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敏,四川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著有诗集《幻影》《雪山之上的雪》。长诗《长征》列入中国作家协会2006年度重点扶持篇目。 白鳍豚 和天空脆弱的壳轻轻一吻,率先成为 坠落的时间中 一粒冰一样圆润的白水。 要么引领整条大河成为冰,把白色 嵌在终将干涸的大地上 作化石状的念想。 要么被铺天盖地的水,融化回水 只是不能再白。 时间就此断裂 如同鱼停止划动的左鳍,见证 筑好的纪念馆,汉字雕出的右鳍。 干涸的树枝上悬挂枯萎状开过的水珠 冰的形式主义,衰退在水的画布上。 手术台上不锈钢针头样的光洁 被挖沙船驱赶得销声匿迹 扬子江像一条失去引领的老式麻线 找不到大地的伤口。 邮票拯救过的名词,被绿皮卡车 拖进一个年代模糊的读书声中 童声合唱的信封们在清澈中纷纷凋零 盖有邮戳的水,年迈 被年轻的水一次次地清洗。 那粒冰已经无水敢洗了 所有的水都在见证,最后,成为一本书 厚厚的证据。 乌鸦 天空仓促的句号。 大地沦陷在羽毛们没法甄别农药 的黄昏。 栖在用来上吊的核桃树上 让绳索套在一条路的提心吊胆处 直到农田边的小学 唱腔样的朗诵 被记忆的刀 把树刻成天空的裂纹。 乌鸦的黑色不敢出声 田野寡淡得只剩一粒哑巴着的盐。 冬日闲田上生长的黑庄稼 被农药的镰刀一茬茬地收割。 农药的爪击败壤,击败壤隔代的遗传 和扶不起来的江河水。 视野被近视的喷雾器越写越小 拄着时间药味的拐杖 老迈的成群的乌鸦,被打成天空的 霰弹 阳光透过天空乌鸦的洞 观测夭折的温暖,和挂在核桃树上的 自闭症。 爬在天空上的药粒,像是悬壶 等着有人,用来济世。 岩羊 素食主义的旗帜,走在时间越来越细的 钢丝上,朝曾经食素的人群投降。 风提着装盐的桶,在岩上饮水,作画 逃避口蹄疫 和能够把风 击落的子弹。 岩上的弹孔,越来越醒目 像是瘫痪在书中的病句 鸟惊飞一次 天空就被枪声撕破一次,杀死一次。 旁观者是水,悲凉被搬迁到草做的 书中。纸一般光洁的岩石,致命得一览无余 像是众草饥饿的黎明,裸露给人们。 (对岸的手枪,如同皮影戏幕后杀戮不绝 的脚本。) 在岩石上生长的节气,行至霜降 把自己渴成一团雾 猎人一咳嗽,便化了。 最稳妥的岩,像是雪做的画册 被人们用来区分雪中的异己,并且 随时可以叛变。 被抽取胆汁的黑熊 塑料管的天梯接引我的魂魄 伤口的花朵是大地的悼词。 我已经成为人们的墨镜 在阳光老迈的末途埋锅,造饭,等死 虚报年龄。 用素食睡眠的我,被人们逼近 时间最薄的未来。 时间在高铁上跑遗了胆汁 夕阳被撞成天空的伤口。 人工的树林在铁轨两侧静默 像是时间的遗体。 我把铁笼一样颜色的外套披在目光身上。 我把熊字在铁笼中慢慢长方 长成一坨会呼吸的水 浇灌处方中已经无法壮志的肝胆。 我知道,人群中也有与我一样的悲伤 像风吹过衰草,也吹过枯树。 地铁广告牌上的长尾阔嘴鸟 僵硬成钢铁的时间,绷紧在拟好的 病历中 黎明蜂拥而来,城市的外套猝不及防 开始不停咳嗽。 钢铁的枝,在照相机中筑巢 藏在地下的光线,切割声音,天空 和飞翔 时间在长尾阔嘴鸟的遗像里 呆滞成塑脂状的文物。 股市中的饼干在悬崖上勒住鸟鸣 模仿风吹走的 幅度,想成为钉在地上的铁钉。人们 生不逢时,只好逢市。 把长尾阔嘴鸟带上地面的公文包 孵出红绿灯,趴在痛不欲生中 像是人间烟火。 河马 绷紧的皮朝着干裂奔跑,地球肺炎时的体温 日渐升高 河流的水的鸟一只只飞离树枝,皮肤 干裂出的树枝 非洲土著的方言一边被外人默念 一边被水越洗越黑,像一块博物馆中 陈设的炭。 