在农村的一所小学上学了。那时侯没有幼儿园,城市里也许有,正规的学前教育当然没有,不过上学前我已经学会了一首具有主旋律的歌——我妈是农村宣传队出来的妇女干部,亲口教我唱的:“学大寨,嗨!要大干,千军万马齐参战……”。 家里穷,没有读过适合小孩子的书,但是家里的泥巴墙上还是糊了不少报纸,黑不溜秋密密麻麻地却不认识,不过我对色彩还是挺着迷的。 墙上有两张彩色的画,其中一张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下面的大红字是“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大人教过,我整日无聊的时候就看,所以入学前,这一串红色字我已经会读会认会默写了。 我这么聪明,肯定个子就长不高了,所以上学排队做操都得站前头。有一次,在学校做广播体操扩胸运动,做着做着裤裆就开缝了——对了,乡下的小学生一般都不穿内裤,穿鞋也没有袜子,山乡里的厕所连男女都不分的。所以,站在学校操场前面的女老师都看着我笑,我还以为她们喜欢我呢,于是做得比别人更加认真和卖力,前弓步扎得忒标准。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笑我,是因为我在不适宜的场合,露出了小鸡。 凡是人生第一次,一定印象深,如第一次接吻和第一次失身一样。我们的课本上第一篇课文,就一句话,内容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至于怎么好,我没有印象,这种标语就像农村曾经到处可见的“计划生育好”一样。那时候农村墙上也有标语,我家院墙外边写的就是石灰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这么高深的学问我们小孩子是研究不了的,但是毛主席那年逝世了,却强烈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虽然被戴上了小白纸花,在女老师的感召下哭得一塌糊涂,鼻涕憨水满脸,却禁不住内心激烈地疑问:不是说万寿无疆吗?我妈妈说万寿无疆就是能活一万年的意思,怎么刚理解到这里就不行了呢?伟大领袖连100岁都没有活够,苍天真是不公!这问题郁闷了好些年,一直到大些了才释然。 我爸是供销社的职工,不是领导,那时却有一把乌亮乌亮的手枪,家里还有雷管和导火索。手枪我只是见过,却没有摸过,家里的雷管和导火索却摸过很多回,终于被我爸发现没收了。我妈也不在家时,小孩子在屋没事就乱扒东西,我肯定那时偷偷摸过很多东西,为什么会清楚记得雷管和导火索的事情,原因大概是我肯定为此挨过打;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我亲眼见我爸爸用雷管、导火索、空酒瓶子、泥巴制造出一枚炸弹来炸鱼。通天一声爆响,那坑塘里的白鱼和鲫鱼都翻身飘满了水面。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爸当年是我们乡里供销社“血战到底造反兵团”的兵团级领导,所以配枪似乎名正言顺。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开过枪,但是我研究过那把手枪的子弹,弹头是黄铜的,头部是秃圆而不是尖的,筷子粗细,常月2厘米,比一般的54手枪的子弹高级很多。 当然,后来据说党中央下发了文件,停止武斗上缴枪支了,我也就再没有见过这些稀罕玩意了。 写这篇文当然不是写关于一把手枪的故事,这只是在衬托那个年代。 那个年代有枪司空见惯,村里开会斗地主(或者是右派)的时候,就会有持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把被斗的人犯押上台。那些拿枪的,其实仍是村上老实巴交的大叔大爷。有一年,我们村上有个大叔的四川蛮子媳妇,“放白鸽”被人逮了(放白鸽,意思就是假装和一个男人结婚,结婚后由原来的相好接应再逃跑),那个短小的四川男蛮子被捆住吊树上,用赶牛的皮鞭子直抽得鲜血淋漓。而其中带头的乡治保主任大叔腰里别的,就是一把贼黑发亮的驳壳手枪(这种枪据说正好750克,俗称“一斤半”)。 那年春天的某个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偷偷跑到了村前的杨树林里。所谓树林,其实就是杨树苗园圃。我是和一个小伙伴约好了一起去,不是约会,也请别误会,小伙伴是男的。我们就是要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折几根树苗,想做成能吹奏的笛子。 现在想想,真他妈的扯蛋,谁教我们做笛子,不就一截树皮两边用刀削一削,再挖两个窟窿眼吗?这简单的玩具,居然教唆我们去当小贼,跑到村林场里偷树苗。