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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敏:濒临 |《作家》头条诗人

 泰荣林黑皮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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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敏,四川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著有诗集《幻影》《雪山之上的雪》。长诗《长征》列入中国作家协会2006年度重点扶持篇目。

白鳍豚

和天空脆弱的壳轻轻一吻,率先成为

坠落的时间中

一粒冰一样圆润的白水。

要么引领整条大河成为冰,把白色

嵌在终将干涸的大地上

作化石状的念想。

要么被铺天盖地的水,融化回水

只是不能再白。

时间就此断裂

如同鱼停止划动的左鳍,见证

筑好的纪念馆,汉字雕出的右鳍。

干涸的树枝上悬挂枯萎状开过的水珠

冰的形式主义,衰退在水的画布上。

手术台上不锈钢针头样的光洁

被挖沙船驱赶得销声匿迹

扬子江像一条失去引领的老式麻线

找不到大地的伤口。

邮票拯救过的名词,被绿皮卡车

拖进一个年代模糊的读书声中

童声合唱的信封们在清澈中纷纷凋零

盖有邮戳的水,年迈

被年轻的水一次次地清洗。

那粒冰已经无水敢洗了

所有的水都在见证,最后,成为一本书

厚厚的证据。

乌鸦

天空仓促的句号。

大地沦陷在羽毛们没法甄别农药

的黄昏。

栖在用来上吊的核桃树上

让绳索套在一条路的提心吊胆处

直到农田边的小学

唱腔样的朗诵

被记忆的刀

把树刻成天空的裂纹。

乌鸦的黑色不敢出声

田野寡淡得只剩一粒哑巴着的盐。

冬日闲田上生长的黑庄稼

被农药的镰刀一茬茬地收割。

农药的爪击败壤,击败壤隔代的遗传

和扶不起来的江河水。

视野被近视的喷雾器越写越小

拄着时间药味的拐杖

老迈的成群的乌鸦,被打成天空的

霰弹

阳光透过天空乌鸦的洞

观测夭折的温暖,和挂在核桃树上的

自闭症。

爬在天空上的药粒,像是悬壶

等着有人,用来济世。

素食主义的旗帜,走在时间越来越细的

钢丝上,朝曾经食素的人群投降。

风提着装盐的桶,在岩上饮水,作画

逃避口蹄疫

和能够把风

击落的子弹。

岩上的弹孔,越来越醒目

像是瘫痪在书中的病句

鸟惊飞一次

天空就被枪声撕破一次,杀死一次。

旁观者是水,悲凉被搬迁到草做的

书中。纸一般光洁的岩石,致命得一览无余

像是众草饥饿的黎明,裸露给人们。

(对岸的手枪,如同皮影戏幕后杀戮不绝

的脚本。)

