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的梦,许许多多的梦在我的身后绵延起伏。有些梦版画般清晰地记得,有些梦薄雾缭绕般仅留依晰,有些梦古城墙般断片残垣,有些梦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地杂糅在一起——成为我对往事的回忆。 回忆总是伤感的。而梦也有这种伤感的特质。 父亲离世已近一年,但父亲总是活灵活现地在梦里与我朝夕相伴。父亲的影像在梦里纤毫毕现,与活着的父亲毫无二致。我沉缅于梦中,享受父亲的亲情。而每每醒来,却是斯人远去,空对屋宇。父亲墓前那黑色冰冷的墓石又重移眼前,铁定一般地警示我:父亲在那里。父亲在那里。我的心顿时也凝缩为冰冷,一如黑色墓石。 我时常做一些有美丽风景的梦,走不完的湖光山色,纷至沓来的烟岚氤氲。那时候我是一个自然仙子,踏着轻盈的步履在青青柳色,滟滟花丛,澄清空气中飞舞、蹀躞。而这些风景在我的现实生活中难觅影踪,无可比拟。 我还做过这样的梦:硕大无朋的花,要人的手臂才能合抱的花,玫瑰红、奶油黄、茄紫、湖蓝,鲜艳无比地——开放在我所经的路径。前一朵,后一朵,左一朵,右一朵,我像一只贪婪的跳脚兽,从这一朵跳到那一朵,不知餍足地吮吸。而生活中,哪里去寻那大朵、那艳丽? 梦过后,留下的是无奈、惆怅。生活中有许多我们留不住的,比如亲人的离去,比如这些梦。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能将人类基因的图谱画出,却没有听说能将某个人的梦境画出。弗洛伊得的《梦的解析》只是用形而上的手段解说梦,而并不能记录一个人真实的梦。我所要的是能有一种机器,往人的脑袋上一放,一夜的梦,第二天就能像放电影一样放出来。这样的梦才是触手可及的,最真实的梦。 流逝的梦啊,遗落的人生的美的片断。 还有一些恶梦:许许多多章鱼样多脚的怪兽,将我牢牢缠住、裹住,它们挤压我,搓揉我,我将窒息而死。一声呻唤,惊悚而醒。冷汗淋淋。怪兽远遁。身边床儿、帐儿依旧;也有气喘吁吁不断往上攀登、攀登,却总也攀不上去的;也有不知怎么就从高处往下掉,不等落到实处,就被吓醒的;也有被人追,一直追,一直追,追到无处可逃,终于惊呼一声,回到现实,吁出一口长气——总算不是真的!这样的梦不留也罢。 “好梦难圆”。这话我倒是信的。而“梦开始的地方”大概是指好事情开始的地方。好梦,连绵不绝的好梦,陪伴我们度过漫漫长夜。而无数的黎明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剪,将这些好梦剪断。并且呈现上苍白、灰暗、零乱无序的白昼。这些可诅咒的白昼,不但夺去梦的宁静、安祥,给空间填充上嘈杂、纷乱,也夺去梦的姿容、梦的娇颜! 我总想坐在那里冥想,天马行空,不着边际,驰骋着我的快乐。而生活中一件件琐事让我坐不能安。这些琐事像可恶的老鼠一样啃啮着我诞想的华屋。 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再开。而好梦难留,与美好的事物一起,让我们挥手,再挥手。这时候,我该走向山巅,让山风吹拂去身上披着的伤感的铠甲;我该面向流泉,让溪水濯去脸上布满的伤感的尘埃。而现在是盛夏,闷热的天气加重着这种伤感,以至于虚弱。情绪是要找到对应物的,书籍、朋友、音乐。它读懂了你,和你有着共鸣,这伤感才有踏实的感觉。纵使疼,但有地方搁置。然而我,现在,甚至无力逼视身边的一桌、一椅,和对面墙边的风扇。它们好像变成了一种隐寓,一种符号,盯视着我。人生无力至此,也算极致了吧。 (写于2001年8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