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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闽江源

 同人杂志 2021-11-12

清早醒来,手机里有一条6点35分收到的微信:“今日是辛丑年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祈愿佛力加持,愿您和您的家人身心安康!福慧双增!六时吉祥!建宁报国寺释子耀峰合十。”2018年我偶然路过报国寺,到现在三年多了,耀峰住持的微信从未间断,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我都会收到他发来的微信,遇到特殊的日子,比如佛诞菩萨诞等,他也发微信。读这样内容的微信心情美好,心怀感恩,默默地双手合十,心中如沐佛光。

这时,我是躺在泰宁酒店的床上,两人的标准间,拿起床头边上的手机,读到微信上的这条内容。英也还没起床,她通常比我醒得早,也许见我没醒便不动。果然,这时英掀开被子,“你睡得真香,一夜都没有翻动。”她说她每夜都得起两三次。我说:“今天上午去上清溪,可以看福建丹霞地貌,开车过去不要半小时,时间很充裕。”说着话,她起身上卫生间洗漱,我继续赖在床上,时间才刚过七点。

晚上可以住到建宁了。

我想,大概是建宁引诱我开始这次自驾旅行。虽说只是随意地行走,却在不知不觉中朝着建宁奔去。不是因为耀峰住持的微信,不是因为报国寺。在潜意识中,诱惑着我的是闽江源。

三年前那趟自驾车旅行,从闽江入海口开始,沿闽江溯源而上,到建宁闽江源。到了建宁却找错了方向,没有到达闽江源,而是去了金铙山。当时问过许多人,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闽江确实发源于建宁,许多人都听说过,但具体在什么位置上,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闽江源成为我心中的结。这些年上网浏览的时候,有关闽江源的信息就会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电脑屏幕上:闽江源拜水溯源旅游列入国家旅游局重点支持项目,闽江源是位于武夷山脉东侧沙溪上游建宁县均口乡台田村严峰山西南坡,更精确到一个点,北纬26.73度,东经116.9度。读这些信息的时候我就想,闽江源是我可以走过路过的地方,在某一天,我会寻访到闽江源。

这次出来到今天刚好一周。

说来有趣,原本我只想一个人开着车随意地走走。天气开始有了些凉意,太阳也显得温柔了,炎热得让我不敢出门的酷暑终于过去了,福建台风密集的天气也过去了,秋天也该来了。南方的秋是浓郁而清爽的绿意,那个不安定的我蠢蠢欲动。我对家里人说:“我开车出去走走,就在省内,大约一两周时间。”没有明确的去向,只想把自己融化在秋绿中。

靛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空气透亮得似乎看不到一点尘埃,还不到九点,女儿帮我把一个旅行袋和一个杂物箱搬到车上,“玩得开心!”她向我挥挥手道别。

多好的天气!轻轻地踩下油门,汽车溜溜地向前小跑,沿着江滨大道往东,这是从我家出城最近的方向。车窗半开,凉风习习,右侧是闽江,与车道隔着绿化带。绿色的空气扑鼻而来,深呼吸,多么清新舒坦啊!

插在通风口上的手机闪现有一条新的微信。瞧一眼,是芳发来的。我习惯将手机插在通风口的手机架上,可以方便使用手机导航。这会儿没用导航,我还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点开微信:“姐,什么时候可以聚聚呢,我都感觉把自己囚禁得精神崩溃了。”

“怎么啦?”我已打开手机蓝牙,通过车载麦克风,说话可以不拿手机。

她拨通视频,不说话,屏幕上就看到她的一张脸,正哭得稀里哗啦。

我说:“我正开车出去溜溜呢,要不,一起走走?”

“你接我?”她立即从微信里发来了定位。金峰。在我当前位置的东南方,继续往前,开车过去一个多小时。

十几年前,芳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姑娘,她给我写信想要工作。这是芳告诉我的,时间久了,我已经忘了。然后她就到福州工作,几年后又嫁回金峰。我们很少见面,只是偶尔在微信上说几句话。时间过的真快,她的女儿都要上高中,儿子也要上初中了。

芳穿着黑色长裙,宝蓝色的长袖衬衣外披一件枣红色的薄毛衣,手里拿着手机,拎一个小挎包。快有四十岁了吧,依然年轻漂亮。裙子下面露出她右脚上的金属支架,并不掩饰,大大方方,仿佛支架也是她装扮的一部分。记得她过去使用一只腋拐,看来装上支架后就不需要拐杖了。上了车,我问:“想去哪里?”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平时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想了想又说:“去福州吧。”其实金峰也是福州,是隶属福州长乐新区的一个镇,但习惯上大家还是把长乐看作是福州市外的区域。

“行。我们去福州。”我回应她,却不觉地笑了起来,这才刚出家门又往回走了。我问,“你有没有想要找什么人?”