在岩石上生长的节气,行至霜降

把自己渴成一团雾

猎人一咳嗽,便化了。

最稳妥的岩,像是雪做的画册

被人们用来区分雪中的异己,并且

随时可以叛变。

被抽取胆汁的黑熊

塑料管的天梯接引我的魂魄

伤口的花朵是大地的悼词。

我已经成为人们的墨镜

在阳光老迈的末途埋锅,造饭,等死

虚报年龄。

用素食睡眠的我,被人们逼近

时间最薄的未来。

时间在高铁上跑遗了胆汁

夕阳被撞成天空的伤口。

人工的树林在铁轨两侧静默

像是时间的遗体。

我把铁笼一样颜色的外套披在目光身上。

我把熊字在铁笼中慢慢长方

长成一坨会呼吸的水

浇灌处方中已经无法壮志的肝胆。

我知道,人群中也有与我一样的悲伤

像风吹过衰草,也吹过枯树。

地铁广告牌上的长尾阔嘴鸟

僵硬成钢铁的时间,绷紧在拟好的

病历中

黎明蜂拥而来,城市的外套猝不及防

开始不停咳嗽。

钢铁的枝,在照相机中筑巢

藏在地下的光线,切割声音,天空

和飞翔

时间在长尾阔嘴鸟的遗像里

呆滞成塑脂状的文物。

股市中的饼干在悬崖上勒住鸟鸣

模仿风吹走的

幅度,想成为钉在地上的铁钉。人们

生不逢时,只好逢市。

把长尾阔嘴鸟带上地面的公文包

孵出红绿灯,趴在痛不欲生中

像是人间烟火。

河马

绷紧的皮朝着干裂奔跑,地球肺炎时的体温

日渐升高

河流的水的鸟一只只飞离树枝,皮肤

干裂出的树枝

非洲土著的方言一边被外人默念

一边被水越洗越黑,像一块博物馆中

陈设的炭。

气温高过水草,水先死了

气温高过树枝,树枝上的方言先死了

气温高过河流,河流到过的地方先死了。

给地球生火的人,用钻井的火柴

偷听密码

知道的越多,水越少

河流的树枝越细,抽在博物馆脸上的

耳光,越痛。

硕大的嘴和远处夕阳的烧饼之间

是用衣物站立的人群。

从地上生长的棉

至地下流出的腈纶的口号,烫手的口号

地球像是童年的山芋。

河马是水浸泡的药

整个江河是流向大海的酒,河马的药力

越来越小,直到成为扔在河床上的

药渣。

黄鼬

用狼的外套和村庄拉锯

鸡拍成的黑白警示片

被冬天以讹传讹。春天

让皇历封着

雪地上的谎言,距离群居的村寨越近

便越醒目。

停止觅食的链条

断裂在机械们流水线盒装的源头

与狼断裂

与鸡断裂,

然后,人们憎恶的空气让词典天空失去平衡。

用村寨纷呈的灯光鄙视村寨

无序的生长

如杂乱的草,迟早会被冬天

逼上雪地。

日渐膨胀的村庄

比猎物还要慌乱。

微信里的红包小兽纷纷出来拜年

空中的水,被网络搅浑

僵硬成空壳的村寨,只剩一句

黄鼠狼给鸡拜年

的旧衣衫。

如何判断一只鸟患有精神分裂症的

准时聒噪。人们早已把森林演变成树林

溪流被圈养成肥胖的水库

觅食,或者交配的时机在实验室里篡改得

面目全非

人类已经用灯光成功地焊接白昼与黑夜

而它仍在设想的高处,叫来叫去

假想敌太多。稻草人的种类包括电线杆,铁塔,通信基站

天灾包括飞机,高铁,汽车的速度

自负。以为自己识字

可以把报纸上的黑字啄食完

狂躁。

灰鸽

我们讨论灰色天空中的鸽子,胖的

像雾霾,只有鸽哨清瘦

不停抽打迷途的柴油货车

和车厢里的反季节的,男女蔬菜

偶尔,遗漏几下,抽在我们身上

像是翻看种子的成色,懦弱

与天空一样灰。

我们在黑夜中庆幸,而反季节的蔬菜

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无子孙,无遗憾。

天空中蠕动的鸽子,让人想起夜色里

中毒的蟑螂。所有的飞翔都被圈养

大地如此肥硕

与堕落的天空,胖在了一起。

灰色的天空,这是我们用计算器

在菜摊上算计出的阴谋,以及

小数点后的两位数

买菜的主妇

用数字搭建她们的故事,包括怀孕。

她们朝铝质灰色的卷帘门走去

其中一位,是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鸽子。

咳嗽的黄鹂

风吞噬话语的温度,杜甫孵出的

黄鹂

在大雪中提醒识字的人

错别字才是扫雪者存活的真相。

树梢上的咳嗽用风又裹了一下披肩

遍地的棉花

痛了一下

像是大地的温暖

让女人攥在手心,真实地捏了一下。

捡拾脚印的河,被成为杜甫脚印的

黄鹂识破

在诗歌的博物馆中

用啁啾的蜘蛛网

乔装时间的空虚,和面对农药时的

抽搐。

一直咳嗽到抑郁,羽毛开始用颜色

装点河流数不清的妄想。

黄鹂作为旁观者的夕阳

一咳,杜甫的茅屋便成农耕时代的

