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昱 摘 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朝鲜钞本《永嘉八面锋》不分卷,卷首有罗振常题识,揭示该书的版本、内容价值。此后各种解题文字,几乎全部踵袭罗氏成说,缺乏详实的校勘考证。而通过具体比对朝鲜钞本与《四库全书》本的目录及正文,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朝鲜钞本并没有多出《四库全书》本的文字内容,罗氏的识语既不准确,更不足取信,其说当予澄清、纠正,避免以讹传讹。 关键词:《永嘉八面锋》;朝鲜钞本;罗振常;《四库全书》;考证 一、问题的提出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朝鲜钞本《永嘉八面锋》不分卷,一部八册(索书号LSB/1884,原为李盛铎藏书)。卷首有晚清民国罗振常(1875—1943)题识一页(图一): 《永嘉八面锋》,《四库》著录作十三卷,据明宏治刻本。此旧钞为高丽人手写,颇精整,乃不分卷目,则有九十四段,较《四库》本又多十四段(小字注:《提要》称全书分八十段),似係别本。而前有都穆序,则又与《四库》本同,不可解也。安得取阁本而比勘之,一决此疑。丙辰季冬一日,上虞罗振常观于蟫隐庵并识。(末钤“振常印信”朱方)[1] 图一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朝鲜钞本《永嘉八面锋》卷首罗振常题识 据罗氏识语,则这部朝鲜旧钞本《永嘉八面锋》与《四库全书》本《永嘉八面锋》不仅分卷形式全然不同,而且内容还要远多于后者十四段,似更可宝贵。自此而后,《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古代朝鲜文献解题》径称“《四库》著录《永嘉八面锋》十三卷,八十段,……而此书不分卷,有九十四段,较《四库》多十四段,所据似一古本也”[2],显然是直接地沿袭了这一表述。可是,如果真有所谓多出的十四段文字,它们内容究竟如何?又是从哪里抄入《永嘉八面锋》?对于这些问题,近百年来只是一仍旧说,辗转相承,却从未见任何详细比勘与具体讨论,着实令人心生疑惑。 二、《永嘉八面锋》从无“八十段”之本 《永嘉八面锋》,旧题南宋陈傅良撰。是书原不著撰人,仅称“永嘉先生”,至明人都穆始定为陈傅良,其云:“《八面锋》一书,宋尝有板刻,第云'永嘉先生’撰,不著其氏名。考之宋陈傅良君举、叶适水心,当时皆称永嘉先生。相传此为君举所撰,或曰叶氏为之。今观其间多君举平日之语,其为陈氏无疑也。……宏治癸亥七月十日吴人都穆记。”[3]对此,四库馆臣则通过“《宋史》本传载傅良有《诗解诂》、《周礼说》、《春秋传》、《左氏章指》行于世,独不载此书,其为果出傅良与否,别无显证”[4],认为孤证难立,所以并未明确作者,仍以“不著撰人名氏”言之。清末,朴学殿军孙诒让的《温州经籍志》卷一八著录“无名氏《永嘉先生八面锋》十三卷”,案曰:“南宋人称温州诸儒,并曰永嘉先生,不徒陈、叶二公。如萧彧《集永嘉先生尚书精意》,则似指薛艮斋季宣;吴焕然刻《永嘉先生三国六朝五代纪年总辨》,则指朱文昭黼。《八面锋》出于何人,无可考证。名不雅驯,疑出书肆所题。张益谓是淳熙中赐名,殊不足据。又云'令就试士人持一册,为风檐一日之助’,则尤非事实。宋代试士,禁怀挟书策,岂有是哉?都元敬谓其间多陈止斋平日语,然余以《止斋集》核之,亦无所见,惟卷一'大体立则不恤小弊’篇内'唐世之法,严于治人臣而简于人主之身,偏于四境而不及乎其家’一条,明人所刻《止斋奥论》一、《唐制度纪纲·如何》篇有之,元敬所言或即指此欤?(案语段末小字注:张《序》谓旧有止斋《序》,今亡之,正德本《止斋集》亦无,疑不足信。)”[5]也从“永嘉先生”之称谓、宋代科举政策、与陈傅良《止斋集》的内容对应等方面加以辨析,否定了仅据明人张益、都穆的序跋文字就视其编撰者为陈傅良的说法。及至今人辛更儒《有关<永嘉先生八面锋>的几个问题》一文,更具体结合陈傅良门人曹叔远《止斋集序》的相关内容,分析无论陈氏的已成书抑或未成书,其中都没有提到《八面锋》,而且当时坊间已多有伪托陈傅良之名的书籍流传,因此它也不过是“宋孝宗淳熙以后坊间杂取诸家科举之文而成”的一种科举应试参考书,有着明确的现实指向[6]。 今检诸家藏目,最早著录《永嘉八面锋》的是明高儒《百川书志》卷八:“《八面锋》十三卷,宋永嘉先生撰。都穆云:'即陈傅良君举也。’凡九十三则。”[7]明末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三二著录卷数同,未言内容多寡[8]。由此可见,明代流传的《永嘉八面锋》就是十三卷本,包括了名目上的九十三段。