她也不知道还找谁,“英姐吧。”她说前两天还在跟英姐微信,问使用支架的事,她的支架膝关节的地方有些松。英也退休了,这时应当闲着。于是她联系英,英发来了定位。

一路上我开车,她说话。她说她家的盲人按摩店,开了十几年,顾客相对固定,收入比较稳定。他丈夫是盲人,店是自己家的,按摩师就是他们夫妻俩。有了钱丈夫就去赌博,赌了十年,把钱输得精光。没钱也没办法再赌了,可脾气变得很坏,按摩也不爱做。她自己学会了按摩,顾客来了自己上,也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源。“我觉得好累呀,感觉要扛不住了。我就希望我丈夫能够帮我一点,可他什么也不帮。输了钱要我去借,我做不到,他就发火,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她一边说一边哭,欷歔不已。我递给她一包抽纸,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擦过的纸巾塞进粘在座位前面的垃圾袋里,一会儿功夫,垃圾袋就鼓囊了起来。“家里的活他不帮我都随他了,我公公用难听的话说我,他在一边听了也不为我说一句话。我真的只希望他肯帮我,一点点我就很满足,可他就是一点点都不帮我。”

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也不会例外。难念也得继续念,这大概就是人生。寄希望于别人帮着念,恐怕是希望越多,失望越大。我说:“现在孩子都大了,家里的事不会比过去更辛苦,是心累吧。或许你可以试试不去期望得到他的帮助,只靠自己,其他什么人都不靠,不去抱这样的希望。凭自己的能力做多少就多少,感觉累了就休息,扛不住时就放下,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你对他没有期望了,得不到他的帮助你就不会感到失望,心情或许就会好起来。如果他偶尔帮了你一点,你可能还会感到高兴,因为你得到的是意外的帮助。”

芳似懂非懂,其实我也不能帮她念经,不过聊聊天,她的情绪倒是渐渐地安定了下来。不知不觉到了英家。英说一起去牛岗山公园,离她家很近。她拄两根肘杖,行走速度不快,却能够持续很长时间。她说常来这里散步,走一圈得要两三公里。我几乎不散步,尽管住房的楼前就是一条河,河边就是公园,那条叫吉道的步道就从公园里穿过。医生曾交待我的腿要省着用。我原本就懒,便把医生的这句话当圣旨,类似散步这样的损耗就省去了,留着在关键需要的时候用。这一天是周末,公园里人真不少。我来过这个公园,那时几乎没人,空旷的园内只有草和树。这时看到草地上搭着好多红色黄色的帐篷,孩子们在草坪了嬉戏。课外培训班补习班被限制了,周末大人们就带孩子到公园里游玩。

我们在公园步道上漫步,英听我说正自驾车旅行,格外心动,立即给老公通了电话。她老公还在上班,她跟老公说要跟我一起开车去旅行。行动迅速如同英的人还真不多见,我蛮欣赏这种风格,想做就去做,顾虑太多只会束缚了手脚。许多人对我说很想像我这样自驾车旅行,但没有几个人实际行动起来。

我们一同去琅岐海滩。面向着大海,琅岐岛右边与长乐梅花相望,左边与连江琯头相邻。闽江在南台岛分成两支,到马尾罗星塔合流,在琅岐岛又分成两条支流分别注入东海。我很喜欢琅岐,来了无数次,与朋友或独自一个人。坐在海滩边上看大海,看沙滩,看岩石,看天空,看螃蟹和水鸟,有时也驾车环岛,看民居、果园和养殖场,每次看到的好像都不一样,感受也都不相同。对于我来说,琅岐岛这样的地方,可以一个人望着大海发呆遐想大半天,也可以邀约几个朋友,在海边踏浪戏水发少年狂。

