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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文章专栏ll陈才生《守望》

 江月之声 2021-11-12

无论您远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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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林虑山是中国北方的山脉,它连绵起伏,沟壑纵横。在这座雄性的大山深处,生活着苦难而坚韧的林虑山人,发生着无数动人的故事。陈才生先生有着浓浓的林虑山情结,其文描景状物,无不纤毫毕现;叙写故事,无不耐人寻味。我喜欢读他的小说,既能展现宏大的社会图景,又能细致入微地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篇《守望》,就真实地反映了当今乡村教育的部分现状。有忧虑,也有希望。可读性强,很有现实意义。

本期特约专栏作者:陈才生教授

守 望

 赵家垴藏在一片云里,不登十八盘,不翻摩天岭,看不到它的真容。

村子依坡势而建,青灰色的石头房,多数都有上百年历史。石街、石墙、石桥、石岸,高低错落,重重叠叠,像座拥挤的城堡。最低处两个院落比较现代,钢筋水泥结构,红瓦白墙,院中立着高高的旗杆,格外显眼。那是村里的希望小学。东院较大,旧名“五亩地”,除了一排教室,还有个方形操场,现在叫英雄广场。广场中央有雕像,花岗岩质,三米多高,一名八路军战士,手持长枪,傲然挺立,遥望远方。他叫赵二,大名赵文化,是校长赵拖拉的叔叔,早年参加八路,后成为战斗英雄,在抗战中牺牲。八0、九0年代,东院、西院到处是学生。后来生源逐年减少,三年前,竟然断档,东院就空了。村干部旧物利用,将空房租出,改成了养猪场。如今,广场荒芜,杂草疯长,涩拉秧、鹅绒藤、奶浆草,从四面八方朝中心蔓延,眼看已爬至英雄脚下,要连成一片了。

剩下的西院,除了教室,还有座土地庙。因为只有四名学生,两名教师,不足半亩的院子也显得空空荡荡。

五月的中午,日头正毒。校长和员工坐在庙前槐荫里,商量着期末会考的事。

“二十里山路,学生走不动,要租车。”

赵拖拉揉着腰眼,边说边站起来,摆动着酸痛的腰身。他今年六十岁,是老师兼校长。小时候,父亲当村长,说让他长大开拖拉机,像钞票上印的那样,用机械耕田,故起名拖拉。但他高中毕业就在村里当了代教,后转正,再后来成了学校负责人。如今教龄四十年,两鬓斑白,是不折不扣的学校元老。此时,刚送走学生,胶鞋上还沾着泥土,蓝布衫皱皱巴巴,透着一片汗渍。

坐在对面石礅上的,叫李自豪,三十岁上下,脸膛黝黑,身材精瘦,是五年前调来的特岗教师。他说:“租车好办,给山下打个电话就是。”

赵拖拉摆摆手:“车况要好,驾驶技术要过硬。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

李自豪点点头,神色有些暗淡:“往年会考咱都是第一,今年看来没戏了,全因为那个侯丽花。”

侯丽花是年初来的插班生,邻村羊倌侯旺的女儿,十四岁,先天智障,入学时测试,语文5分,数学8分。赵拖拉直摇头。程度这么差,肯定会影响学校成绩。况且,邻村属外片区,拒收也正常。侯旺着急地央求着:“俺那儿教学点已撤,你们要是不收,她就没学上了。”

李自豪劝他:“送镇上去吧,那里条件好,可以像其他家长一样,租房接送。”

侯旺摇摇头:“媳妇刚生了二胎,出不了门,我放着几十只羊,哪有空闲?再说,也没钱啊。”

李自豪直言:“像她这情况,估计来了也学不成啥。”

侯旺赶忙说:“我要求不高,能让她多识几个字,将来外出不受欺负就行!”

赵拖拉心里没底,纠结半天,最后还是点了头。他对自豪说:“山里人读书本来就难,咱要不收,她就失学了。教一百个学生是责任,教一个学生也是责任啊。”

李自豪理解校长的心思:“无非是不拿第一呗,那奖励咱不要了!”