清乾隆年间编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永嘉八面锋》十三卷,浙江鲍士恭家藏本”、“其书凡提纲八十有八,每纲又各有子目”[9];而在文渊阁本《永嘉八面锋》(以下简称“文渊阁本”)书前提要中,却变成了“其书凡提纲九十有三,每纲又各有子目”[10],再核之目录,正是十三卷九十三段。显然,前引罗氏识语的“八十段”未详何据[11],“较《四库》本又多十四段”之说,亦不可信从。 三、《四库全书》本《永嘉八面锋》实为“九十四段” 朝鲜钞本《永嘉八面锋》,卷首罗振常题识及都穆题记之后,为全书目录——不分卷第,只列各段名目与段下子目,段次顶格,段目低一格,段下子目低二格,层次分明。正文部分的各段段首行款亦然。书中钤“秀水朱士楷藏”(都穆题记首页右下)、“曾藏新塍朱氏家过”(目录首页右下)、“朱士楷印”(正文首页右下,阴文)、“蟫隐庐祕籍印”(全书尾页左下)诸方,历经朱士楷、罗振常、李盛铎递藏,最终归属北京大学图书馆。 而文渊阁本卷首目录,仅列卷次和各段名目,不出子目。将两本目录相互对照便不难发现,朝鲜钞本多出文渊阁本的部分,在于没有段目却有子目的第八段(图二、图三)。 图二 朝鲜钞本卷首目录(“用严”、“取士”、“役法”、“茶盐”、 “敕令”为第七段“大体立则不恤小弊”子目);图三 文渊阁本卷首目录 但是同时应予注意,目录中没有呈现,并不意味着正文亦同样缺失这段内容。在文渊阁本卷一第七段“大体立则不恤小弊”之后,紧接着就是第八段的子目“世业”、“府兵”、“租庸调”、“省府”、“藩镇”,子目下为三段具体文字(图四),内容同于朝鲜钞本。显而易见,如果单纯着眼目录条目,朝鲜钞本九十四段,以文渊阁本为代表的四库本九十三段,前者多出后者一段;如果综合考察目录与正文的对应关系,文渊阁本其实存在着有文无目的段落,朝鲜钞本绝非文字内容更多的一种本子。 图四 文渊阁本卷一第八段子目及正文 类似朝鲜钞本这样不分卷的《永嘉八面锋》,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五“《永嘉八面锋》四册,明刻巾箱本”条下也曾著录: 曩见邵懿辰《批注简明目录》,胪载诸本有巾箱本,恒以未得一见为恨。顷书估持来一册,亟以四金购之。因取陈本对勘,其提纲亦九十有四段,惟不分卷第,统标段落。从一段至八段为陈本一卷,九段至十三段为二卷,十四至二十段为三卷,二十一段至二十五段为四卷,二十六段至二十九段为五卷,三十段至三十六段为六卷,三十七段至四十五段为七卷,四十六段至五十五段为八卷,五十六段至六十四段为九卷,六十五段至七十段为十卷,七十一段至七十九段为十一卷,八十段至八十八段为十二卷,八十九段至九十四段为十三卷。其余子目亦正相同,前后亦无序、跋,行款极精,不知何人所刻。[12] 四、《永嘉八面锋》现存主要版本的校勘考察 据都穆题记,《永嘉八面锋》原有宋刻,已佚。今日存世最早版本为明万历元年(1573)朱氏吴山精舍刻本《永嘉止斋陈先生八面锋》八卷,天一阁博物馆、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均有收藏。《天一阁书目》卷三之二著录:“《永嘉八面锋》八卷,刊本。〇宋陈傅良著,方逢辰批点。薛应旂、都穆记,张益序。”[15]《天一阁博物馆藏古籍善本书目》更详言:“《永嘉止斋陈先生八面锋》八卷,(宋)陈傅良撰,(明)程弘宾选。明万历元年朱氏刻本。十行二十三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四周单边。线装,一册。”[16]八卷之数,殆由明人编选删节而成。朱氏吴山精舍刻本之后,又有万历九年刻本《永嘉先生八面锋》十三卷。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卷五九著录:“《永嘉先生八面锋》十三卷,明刊本。不著撰人名氏。陈世生序,万历辛巳。都穆跋,弘治。”[17]“万历辛巳”即万历九年。此本半叶九行,行十八字,四周双边,白口,单鱼尾,上海图书馆、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有藏(图五)。等到清乾隆、嘉庆年间,先后有《四库全书》本、《湖海楼丛书》本,俱从明刊本出[18],悉为十三卷、九十四段。日本仁孝天皇天保十四年(1843,当清道光二十三年),壬生藩自成堂又据《湖海楼丛书》本重刊《永嘉先生八面锋》十三卷[19],是为该书之和刻版本。 图五 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 明万历九年刻本《永嘉先生八面锋》卷一首页 那么这部不分卷的朝鲜钞本,在《永嘉八面锋》的版本源流当中究竟处于怎样的环节地位呢?