送芳回家后,我和英开始两个人的自驾车旅行。从福州长乐到宁德的屏南,周宁,福安,寿宁,转南平方向去建阳,邵武,然后到了三明的泰宁。福建绿水青山,处处是美丽的自然景观,还有许多先人们留下的历史足迹。我们俩是残疾人,沿途去了三都澳,鸳鸯溪,白水洋,白云山,鸳鸯草场,西浦古村,考亭书院,朱熹墓,和平古镇,上清溪,到各个景区都享受门票全免的优惠。自驾车途中就是与山水亲近,景点旅游只能是量力而行,该放弃时就放弃,开心旅行就好。不过英是很拼命的,登山不疲,耐力好,最多的一天我们走了两万步。她的口头禅是“不累。”走路不累,爬山不累,开车不累,长途旅行不累。旅行有这样的搭档真不错。我也从来不叫累,因为不叫累,所以才能真的感觉不累。

福建出门便是山,我们总在大山里盘桓。英说很想开车,“等没有人的时候让我开开。”她拿到驾照三年,却几乎没有机会开车。她说家里老公霸着车,每次她用了车,她老公就抱怨,说她调整了座位,说她开得不好,对她开车指指点点。

我问她“带驾照了吗?”

她说“带了。”

我说:“这里不是大草原,不存在没有人的时候,想开车现在就来开。”

于是,英坐上驾驶座。她左下肢无力穿着支架,但不影响她用健全的右腿,像普通人一样开车。我右下肢有些无力,但我的车上没有安装辅助装置。我将右下肢摆放在油门踏板上,它还有踩油门的力量,用健全的左脚控制刹车。这一路行程,每天大约有一半的路程是英驾驶,走过修路的烂道,走过山路十八弯,走过山村小镇和县城,上了高速公路,遇到雾天雨天,还走了夜道。我问她感觉如何?她手握方向盘赞感:“感觉好极了!”我笑了,“这次旅行回去,你就可以对你老公说,你一边歇着,我来开车。”

下午不到四点我们到达建宁。英的舅舅一家住在建宁,她说先去看看老人,已年近九十岁。

舅舅躺在床上,女儿扶他坐起。他原本朦胧空洞的眼睛,看到英顿时就亮了起来,那张因为长期卧床而显得苍白的脸上堆满了笑,第一句话便问:“福州那边怎么样?”他是福州人,年轻时到建宁工作,后来就落户在建宁,看得出他心里惦着福州。他耳朵不好,英凑在他的耳边,大声告诉他在福州亲人们的情况。有家乡福州的亲人大老远地来看他,他表现得很精神,听英说了一阵子,他又说:“你说说福州那边怎么样了。”不知道英说的话他听到多少。我向老人问好,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然后退出老人的卧室坐到客厅里。

英的表弟表妹陪我聊天。他们都生长在建宁,对福州的人与事没有他们父亲那样的兴致,相比较,他们更喜欢建宁,这里才是他们的家,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他们都说自己是建宁人。

我说了从福州过来的行驶路线,“明天想去均口闽江源,在台田村,那里有闽江源三个字的摩崖石刻。不过,导航没找到闽江源。”现在都依赖导航,没导航就觉得不踏实。

表妹是个教师,说看到过闽江源摩崖石刻的照片。他们知道闽江源。当然知道,汽车进入建宁后到处都可以看到闽江源三个字,许多商家也都跟闽江源搭上关系,闽江源是建宁政府着力打造的旅游品牌。但他们没去过闽江源,知道的情况并不比我了解的多。

表弟是个公务员,在小县城有各方面的朋友。他说:“有个摄影家,喜欢到处拍照,应当去过。”他打电话,摄影家说没有去过。他又打了几个电话,仍然没有人去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看似大家都知道的事,但真正能够了解想去了解的人却并不多,看似大家都很熟悉名字的地方,但真正去过的人也不多。幸好,间接地,有人认识一位喜欢徒步的驴友,听说他去过了。表弟给这个驴友电话,果然,他前两年去过,还发来了他的行走路线图,说汽车只能开到台田村张家山小组,然后再走一两公里。表弟把路线图发给我。

我打开路线图,有闽江源的照片,闽江源是他们徒步行走的一个站点,他们的路程更长得多。再打开导航,能够找到张家山。“有了这么明确的信息,找到闽江源应当没有问题。”我说。

表弟很热心,明天要陪我们一起去,当下就给他的领导挂了电话请假。

晚上,表弟表妹请我们上馆子。表妹面对一桌子的菜说:“今天是观音诞,中午在寺里吃斋饭,太好吃了,吃了很多,到现在还是饱的。”

我问:“报国寺吗?我认识那里的住持。”

“另外的寺。报国寺人太多了。”表妹说的时候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似乎还表达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但明显是不喜欢的意思。

表弟说:“报国寺是建宁最大的寺。”

我问表妹:“评价不高?”