病灶,用文字煨汤

给黑色的理想主义下药

直到天空撕破成浓稠的棉花。

纸上的黄鹂在南方的潮湿中发霉

注射过抗生素的天空

给星星们重新命名。

天空从此苍茫

直到可以用新鲜的咳嗽,喂养

透明的玻璃的黄鹂。

刺猬

爬在林荫小道上思想的雾,被刺猬划成

网格,猎人与马尾松在路边

不停越界,争辩气候与河流的易容术。

鸟鸣测试时间的清洁度

过往的人心是准确的试纸。

工业醒来的第一天

空气和胆色粗壮成霾

成攥紧的巨大拳头,击打树叶

和它侥幸的口罩背面

每一个方向都在控制生育,时间被琐碎

林间的光斑

像是不露声色的暗器

刺猬把每一个念想都恐惧成箭

成一身的负担。

第二天,人们在回收被自己杀死的水

流回来的水成为时间的叛徒

成为孤悬一线的箭

滴滴离心

刺猬用最柔软的防不胜防,抵抗

水里的伏兵

那些身躯,和品质一同败坏的水

如同一支比时间还长的箭

正在射穿刺猬们一辈辈

人一样的名字。

之后……刺猬让空气成为刺猬

让水成为刺猬

人们成为披在地球身上刺猬的名字

这么多的名字正在划破

时间

和已经琐碎成刺猬的箭的雾霾。

布谷鸟

布谷鸟春寒中咳出的一坨坨拖拉机

在感冒的田地中播种。

红色的油漆,和阳光搅在一起

像是清晨贴出的标语。

我守在节气装修过的门槛

用天气预报校正一枚枚布谷鸟的

错别字。

榆钱树膨胀开来的纸币

用春天买断所有的飞翔。

迁徙时在田地中种下的稻草人

已经腐朽

布谷鸟的叫声被掐死在一则故事

花开两朵的

分叉处。

鸟鸣细小的银针,无法拨动田地的

呼吸,像是一滴水

找不到干旱的弱点

农人手上掂量的榆钱树

已经失聪。

飞翔的种子

终是无法植入越来越重的天空

叫声四处逃窜,蒲扇祖传的巢

翻手便是秋天,和布谷鸟冻僵的余音。

水母

那些消失的浪花,是大海蜕去的皮,

体温日渐升高,

大海眩晕,呕吐在沙滩上的油沫,橡胶,

有机物的残骸,

以及半死不活的传闻。

天空脸色苍白,怀揣的大海

像是间歇性的心绞痛,

把时间锯成一个个遗弃的

白色塑料袋。

我只是大海不经意间说错的一个句号,

与白色塑料袋,成为姊妹,

停在天空与大海玻璃碎片的沙滩上。

丹顶鹤

沼泽的叹息被抽烟的人吐向天空

树淹死在云朵中,

故乡沦陷于推土机履带的剪刀

天空被剪烂,几块节日的补丁

是纸叠的创可贴

栖息在一棵树的河涨出的唳叫中,相互

成为疗效。

长寿的雪花被烟囱越涂越黑。

大地用烟囱的欲望踮起脚尖

追赶系在塑料松枝上的时间。

沼泽的老花镜将躺着的时间变形出来

鱼苗黑白的饲料

在人世的草茎上哆嗦,把红色

嵌在帽子状的头顶,扮着鹤顶红

用毒死的自己

提醒过往的筏子。

大地和海在滩涂的桌上谈判

大地用土死一寸

海用水也死一寸

唯有人工的阳光的卵壳,哀悼逝去的光

和被火车拉长的唳声。

在大地的栖居中忧思

——龚学敏《濒临》诗歌的后人类诗学路线图

 陈亚平 

我在《诗与思》中说过:自然,它自己发展出了人的心灵这个可反过来判别自然和人的一个层次。因此,人是自然先决的体现者,而不是自然的先决者。人划分出的天、地、思一体的自然,只是从自然中变易出来的。
诗人作为自然灵性的唯一代言者,天职是守护自然栖身之链,反思人与自然、人与文化、人与未来——共存的后继状态。
这就是龚学敏诗集《濒临》引发的思与言。

一、动物叙事,是诗性美学的一面镜子

依我看,审美就是对事物各种关系做出诗化的直观,美学是对内心合目的感受相关的一种内心创造。诗歌演绎出的动物叙事,是人与自然在场的心灵对话与情感沟通,这种对话原型中分布的叙事脉络,带有合目的感受这一种反思之美。
因为自然与人的对话是浇灌于生命中的,生命总是有一种合目的性的生机与创造之美。诗人,能通过诗性光环的照耀,来升华自然与人之间共同依存的这一生机。诗人作为思想生命的化身,不仅有守护生命状貌诗意母源与自然活力的神圣愿景,而且也有还原大地栖居家园的宏大反思判断。
龚学敏《濒临》诗作演绎动物叙事的实质,不只是描绘出动物生存的危机处境与厄运环生,更是追问生命这个自为物的本原,关键是,反思了物性与人性对立之间的后自然与后人类,会带来什么样不测的未来?
我认为,一种反思,本身就会被审思的内心,更内在地改观成一种合目的性的创造性的心悦美感。生命的合目的性,在人心目中的生命诉求上,可以蕴涵生存处境沉思意义上的悲壮之美的诗意。这是动物与自然、人与环境、自然与未来……关系中所意蕴的诗意美感,是一种美学智性转向诗学知性的铸造。我们不妨读解龚学敏这段诗句:

来吧

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

铁在风中疾行,村庄在我身后一点点地迷路

……

我用铁奔跑的速度划出的线,钓鱼

森林的餐桌被天空的白布裹胁

(龚学敏《金钱豹》)


诗昭告我们:人对自然的毁灭,是通过对欲望的开放来实现的。诗中一种马尾松透过光一样的语感,有一种无法变形的活力和诺日朗潮润的地心的气息,不断地在我们身边展示它的林涛声,带着幽谷中沉积的山脉气韵。句中“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的“我”,是诗人把金钱豹诗意般还原成了真正的主体,让拥有智能的金钱豹处在了与人类平等的中心。金钱豹的自我,否定了人是自然大地的主人——这种优先性。诗句借助金钱豹的感知角度,从闪射着山野气的荒僻“天空的白布”中,渲染出人类的“铁”对“森林的餐桌”的毁灭。这句有象征意味的转喻表现出,兽界的厄运,衬托出了人世的生物强权,衬托出了大自然低沉的不知道未来的无形焦虑。
《金钱豹》这首诗代言自然之魂,向我们昭示出,自然通过人而改变了自然自身的命运。因为人已经把自然变成自己的奴役对象,并让自然只服从人自身的无止境凌驾。就像诗人龚学敏感知的:

被催雨弹纷纷打成散装的云朵

已经失去乳房的圆润。榕树的记忆

匍匐在白描的连环画中,时间和童年

旧成枯瘦的笔画。

(龚学敏《西双版纳寻野象不遇》)


诗句“被催雨弹纷纷打成散装的云朵”,把我们的思绪,从仰望得到干净星空的歌剧布景的山巅上,瞬间跳到山背后沉沉的黑暗中。“榕树的记忆/匍匐在白描的连环画中”暗喻着,仿佛远处一条闪亮的大河静静斜流的地方,有一座光秃的山岭很沉寂。这“白描的连环画”,让我们心中深处引起不敢多玩味一会儿的丢了魂的隐痛,它会伴随我们度过未来一生不测的忧思。
从我的体验看,诗人龚学敏是用生命的漂泊,在心灵的异乡中创造诗歌新的生命方向。因此,动物叙事的诗化等于是人向自然的解密,是把自然自己的心灵旅程,展示给人的心灵旅程,让人们重构心灵旅程的其他可能性。因此,动物自身降示的诗意美感,就化身在龚学敏守护自然禀赋那一灵魂净化的诗化演述中,这构成了为创造灵魂世界更加接近自然的一种思化的诗意。
对龚学敏《濒临》诗集第一辑《白鳍豚》《乌鸦》《海龟》《鱼鹰》《白狐》《成都麻羊》《刀鱼》《河豚》《雨燕》《啄木鸟》等26首诗的读解,有一种未知的不安的思虑,在形成内心潮水涌来的漩涡中,让我仰天设想:
自然为人开启了唯一的栖身之地,但自然是有不可代替的、不可危害的神力界限的。自然的天律绝不会被人的思维和意志所改变,而是在它得到的天启中,合目的性地保持它自给的运化法则。
从表现形式看,第一辑的26首诗,十分重视情节结构的多元化和主观透视出来的反讽荒诞相互结合,讲究以均称的多画面切换产生连续动感为目的。诗句在描述场景方面,采用了一种非浮华构图式的简略逼真,来达到强有力的凸显壮观倾向的渲染。有点自然印象主义的趋势。试分析典型的标志性句子结构:

1.句子用画面结构,穿插象征结构再结合到写实结构中,形成读解开放式的空间感。

视野被近视的喷雾器越写越小

拄着时间药味的拐杖

老迈的成群的乌鸦,被打成天空的

霰弹

(龚学敏《乌鸦》)