两人会心地笑了。

就这样,他们针对侯丽花的情况,制订了详细的教学计划:预习,讲解,提问,作业巩固,环环相扣,包括送学生回家的六里山路,都列入辅导的范围。从加减乘除到对山水、树木、庄稼的认知,一点一滴渗透。几个月下来,侯丽花似乎脑子通透了许多。前几天模考,她语文18分,数学55分,进步还真不小。侯旺高兴坏了,提来半篮黄杏,非要让老师尝鲜,并连声说:“中,不赖!”但他不知道,即使这样,还是把学校的总分拉下来一大截。

过了暑假,四个孩子将全部升转到中心校就读。侯丽花也是其中之一。赵拖拉提醒家长:“镇里可不比山上,学生多,进度快,孩子能否跟上不好说。”侯旺却十分满足,“已经很好了。要不是你们操心尽力,她将来进城打工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呢。”

数日前,两人调查摸底,村里还有四个学龄儿童。赵拖拉合计着,如果都报名,他们还是四个学生。但李自豪并不乐观:“听说有家长在城里买了房,是否能来还说不准哩。”

赵拖拉说:“南坡赵老抠的孙女可以确定,他儿子刚离婚,把孩子扔给老两口,打工去了。”

“眼下也只有这一个。”李自豪无奈地点点头。

 “一个也要教下去。明天我到后山转转,看有无漏掉的。”赵拖拉知道,有些家长对孩子读书并不当紧,只想着让他们早点出去打工挣钱,但一个文盲走出山去,又能走多远?“文化决定着孩子的命运,也是村庄的命脉啊。”

想当年,赵家垴学校何等气派。学生最多时,有六个教学班,上百号人,十名教师。每周升旗、演讲、奏国歌,团体做操,成方成阵,分班上课,书声朗朗,歌声、笑声、喧闹声,热火朝天。孩子们也争气,许多人走出去还成了名人。有成为教授、医师的,有做了厅级领导的,有成了国企老板的。赵拖拉的儿子从村里小学毕业,后来上了清华,现在瑞士读博士。他们才是村庄的实力,村庄的底气!可惜,这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赵拖拉不是不懂,有些事情是大气候所致,非个人能改变。眼前的荒村,岂止一个赵家垴。曾几何时,上面说要搞什么教育资源集中配置,风卷残云一般,许多村的教学点被“集中”掉了。家长无奈,只好到镇里城里择校,砸锅卖铁,租房买房。开销大了,种地难以维生,青壮劳力纷纷外出。留不住学校,怎么能留住人口?没有了人口。这村能不荒吗?

每当漫步村街,赵拖拉总是很落寞。前后左右,难得见到比自己年轻的人。偶尔在田间地头,有一两个老人的身影,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因为不忍心土地闲着,勉强种些容易打理的作物。为振兴乡村,政府投入不少,但许多地方是瞎子打锣,没敲到点上。公路是通了,从村庄修到田间,宽广又平坦,但路上没了人流车流;学校越建越好,图书仪器,设备齐全,但校园没了学生。还有乡村的敬老院,那可是孤寡老人的福地啊,可惜没有护工,住进去还不如在家舒服,除了应付上面检查,其它时间都是铁将军把门。至于读书室、健身房,更是聋子的耳朵,成了摆设。

多年前,赵拖拉患上脑梗。去年,因为心梗,做了心脏手术,放了两个支架;今年又有了腰椎骨囊肿,到正骨医院住了半月。再过二十天,就要退休。他对自豪打气说:“如果下学期还有学生,你千万别走,我申请上面再派人来。”

李自豪来之前,学校先后来过两位年轻教师,由于山上条件艰苦,不久都转了行。他的家在城里,自然也想回。但每当看到那些无处可去的孩子,看到校长一人教两个复式班,就一次次打消了念头。他对校长说:“我要是走了,再没人来,这学校就废了。那些出不去村的孩子怎么办?”

赵拖拉点点头:“是啊,上面曾想撤掉这个点,是我和村长三番五次跑县里申诉,才算保住了。一旦撤掉,再恢复就难。”

李自豪说:“要是撤了,让七八岁的孩子去镇里读书,家长可就作大难了,租房买房,对许多农户来说,要倾家荡产!咱们这样坚守,也是为了孩子的未来,村庄的未来。”

这番话让赵拖拉心里热乎乎的。现在的年轻人,有此胸怀真是难得。万一下学期调不来人,自己一定要顶上去,决不能让他单枪匹马孤军奋战。虽然女儿多次催促,要他退休后到县城养病,但学校太需要人手了。

下班路上,骄阳似火,古村昏睡,赵拖拉心潮如涌。迷茫也好,落寞也罢,只要还有一个学生,这路就应该走下去。望着叔叔昂首迎风的雕像,他似乎踏实了许多。当年先辈们为了保家卫国,为百姓造福,命都可以不要,自己这点病算什么。他想好了,等会考结束,头一件事,就是花上几天工夫,把广场上的杂草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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