表妹说:“特别厉害的那种人,很会走上层路线,很能来钱。报国寺新年的头柱香一定是留给当官的。对那一套比我们都更懂。”

“当官的有求,寺庙必然有应,到处都一样,不这样都难。”我说,“三年前我在寺里住了几天。当时是要上金铙山,正好遇到缆车维修,说要等三天。开车下山时就看到那两列罗汉塑像,我开车进到寺里,问他们能够留宿,我就住下了。吃住都在寺里,他们没有一个人对我提到吃住的费用问题,我也没问。我跟和尚说,有我能够做的事尽管叫我。他们让我开车一起去县城采购了一次,还让我参与了一次法事,我只是坐在那里听他们念经。到我要离开的那天,早餐时我对住持说我今天要走了,他说加个微信。之后就一直收到他的微信,今天观音诞,他也发来了微信。当然,可能是群发。他接触的人肯定很多,没有分别心,都一样对待,就非常难得。”

大家听了沉默。

我又说:“临走的时候,我还是往大殿的功德箱里投了钱。”没有人看见,大殿里只有大佛。对寺庙,我没有更多的体验,不知道其他寺庙是不是也这样,或者只是我与报国寺有缘。

英说她要去金铙山。我说三年前我去过了,是个云雾缭绕的地方,不过上山不容易。表弟也说,英上山恐怕很艰难,到不了顶。

英想去金铙山与我想去闽江源一样执着。于是我们兵分两路,表弟陪英上金铙山,我寻访闽江源。

那年我自驾车沿闽江溯源旅行,从百度了解到闽江源在均口镇,可一路听到大家说的都是建宁的金铙山,我以为我错了,百度也会出错,于是改道往金铙山,果然景点处写着闽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那天不巧,售票员说刚接到通知,今天缆车检修,不过建议我给老总电话,知道检修需要多长时间。老总姓饶,接了我的电话,说需要二三天的时间,建议我周边玩玩,能够通缆车了,她会电话通知我。计划赶不上变化快,随遇而安吧,正因此才进了报国寺,这就是缘分。

是报国寺山门前阵式浩大的两列罗汉雕像吸引了我,气势非常壮观,是看到了就不能不停下脚步的那种。走过五百罗汉雕像,正面牌坊上“报国禅寺”四个大字还是赵朴初题写的。寺院宁静、庄严,还有一份亲近感。我之前曾想,什么时候住禅院里静修一段时间,体验一回寺院生活。这回就是机会了,于是径直将车开到客堂前停下。下车后就看见一个和尚从客堂出来,我上前双手合十问:“师父,我能在这里住两天吗?”多巧呀,后来知道,这个和尚就是报国寺的耀峰住持。

和尚说:“我们这里条件很简陋。”

我说:“简陋无妨,可以住就行。”

就这么住在报国寺,住了四天,每天跟着和尚们早课晚课吃斋饭,在禅寺和周边村庄山林里闲逛。报国寺是建于公元921年前的千年古刹,当然,现在看到的建筑都是新的,而且还在扩建,有的正在建。报国寺又称是慈航法师的启蒙寺院,慈航法师是建宁人,后来去了台湾,成就台湾第一尊肉身菩萨。

饶总果然来了电话,说让我等了这么多天,交待售票处要给我优惠。我已经有残疾人特别优惠了,但还是非常感激饶总的好意,感受到建宁人的纯朴和善良。

在寺庙早课早餐后,我背上包,拄上登山杖,直奔闽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从禅寺到景区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乘景区专门的旅行大巴进山近一个小时,坐缆车三十五分钟,是我坐过的最长的索道。天气并不好,下起了雨,雨打进关不严实的缆车窗。窗外是不知名的各种植物,叫不上名的花,云雾笼罩的山林,细雨飘飘,不时地,还能看到阳光透出云层。乘坐缆车穿行在云雾中,犹如缓缓步入仙境。下了缆车,走过一条八百米的时空隧道,真的就进入仙境了。微雨,浓雾,山陡,地湿,路滑,仙境并不是坦途。小心脚下的路,走走歇歇,停停看看,登越高,景愈美,每次跓足抬头四望,都要赞叹一番,好美呀!最惊叹的是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出万丈光芒。传说闽越王无诸曾在此围山打猎,不小心遗失了一面金铙,夜里金铙发出光芒,因此此山取名为金铙山。我住报国寺期间,夜里从未见光芒,却在登山途中看到了阳光穿透云层照耀金铙山的光芒。一路攀登直抵最高峰白石顶,石上大字“八闽第一峰”。号称第一的地方很多,谁也没有认真考证。一块巨石上面有一洼水,据说此水永不枯竭,因此称为仙人池。没有找到闽江源。仙人池是天上水,肯定不会是闽江源。难道金铙山不是闽江源?下山时,我与几个游客交流,最后认定均口才是闽江源。金铙山将闽江源揽来做卖点,我就傻傻地去了。但人家说的也没错,叫闽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范围就可以广泛得多,而我要寻找的是源头那个具体的点。那一趟闽江溯源旅行没有找到源头,但住了报国寺,上了金铙山,有点遗憾,一切不过随缘。