句子的象征结构“近视的喷雾器越写越小”穿插到写实结构“成群的乌鸦”,再结合到画面结构“被打成天空的霰弹”。

2.双层隐喻跳跃式的曲折句,穿插到弥散性的隐形叙事单元的跳跃中,来构成一个多义扭结的语义环。

一柄银刀把雾霾的皮,从江身上

剖开

让风收走。

刀给整条的江剔骨

时间游刃有余,宋时的苏轼、陆游……

是一条江最鲜的几滴水。

(龚学敏《刀鱼》)


句子“一柄银刀把雾霾的皮”有“一柄银刀”与“雾霾的皮”组成了双层隐喻结构,穿插到隐形的叙事单元“时间游刃有余”的跳跃表达式中。于是,句子能感到叙事情节时有时无的隐形环绕,让读者的想象力产生奔放的燃点。
龚学敏这类动物叙事的句法风格,算是从古典动物叙事类型和现代动物叙事类型之间的一个继承式革新。这种创造来源于对自然美学的灵魂改造,也可以透现出汉臧语系歌诗那种平行式和对比式手法的远影。比如,龚学敏从“秋天的阳光中布满了黄金的虫”单一句法结构,发展到“冰的形式主义,……在水的画布上”增殖式句法结构——这种名词链接名词的蜂巢联想性,以追求非宏大的自然心语的境界为准则。
因为自然的自我显现,是从根本上独立于人的显现而显现,独立于人的改变而改变。它自我现出所依据的尺度,也是由它自身运化提供的。人不能改变这个尺度的本身,也是由自然独自决定的。
回归自然生命中心主义的言说,是龚学敏借助诗的美感表现力,来超越脑海中那些物界和人界的人为界限的唯独追求。他的诗不是为自然而描写自然,他是为他自己灵与肉中的自然宿源,来驾驭诗的反思与批判锋锐,来讽喻人对自然的工具性观念。他隐晦而罕见的抒情叙事法,遵循了自然灵性的任意、感官的机敏、无羁、奔放的天律,让思性的说教,跳起了神奇的果卓之舞。但这种远离尘世的自然林海装饰的汉藏式诗体,还是保持了诗人用灵魂感受思想的自我在场。就像诗的思想在飞,在洛沃色溪的镜子中跳跃,把鸟的声音悬放在句子的南方。

二、动物叙事,与后现代哲学叙事相辉映

我从后现代思想方法来看,龚学敏的多元诗学策略走向,已经进入到后现代观念与现代观念的关联圈。因此,他诗歌表现出的非叙事完形化与隐喻突变地跳跃化的个性特征,无疑地,就切近了一种有建设性效果的后现代哲学叙事的有限碎片化,同时又交织着对立、扭结、变形、非逻辑性的那种超现实的光晕。本质上,龚学敏思想生命能够追溯的母源中,自然的生命就是可见的心灵思想,有风在追逐海子马匹和林荫草气的新自然主义血脉。显然,渗透他身心的,是以自然格的人化情志,来批判人格欲望的自然化现实这种后现代自然观的起因。所以,龚学敏借助动物境况演绎出的哲学性叙事,是一种变革中的哲学演述和形象的演绎,它借助故事情节一样的实体序列,让读解的感知力既朝理性的方向偏移,又保持了感性的底蕴。哲学以叙事的形式呈现,就达到了最佳状态。本质上,是龚学敏思想生命诉诸自然生命形而上综合的一种特殊诗式。这种诗式,带有山峰一样重叠在云中的先验性的生物本能之谜,而不是模仿弗罗斯特诗歌中的生态哲学观。
在契合自然生机反思意识的后现代语境下,龚学敏的创作手法与之对应地呈现出,只偏重开放性的叙事结构;不展开故事的细节,让句子画面与画面之间产生一种朦胧式断裂,只靠想象来连接一种完整的句式走向。句群中,不断切换一些拟人化的视角,又不断编织一个隐喻连环另一个通感的跳跃网。同时,句子画面的写实与字面叙理的写意,二者始终交集在一起,形成思想与诗化之间的合目的性。以此凸显,他对动物反思中自创出来的一种沉思的诗感。试读解诗句:

爬在林荫小道上思想的雾,被刺猬划成

网格,猎人与马尾松在路边

不停越界,争辩气候与河流的易容术

鸟鸣测试时间的清洁度

过往的人心是准确的试纸。

工业醒来的第一天

空气和胆色粗壮成霾

成攥紧的巨大拳头,击打树叶

和它侥幸的口罩背面

每一个方向都在控制生育,时间被琐碎

(龚学敏《刺猬》)