气温高过水草,水先死了 气温高过树枝,树枝上的方言先死了 气温高过河流,河流到过的地方先死了。 给地球生火的人,用钻井的火柴 偷听密码 知道的越多,水越少 河流的树枝越细,抽在博物馆脸上的 耳光,越痛。 硕大的嘴和远处夕阳的烧饼之间 是用衣物站立的人群。 从地上生长的棉 至地下流出的腈纶的口号,烫手的口号 地球像是童年的山芋。 河马是水浸泡的药 整个江河是流向大海的酒,河马的药力 越来越小,直到成为扔在河床上的 药渣。 黄鼬 用狼的外套和村庄拉锯 鸡拍成的黑白警示片 被冬天以讹传讹。春天 让皇历封着 雪地上的谎言,距离群居的村寨越近 便越醒目。 停止觅食的链条 断裂在机械们流水线盒装的源头 与狼断裂 与鸡断裂, 然后,人们憎恶的空气让词典天空失去平衡。 用村寨纷呈的灯光鄙视村寨 无序的生长 如杂乱的草,迟早会被冬天 逼上雪地。 日渐膨胀的村庄 比猎物还要慌乱。 微信里的红包小兽纷纷出来拜年 空中的水,被网络搅浑 僵硬成空壳的村寨,只剩一句 黄鼠狼给鸡拜年 的旧衣衫。 如何判断一只鸟患有精神分裂症的 准时聒噪。人们早已把森林演变成树林 溪流被圈养成肥胖的水库 觅食,或者交配的时机在实验室里篡改得 面目全非 人类已经用灯光成功地焊接白昼与黑夜 而它仍在设想的高处,叫来叫去 假想敌太多。稻草人的种类包括电线杆,铁塔,通信基站 天灾包括飞机,高铁,汽车的速度 自负。以为自己识字 可以把报纸上的黑字啄食完 狂躁。 灰鸽 我们讨论灰色天空中的鸽子,胖的 像雾霾,只有鸽哨清瘦 不停抽打迷途的柴油货车 和车厢里的反季节的,男女蔬菜 偶尔,遗漏几下,抽在我们身上 像是翻看种子的成色,懦弱 与天空一样灰。 我们在黑夜中庆幸,而反季节的蔬菜 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无子孙,无遗憾。 天空中蠕动的鸽子,让人想起夜色里 中毒的蟑螂。所有的飞翔都被圈养 大地如此肥硕 与堕落的天空,胖在了一起。 灰色的天空,这是我们用计算器 在菜摊上算计出的阴谋,以及 小数点后的两位数 买菜的主妇 用数字搭建她们的故事,包括怀孕。 她们朝铝质灰色的卷帘门走去 其中一位,是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鸽子。 咳嗽的黄鹂 风吞噬话语的温度,杜甫孵出的 黄鹂 在大雪中提醒识字的人 错别字才是扫雪者存活的真相。 树梢上的咳嗽用风又裹了一下披肩 遍地的棉花 痛了一下 像是大地的温暖 让女人攥在手心,真实地捏了一下。 捡拾脚印的河,被成为杜甫脚印的 黄鹂识破 在诗歌的博物馆中 用啁啾的蜘蛛网 乔装时间的空虚,和面对农药时的 抽搐。 一直咳嗽到抑郁,羽毛开始用颜色 装点河流数不清的妄想。 黄鹂作为旁观者的夕阳 一咳,杜甫的茅屋便成农耕时代的 病灶,用文字煨汤 给黑色的理想主义下药 直到天空撕破成浓稠的棉花。 纸上的黄鹂在南方的潮湿中发霉 注射过抗生素的天空 给星星们重新命名。 天空从此苍茫 直到可以用新鲜的咳嗽,喂养 透明的玻璃的黄鹂。 刺猬 爬在林荫小道上思想的雾,被刺猬划成 网格,猎人与马尾松在路边 不停越界,争辩气候与河流的易容术。 鸟鸣测试时间的清洁度 过往的人心是准确的试纸。 工业醒来的第一天 空气和胆色粗壮成霾 成攥紧的巨大拳头,击打树叶 和它侥幸的口罩背面 每一个方向都在控制生育,时间被琐碎 林间的光斑 像是不露声色的暗器 刺猬把每一个念想都恐惧成箭 成一身的负担。 