这里我们选取万历九年刻本、文渊阁本、文津阁本、《湖海楼丛书》本、朝鲜钞本的若干异文,结合《钦定四库全书考证》记载的相关改字信息,列表如次[20]: 《永嘉八面锋》主要版本异文对比表 前引《天一阁书目》卷三之二,《永嘉八面锋》曾在明代中期经过吴县人卢雍(1474—1521)校勘,表中列出的各种版本,几乎都保留了“雍案”的痕迹。再加上诸本异文及《钦定四库全书考证》提供的文字校改线索,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文渊阁本、文津阁本、《湖海楼丛书》本还是朝鲜钞本,都与明刊本关系密切——文渊阁本的校改最为整齐全面,而文津阁本、《湖海楼丛书》本与朝鲜钞本保存所据底本用字较多(同时也有各自改动的地方,且文津阁本和朝鲜钞本的个别文字更具一致性[22])。当然,朝鲜钞本的底本情况,今日已经不得而知,但它和《四库全书》本、《湖海楼丛书》本属于同一系统,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五、余 论 《永嘉八面锋》一书,如前文所述,自明以降便主要以十三卷本的面貌长期流传,其间虽然也出现了诸如明刻巾箱本、朝鲜钞本这样不分卷的形式,但它们的内容无一例外分为九十四段,不分卷本与十三卷本在提纲的划分方面也可整齐对应,并没有其他任何特殊之处。因而无论罗振常在朝鲜钞本卷首题识中以为的“似係别本”,还是《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古代朝鲜文献解题》推测的“所据似一古本”,都是在没有充分了解《永嘉八面锋》版本流传、尤其是《四库全书》本和朝鲜钞本俱以明刊本为源祖这一事实的基础上做出的推测。诚然,罗氏已经认识到了“而前有都穆序,则又与《四库》本同”的关系,也指明了“安得取阁本而比勘之,一决此疑”的解决方向,可惜未能亲自实践,以致问题悬而未决;后来的各种解题文字纯粹踵袭罗氏成说,也没有真正进行过具体详细的比勘考察,结果只能是将错就错、以讹传讹。另外,以古籍善本“三性”(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视之,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朝鲜钞本《永嘉八面锋》不分卷,以其作为域外钞本的独一无二、抄写工丽清整、历经晚清民国藏书家递藏等因素,兼具历史文物性和艺术代表性;至于学术资料性,则由于历来的题识或解题对其内容价值判断失当而稍嫌逊色。 有清一朝,私家藏书、编目之风日盛,版本目录之学蔚为大观,构成了清代繁荣的文化图景之一隅。针对当时的这一盛况,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三概括为: 藏书家有数等:得一书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谓考订家,如钱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诸人是也。次则辨其板片,注其错讹,是谓校雠家,如卢学士文弨、翁阁学方纲诸人是也。次则搜采异本,上则补石室金匮之遗亡,下可备通人博士之浏览,是谓收藏家,如鄞县范氏之天一阁、钱唐吴氏之瓶花斋、昆山徐氏之传是楼诸家是也。次则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谓赏鉴家,如吴门黄主事丕烈、邬镇鲍处士廷博诸人是也。又次则于旧家中落者,贱售其所藏,富室嗜书者,要求其善价,眼别真赝,心知古今,闽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椠元椠,见而即识,是谓掠贩家,如吴门之钱景开、陶五柳,湖州之施汉英诸书估是也。[23] 毋庸置疑,清代直至民国的私人藏书家,兢兢孜孜,毕生从事,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版本鉴定的材料与经验,极大地推动了传统版本之学的蓬勃发展;可惜由于求书、观书、得书、鉴书的诸多环节始终受到整体时空环境的客观限制,难免间有舛错,百密一疏。今人如果一味沿用其说,陈陈相因,而不能纠其偏、正其误、有所批判地借鉴继承,最终只会沦为收藏、赏鉴的附庸而已。 【作者简介】 “书目文献”约稿:凡已经公开发表有关文献学、古代文史相关文章,古籍新书介绍、文史期刊目录摘要等均可。来稿敬请编辑为word格式,可以以文件夹压缩方式配图(含个人介绍),发到邮箱njt724@163.com。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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