诗句“思想的雾”,本身是隐喻思想连绵在树影之下的林中路,渴望重返被遮蔽的存在本身。但改变了“气候与河流”的“路边”的“马尾松”,被“猎人”缩小了,刺猬的身心只能受制于“划成网格”的领地。
第二辑、第三辑《刺猬》《黑颈鹤》《岩羊》《海鸥》《藏羚羊》《鸿雁》《北极熊》《大熊猫》等52首诗,教科书似的折射出,龚学敏生态危机意识中所秉持的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人类生物强权主义、资源利己主义至上观的生态性后现代精神。与福克纳《去吧,摩西》的生态后现代内涵、于坚的《哀滇池》、徐刚的《伐木者,醒来!》和罗伯特·马吉欧里《哲学家与动物》相比,我觉得,龚学敏借助动物叙事本身提升出来的后现代意味的哲学式叙事,力图从人类生态濒临危机的本体论上,来丰富福克纳、吉欧里关于人对自然权利欲演述的视角。重要的是,龚学敏追求从自然生命的内在本质中,揭示出一种人与自然有机同源的哲学意蕴的关联性。也就是说,龚学敏对动物的哲学思辨依据,是从人与自然的交会,引发上升为哲学思辨层次的交融。因为,思辨地揭示自然,才真正体现出人在自然内部的完整还原,也才能体现出自然自己的先验升华。试读代表性诗句:
1.草原再辽阔,也要给自己的心安上栏杆。(龚学敏《斑马》)
我们眼帘中“辽阔”与“栏杆”的自然与人之间对立的画面镜像,形成的是无法回避的大与小的矛盾,但却可以圆圈般地统一结合在一起。这就在诗中反映出,一种人与自然有机同源的对立统一哲学意蕴的亲缘性。
2.“流回来的水成为时间的叛徒”(龚学敏《刺猬》)
诗句,带有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哲学箴铭那很凉的露气,在大山静夜低沉的无形呼吸声中,捕捉我们一瞬间可能在诗句里引起的各种微妙思绪。
3.“人类已经成为自己的天敌”(龚学敏《大熊猫》)
诗句用动物处境中升华出来的哲学叙事预示我们,在人类极端中心主义的处境下,人不再是自然的盟友,人只能是自然的敌人,更是让人可以自我实现的宿敌。
龚学敏的哲学叙事带有诺日朗自然神格赋予他灵魂的诗思天性,始终有风推动着山的影子,发出穿云的天地之旷音。他的诗思已经栖身在巍峨的群山之巅,带有大自然自传体的第一人称色彩。这种大自然自传体的自动诗性,体现出人类诗歌依赖的大地性,必定是自然命运的诗意归宿。
三、动物叙事,对后人类诗学的解读
面对划时代的生态危机文学思潮,我不禁要问,生态危机意识向诗歌发出的思考高度是什么?
我预言,生态危机文学首先是后人类状态历史点的一个转折性全球文学,应该聚焦于人类批判精神下的思想开启和思辨提升。
《濒临》诗作的题材范围,形成了诗的内容原动力。其主体性的创造是无限的,它的外貌则是无限的。但要包含实体性的现实内容。
试读:

长在女人名字上的皮草,把春日和秋天

捂出象征主义遗在壁炉旁的病毒。

(龚学敏《川金丝猴》)

《濒临》主体个性的深度和广度界定了对思考的能动度。主体性格是对主体的自足化规定,它成为主体世界的个性化体系。主体性格充分发展才能引起对形式的冲动。反思主体本身的心灵,是心灵自足突现的灵机、偶成的闪幻之诗。
试读:

城市不停地繁衍

不停地给自己设置禁欲的栏杆。

(龚学敏《斑马》)

直到人类、动物、植物被时间捆在

烹饪的同一条食物链上。

(龚学敏《啄木鸟》)

自然的意志和心灵活动的外表,总是要通过诗的形体。因为每个诗的形体中,都有一种预设好了的魔力让它自己向更意外的形式发展……,让世界通过它们的展现而接近心灵。
《濒临》诗内心宿命中的磨难,总让人的灵魂为栖居大地而伤痛,有一种在悲剧中忍受而自解的无情的深沉。龚学敏这种点缀着全球性生态文化流向的后人类文化诗学的思化色彩,可以比肩福克纳《去吧,摩西》。
 

选自《作家》2021年第11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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