这次可以寻访闽江源了。

一早表弟就来了电话,他已经到酒店大堂。我刚睁开眼,看时间,还不到七点半。表弟一定要过来请我们一起早餐,然后他和英上金铙山。

建宁县城到均口镇一个多小时,天气晴好,走205省道,路也很好车也不多。悠哉地开着车,大约半个多小时,仿佛眼角闪过一块大石碑,上面的字好像与闽江源有关。我调转车头,竟是闽江源国家湿地公园。车开进去,是正在建的一个景区。这一片区域都属于闽江源,都可以闽江源命名。清澈的溪流是从闽江源头上流下来的吗?这条溪流是台田溪?建溪?富屯溪?沙溪?水茜溪?还是流过县城的濉溪?闽江源头有许多溪流,正是无数的溪流汇聚成浩瀚的闽江。一个姑娘站在溪流中,我高声问“你在做什么?”她说“摸螺。”我说“你不冷吗?”她大笑说“不冷。要不要来试试?”我打了个寒颤,“不敢。”这时我穿两件衣服,气温15度,站在水里,可以忍受,但还是很冷。公园已建有索桥和石墩桥,路和停车场都修的很好。

到一个三叉路口,右侧的路口立着两面大石碑,一块写“均口”,另一块写“闽江正源”。看来,目的地已经近了。穿过小镇进入一条乡道,看到一块醒目的路标:“闽江源第一村台田村”,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前进,之后的路面破损得厉害,是载重的大卡车碾过的痕迹,路边有一座“思源亭”,破败不堪。终于出现“闽江源”的路牌:“闽江源5公里,台田村7公里”。接下来的路明显好起来了,是一条新修建的水泥路。或许就是因为修建这段路,损坏了刚才走过的那条路。建设,同时也是破坏。我不禁感慨,这似乎已成为规律。山路弯弯,中途还有建了一处观景台,站在那里可以看到造型独特的九县石山,云遮雾绕的山顶,耸立的石林就像是一群从天而降的仙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站在山顶可以一览闽赣九县。这条路到张家山就中止了,前面是土路,路边一块蓝色的“张家山”路牌和一个村庄的标识牌,似乎告诉我,目的地到了,请下车。那位去过闽江源的驴友说过,汽车到张家山,然后步行。

我看还有路,土路也是路,有些不甘,开车又往前几十米,只剩可以行人的窄道,车辆无法通行。无奈,只好把车退出,停在一个比较宽的路口上。

这就是张家山。站在村口,我无法表达一眼望去时的复杂心情。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左侧山坳里有数十栋低矮歪斜的木屋,房屋倾斜的程度似乎随时都会倒塌,通往木屋的路上都长满了荒草,望向荒野,最醒目的是一片片漆黑的瓦。寂静,除了风,听不到一点人声,就连家禽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真像是走进了一座被废弃的村寨。我去过许多地方,就是大西北偏僻的山村也没有见到过这般荒芜!这里不是在开发闽江源旅游了吗?闽江源不是建宁的品牌吗?打造闽江源不是已经很多年了吗?通往闽江源,最靠近闽江源的这个村落,怎么就破败成这个模样?路边一个简陋的草棚里停着一辆工具车,草地上有鸡鸭在悠闲地漫步,右侧田地里种了庄稼和蔬菜,田埂上一只黄牛正瞧着我,屋外乱草地上还有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可以肯定,这是有人居住的村庄。