那可是集体财产那! 我们被逮住了,逮人的林场护林员是春旺叔叔,正好是这位小伙伴的亲叔。我想最多,我们挨顿打,或者被呵斥一番就过关了。谁知这位叔叔连训斥都没有,反而说,跟我走吧,到叔叔家去,我教你们做高级笛子,挖5个窟窿眼也能吹响。于是,我们带着折断的杨树苗树梢,欢天喜地的真上他们家去了。 去他家之后,春旺叔叔就变脸了。他家的门栓是上插,就是在门框的上门楣位置有插销,他一进门就插上了门栓。任凭我们再喊,再往上窜,也够不着。春旺就安安生生的吃早饭,一边冷眼看着我们蹦跶。 等他吃完了,就把自己的裤腰带紧一紧,一手攥着我们一个,往村子的西头跑。说是跑,其实使大人的步子大而快,小孩子跟着就得是跟小跑一样。我虽然拉着屁股,奈何你越往后拉,春旺叔叔就越是手攥得紧,索性后来就跟着跑了。 我很恐惧,害怕被人也吊到树上,用赶牛的皮鞭子抽。春旺叔叔铁青着脸,也不说话,这种沉默就更让人害怕,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置我们。 春旺家在村东头,他带着我们两个“小贼”跑过漫长的整个村子。村西有个老头,我们认识,村里开会斗人的时候,老头在台子上被斗争过——那老头据说上过黄埔军校,不过到过年的时候,这群老实巴交的不识字的农民大叔,还要排队腆着脸让这个老头写春联。那个时代的人们真他妈的无聊。 到了这老头们家里,我才知道原因,敢情是就这老头家里有墨汁,春旺是来借墨汁用哩。 只见他威风地拧开墨水瓶盖,往一只粗壮的大手里,咕咕嘟嘟,就倒了一手心,接着两只手合着一撮,两手就全是黑漆漆的了。然后顺势先抱着我的脸,从额头往下捋到下巴上,然后给他亲侄子也如法炮制了一番。现在想来,那造型一定是酷毙了!春旺还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个小白胖娃,今儿个非叫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妈呀,真滴吓死宝宝了!搁谁都经不住,以前是恐惧,接着是不寒而栗,刚抹的黑老包脸墨迹未干,我的泪水就夺眶而出,在脸上继续淌成两条水墨小河。 村东头,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每一块地都有生产队长领着一群人在干农活。大人们有的拿榔头,有的拿锄头,有的没有干活,就聚拢起来胡喷冒撂。看到春旺押解着我们到地头,很多人乐呵呵地放下手中的农具,像看表演一样地看着我们。很多大叔还逗我,看看那个娃子,人家还在笑哩,你娃子还哭哩,有啥子哭哩们! 我爸我妈那时候不在家,平时就是外爷和舅舅带我。我舅舅也在地头,嘿嘿嘿地笑,不断地安慰我,别哭别哭了,回家我给你买糖吃,哈哈哈。 不知道什么时候,春旺这个老龟孙,已经悄悄走没影了。 这次游街,深深刺激了我。有一回我甚至想,等我长大有本事了,比如像我爸那样有一把手枪,我要亲手枪毙了春旺。 这件事,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做过“贼”的,并且留有案底。按照当年春旺的说法,我胆敢破坏村集体的财产,是企图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小犯罪分子”。所以不敢想,也不敢说,一想就觉得惭愧,一回忆就想到了屈辱。 我恨死春旺了。 我爸爸对各种错误的性质都能准确把握,记得他是这样教育我的。他说,春旺叔叔没有错,他的处置方式有问题,但明明是你破坏了集体的树苗错误在先。我爸还吓唬我,你这错误严重着呢,如果在旧社会别司令(国民党统治时期,南阳民团司令别廷芳)治下,折几根树苗是要被枪毙的。到底是“兵团级领导”,说话就是有高度,呵呵。 我妈当过村团支书和村妇女主任,她这样安慰我:孩子,你不应该恨春旺叔叔。他好不容易逮着俩小毛贼,就得在乡亲们跟前显摆显摆。如果不惩罚你们,集体的树苗叫人折断了,你春旺叔叔这护林员以后还怎么当,在这个社会里,恐怕他就要挨整了。 要不说男女有别呢。我爸没吓住我,但妈妈的解劝,使我不是很恨春旺这个人了。但我后来很多次回老家,在村里碰见春旺,我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别扭死了。 春旺没有活到我有本事的那天。1993年,他不到60岁就死了。尽管那时候农村环境还没有被大面积污染,春旺却死于癌症。 纠结的1976年,带给我成长道路上的阴影是潜藏和深刻的,而我内心的不屈服和逆反的种子,似乎从那时起就开始发芽。 这种幼小心灵上的创伤,是时代病,得需要另一个时代来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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