第二天,人们在回收被自己杀死的水 流回来的水成为时间的叛徒 成为孤悬一线的箭 滴滴离心 刺猬用最柔软的防不胜防,抵抗 水里的伏兵 那些身躯,和品质一同败坏的水 如同一支比时间还长的箭 正在射穿刺猬们一辈辈 人一样的名字。 之后……刺猬让空气成为刺猬 让水成为刺猬 人们成为披在地球身上刺猬的名字 这么多的名字正在划破 时间 和已经琐碎成刺猬的箭的雾霾。 布谷鸟 布谷鸟春寒中咳出的一坨坨拖拉机 在感冒的田地中播种。 红色的油漆,和阳光搅在一起 像是清晨贴出的标语。 我守在节气装修过的门槛 用天气预报校正一枚枚布谷鸟的 错别字。 榆钱树膨胀开来的纸币 用春天买断所有的飞翔。 迁徙时在田地中种下的稻草人 已经腐朽 布谷鸟的叫声被掐死在一则故事 花开两朵的 分叉处。 鸟鸣细小的银针,无法拨动田地的 呼吸,像是一滴水 找不到干旱的弱点 农人手上掂量的榆钱树 已经失聪。 飞翔的种子 终是无法植入越来越重的天空 叫声四处逃窜,蒲扇祖传的巢 翻手便是秋天,和布谷鸟冻僵的余音。 水母 那些消失的浪花,是大海蜕去的皮, 体温日渐升高, 大海眩晕,呕吐在沙滩上的油沫,橡胶, 有机物的残骸, 以及半死不活的传闻。 天空脸色苍白,怀揣的大海 像是间歇性的心绞痛, 把时间锯成一个个遗弃的 白色塑料袋。 我只是大海不经意间说错的一个句号, 与白色塑料袋,成为姊妹, 停在天空与大海玻璃碎片的沙滩上。 丹顶鹤 沼泽的叹息被抽烟的人吐向天空 树淹死在云朵中, 故乡沦陷于推土机履带的剪刀 天空被剪烂,几块节日的补丁 是纸叠的创可贴 栖息在一棵树的河涨出的唳叫中,相互 成为疗效。 长寿的雪花被烟囱越涂越黑。 大地用烟囱的欲望踮起脚尖 追赶系在塑料松枝上的时间。 沼泽的老花镜将躺着的时间变形出来 鱼苗黑白的饲料 在人世的草茎上哆嗦,把红色 嵌在帽子状的头顶,扮着鹤顶红 用毒死的自己 提醒过往的筏子。 大地和海在滩涂的桌上谈判 大地用土死一寸 海用水也死一寸 唯有人工的阳光的卵壳,哀悼逝去的光 和被火车拉长的唳声。 来吧 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 铁在风中疾行,村庄在我身后一点点地迷路 …… 我用铁奔跑的速度划出的线,钓鱼 森林的餐桌被天空的白布裹胁 (龚学敏《金钱豹》) 被催雨弹纷纷打成散装的云朵 已经失去乳房的圆润。榕树的记忆 匍匐在白描的连环画中,时间和童年 旧成枯瘦的笔画。 (龚学敏《西双版纳寻野象不遇》) 视野被近视的喷雾器越写越小 拄着时间药味的拐杖 老迈的成群的乌鸦,被打成天空的 霰弹 (龚学敏《乌鸦》) 一柄银刀把雾霾的皮,从江身上 剖开 让风收走。 刀给整条的江剔骨 时间游刃有余,宋时的苏轼、陆游…… 是一条江最鲜的几滴水。 (龚学敏《刀鱼》) 爬在林荫小道上思想的雾,被刺猬划成 网格,猎人与马尾松在路边 不停越界,争辩气候与河流的易容术 鸟鸣测试时间的清洁度 过往的人心是准确的试纸。 工业醒来的第一天 空气和胆色粗壮成霾 成攥紧的巨大拳头,击打树叶 和它侥幸的口罩背面 每一个方向都在控制生育,时间被琐碎 (龚学敏《刺猬》) 长在女人名字上的皮草,把春日和秋天 捂出象征主义遗在壁炉旁的病毒。 (龚学敏《川金丝猴》) 城市不停地繁衍 不停地给自己设置禁欲的栏杆。 (龚学敏《斑马》) 直到人类、动物、植物被时间捆在 烹饪的同一条食物链上。 (龚学敏《啄木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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