前面闪过一个人。我立即跟踪过去,在废墟荒草中看到一栋青砖瓦房,有一对老人。这是我进入张家山后见到的仅有的两个人,一直到我离开,再没有见到其他人。他们是张家山最后的守望者?我感到眼泪在嗓子里涌动,鼻子发酸。我想,如果三年前我寻到闽江源,或许那时张家山会有更多的人,不是只有两个老人,会有年轻人和孩子,即便只有老人,就像现在的许多庄村那样,但不会只剩下两个老人。房子不会这般破败,有人居住的房子不会破损到这个程度,或许正好看到炊烟,袅绕在乌黑的瓦顶上。地上不会长满了荒草,经常有人踩踏,草就不会长到这么高。会听到说话声,会有孩子的哭笑声,伴随几声犬吠。但如果我是三年前到均口镇,我可以会去台田村,张家山只是台田村的一个小组,那时还没有这条水泥路,也可能我就到了不张家山。

我走近前向他们请教:“请问,闽江源怎么走?”

女子听到我的问话回转身来,“往村后面那条路上去,在这座山的后面。”她带我走到路边,用手指划着。她说了很多,好像有石头,树木,路,说的是本地话,大概是告诉我怎么走。我大半是听不懂。她看看我又,“你找不到的,许多人都找不到。老婆婆,你不要去。”她叫我老婆婆,其实她也不是年轻人,我估计她的年龄也该有五十多岁了。

我说:“你带我去可以吗?”她说她很忙。

我说:“我付钱,你带路。可以吗?”她说跟钱没关系。

我说:“那你就陪我去吧。”她似乎说她手边的事得先做完,“你先走。”我听她这么说。

我问她:“村里怎么都没看到其他人?”她说都搬走了,这里做旅游不能住了。她说话挥着手,口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我想,他们定然是最不想搬走的人,所以依然坚守在这里。

这些年许多农民外出打工经商,渐渐地迁居到集镇县城,张家山大概也不例外。可因为旅游而不能住了吗?我没明白。后来查了资料,政府立项闽江源拜水溯源旅游景区,村庄这个位置要建闽江源文化纪念馆。如果是过若干年后我才来寻访闽江源,那时大概已经没有张家山这个村庄了,张家山从地图上消失了。人们就不会告诉我开车到张家山,而是通过导航直接定位闽江源。汽车可以直接驱入景区宽畅的停车场,会有建筑新颖的纪念馆和游客服务中心,还会有无障碍卫生间,景区有舒适的步道和通往闽江源头的木栈道,会看到许多工作人员,还会有导游。到那时,再也看不到这些东倒西歪的房子,我就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大概也见不到这对老人,我就不会想到他们曾经居住在这里,还有他们在此生活了几个世纪的祖先。不知道在新建的闽江源文化纪念馆里会不会讲述到他们,讲述张家山小组以及生活在张家山祖祖辈辈村民的故事。无法评说是失去了还是得到了,是失去的多还是得到的多,但至少我感到庆幸,在这里还没有成为旅游区之前,我来到了这里。

沿着她指的路进山,在村子的右侧,一条小道通向山里,是村民们割草砍柴走成的路。到一个叉口,前面有三条路,带路的还不来,我也不能肯定她会来。右边两条路口上都横着一条竹竿,我想那里面可能是村民承包的山林,于是我就选择走左边这一条。走石板台阶一路向下,虽然知道闽江源位于半山,我想,或许张家山已在山上,所以现在该往山下走。石板路似乎支持我的判断,这是人工修筑的路,不是荒山野岭。石板路长满了青苔,山林里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终日潮湿,石板路很滑,只能走到石板路两旁的流水沟里,没有下雨,沟里无水铺满了落叶。路隘林深苔滑,我拄着登山杖,小心谨慎,不慌不忙,有股野趣在心中放荡,心情格外放松自在。看到地上有一个剥得很完整的橘子皮,我心中窃喜,这是游客留下的痕迹。又看到一块石头上有一根烟蒂,还有掐灭时留下的黑灰。不远的地方一个牛奶花生空罐子。我原本非常讨厌游人走过便留下垃圾的行为,这时,每见一个垃圾都给我增添信心,肯定我判断的正确性。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看到源头,没有看到摩崖石刻。看到几只山鸡,它们因为我这个突然窜入者,吓得扑棱一声抖动翅膀飞逃而去。好大的山鸡!其实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山鸡,黑灰色,长尾巴。一只蛇在我前面一米处飞快地穿过小路,大概我的脚步声惊扰了它。我停下来。它也停住了,盘着尾伸长脖子盯着我,身上有纹,颜色偏红接近枯叶,尖尖的头,宽大的黑色的脖子,似乎摆出优美的造型让我拍相。我拍了好几张,然后它就循入草丛枯叶中不见了。这是什么蛇?或许是毒蛇。人怕蛇,或许蛇也很怕人。这是它的领地,我惊扰了它。终于见到一处山泉,清澈的流水在岩石间欢跳,我也雀跃起来,这是闽江源吗?我四处张望,跨过岩石去寻找那块传说中的闽江源摩崖石刻,没有找到。

又往前,路转向山的另一侧,听到远处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声。我想,我是走错路了。

给表弟电话,我说我进了张家山,但可能是走错了,让他帮我联系那个驴友,详细问问怎么走。

很快,表弟就回复电话,说他与那驴友通了电话,对方说是两年前去的,现在对周边的情况记得不多,说我只要看他的路线图就可以找到。表弟不熟悉那路线图,对驴友的讲述也听得不很明白,更无法转述,让我直接给那驴友电话。

驴友姓杨,电话通了,我说说了我目前的情况。小杨让我下载两步路户外助手,是一款小软件,通过这个软件看他的路线图就可以找到闽江源。

我在大山里下载两步路。山里依然有信号,庆幸自己是生活在科技进步的年代,真是太好了!然后打开他的路线图,确实走错了。我走的这条路是驴友的徒步道,所以有游客走过留下的垃圾,但不是通往闽江源。

返回的路尽是登山,石板路下山很滑,上山略为好点。登山杖插在土里,借力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几步路喘一喘,寂静的山林里只听到心脏发出的“咚咚咚”声音,这款软件好像可以传达心脏的跳动声,通过手机听自己的心跳,声音更大了,甚至弄不清楚声音来自手机还是我的心脏。每一次停下来听心跳,等那“咚咚咚”的声音小一点了,再继续向上攀登。在这条路上往返一趟,在山里多走了两个多小时。

回到之前的叉路口,根据小杨的路线图,走中间那条路。没有石板路了,上山,没有刚才返回时的山路那么陡,在树林竹林里穿行,大约半个小时,看到一座破败的寺庙。之后的路更小了,草遮蔽了路,几乎无路。再往前,真的再也找不到路了。小杨的路线图也就到此为止。小杨说过,路线图精准度差距不过几米。所以可以肯定,闽江源就在这里,摩崖石刻就在这里。

这里乱草丛生,无路可寻,有块岩石盘在草丛中阻挡了视线。我爬上岩石,趴上岩石上往前看,不由地乐了,这是天助我也!前面是一片杂草地,越过乱草就是那块我要寻找的大石头,上面描红的闽江源三个大字清晰可见。其实这块石头一点也不大,从我站的高处往下看,乱草中它看上去就像一块大一点的鹅卵石,周边都是草木,好像一个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恐龙蛋。一个石化的恐龙蛋,让人们有机会在上书写与恐龙同样历史悠久的闽江源。

摩崖石刻离我不过几十米,倚着山崖,前面的地面上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草,看不到路。比较平坦的草地不过几十平方米,准确地说是一块洼地,一片水泽,只是因为水不多,已经完全被草遮掩了。

爬过岩石,我琢磨着怎么才能走到摩崖石刻前。这时是枯水季节?这片水泽地在多水的时候保不准就是一个水池子,池子里是清澈的山泉。那么,水池应当有边,边沿应当是硬的,我只要踩在硬的边沿上,就可以走到摩崖石刻前。

我的想法没错。踏着水池边上快要有我高的草丛,一点一点地向摩崖石刻移步。终于,我的手触摸到了刻着闽江源三个大字的岩石,那长满了苔藓的粗粝的石头,它蕴藏了多少时光的故事啊!在闽江源摩崖石刻的旁边,福建省水利厅和三明市人民政府二〇一四年三月立了块长方碑,铭文:

“闽江,福建第一江,发源于武夷山脉建宁境内的严峰山,主流上源为沙溪,纳富屯溪成于流,汇入建溪而成闽江。闽江穿越闽中大脉鹫峰、戴云两山,沿途汇纳尤溪、古田溪、大樟溪等支流,由西向东,气势磅礴,浩浩荡荡,奔流入海。闽江全长575公里,每年平均水资源量604亿立方米,流域面积60995平方公里,润泽三明、南平、福州、龙岩、宁德、泉州、莆田七市38县的近千万人口。闽江源远流长,孕育了底蕴浓厚的流域文化,创造了辉煌灿烂的闽江文明。

“饮水思源,感恩闽江,特立碑铭,昭示世人,敬畏自然,善待自然,珍爱闽江,保护闽江!人与自然和谐处天人合一世予长!”

独自坐在镌刻着闽江源三个大字的岩石旁,在和煦的阳光下,让心跳慢慢和缓。万籁俱寂,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也听不到流水声。

闽江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我住闽江边,在闽江的下游,靠近入海口的地方。记得小时候的住处,是一座古老的五层楼的石头建筑,我们的房间在三楼,阳台正对着闽江和跨越闽江的解放大桥。这里最早的时候是渡口,1093年才有了浮桥,由120艘木船组成,以粗大的绳缆固定于江中的18根柱子上,船上铺了木板,两边有栏杆。1103年改为的石桥,但只能步行。后来才万寿桥,解放后改名叫解放大桥,始建于1303年,是万寿寺的和尚募捐监造的。开始负责这项工程的和尚名叫法助,桥还没建成他就去世了,他的弟子们坚持修建,经过19年才完工。万寿桥是石桥,有28个船形的桥墩,桥的两边也是石头的护栏,桥头南北各有一座石狮,桥北还有一座头陀寺,也叫万寿寺,《头陀寺法助禅师赞》记载了这件事。童年时看到的解放大桥还是船形的桥墩。现在,曾经居住过的那栋楼已经拆了,解放大桥也完全不是旧时的模样,头陀寺搬迁了,闽江两岸已经高楼林立,似乎只有滔滔闽江水亘古不变地流淌。

我就是在解放大桥下学会了游泳,那时还是个学龄前的孩童。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在潮平的时间去游泳。我和哥哥姐姐穿过楼前的观音井路来到江边,沿着桥头左侧的石阶可以下到江边的石坪上,石坪的前面就是流水湍急的桥孔。我们会沿着石坪穿过桥孔,然后跃入水中,随急流冲过桥孔,那是非常刺激舒爽的事。哥哥姐姐也会逆流而上,与激流抗争,得费很大气力才能游过桥洞。他们也会爬上那船形的桥墩,从上面跳入水中。桥边有一片静水,是学习游泳的好地方,我的蛙泳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多次搬家,总是尽可能地靠近闽江。各种体育运动,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童年时在闽江里学会的游泳。

思绪纷飞。

空气中荡漾着泥土和水和草木的气息,如此荒芜的地方,竟是奔腾喧闹的闽江源头!但仔细一想,源头还真的就应当是这样。原始而宁静,这正是源头呀!我不禁笑了起来。风吹过来了,秋天的风带来一丝凉意,草儿也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似乎不甘持久的沉默。侧耳倾听,仿佛有泉水叮咚,欢唱回应草的絮语。我心跳也热烈起来,似乎也想加入这场会晤,还有虫鸟声唧唧啾啾。或许,在某个季节某个时刻,真的会有这样的聚会。我愿意在这里坐上一天,一季,一年,甚至愿意一直坐在这里,坐成一块小石头,就在这个写着闽江源石头的旁边,在这个应当有泉眼的地方,永远守候在闽江源,与它一起到地老,到天荒。

下山时才发现全身衣服裤子袜子鞋子都粘上了草籽。“打扰了!”我回身对那片山林说。突然,就在我回身的那个时候,我就担忧了起来,这里一旦成为旅游区,还能保留它的原始和宁静吗?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张家山,没有看到那对老人。我愈加忐忑,旅游业开发以经济和政治为导向,已经有一种令人害怕的侵入性倾向,甚至行为,一些事情已经在改变,可能早就已经在改变。

英打来电话,他们从金铙山下来了。表妹夫开车,表弟说他们到均口,我们一起吃餐饭,是午餐也可以算作晚餐。

吃饭时我说了迷路的事,说寻访到闽江源,给他们看我拍的照片。表妹夫在中学当老师,听了很心动,说他们是建宁人,竟然没有去过。我说愿意带他们再走一趟,如果没有迷路的话,从均口到闽江源只要一个小时。表弟很体贴,说我已经很辛苦了,之后他们自己去。

应当设一些路牌,让寻访者不会迷路。

突然就想道:闽江源景区很快就可以建成,那时到闽江源,不仅拜水溯源,还可以休闲,登山,踏青,会有许多游客来这里游玩,也许我会再来,甚至带朋友们一起来。到那个时候,闽江源就再也不能保留它的原始而宁静了。在期待的同时,其实心里也很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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