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储劲松:白下茶鬼

 雨夜初晴 2021-11-26

我在张岱的《陶庵梦忆·闵老子茶》中第一次遇见闵汶水。那是发生在晚明崇祯十一年九月留都南京桃叶渡口的一场经典茗战,两个茶道名家如同巫师悄悄斗法于斗室之内,其情境,其言语,其机锋,其知音相遇的欢惬、高山流水的韵致,道尽了古人风雅。

张岱在文章中写道:友人周又新(字墨浓)多次向他称赞闵老子茶,引起他结识闵汶水的冲动。这年九月的一天,他舣舟去桃叶渡拜访闵汶水,不巧的是去时闵汶水不在家,等到太阳落山时才回来。初相见并不愉快,估计是慕名而来的人太多,闵汶水并不把虽然大名鼎鼎却并未自报家门的张岱放在眼里。交谈没几句,闵汶水就托辞说拐杖丢了要去找,抛下张岱走了。

张岱也倔,一直等到晚上闵汶水再次返家。看见张岱仍然没走,闵汶水很不高兴,怒问道:“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张岱斩钉截铁地说:“慕闵老久,今日不畅饮闵老茶,决不去。”闵汶水一听大喜,立马亲自烧水煮茶,又拉张岱欣赏他收藏的荆溪之壶、成宣窑磁瓯茶具。

之后,闵汶水与张岱就茶的产地、制法、水源你来我往斗了好几个回合,每斗一个回合,闵汶水对张岱的敬意即增一分,最后大有知音之感。直到张岱识出煮茶之水并非惠泉,又能分辨秋茶春茶,闵汶水眉飞色舞地说:“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当晚,主客二人订下莫逆之交。

饱尝佳茗后,张岱满意而归,作《闵汶水茶》诗一首,以咏其事:

十载茶淫徒苦刻,说向余人人不识。

床头一卷陆羽经,彼用彼法多差忒。

今来白下得异人,汶水老子称水厄。

烧鼎混沌寻香色,嚼山咀土餐细霞。

不信古人信胸臆,细细钻研七十年。

到得当炉啜一瓯,多少深心兼大力。

第二次遇见闵汶水,还是因为张岱。张岱曾写过一部《茶史》,早已散佚,只有序言因为收录在《琅嬛文集》里,才得以保存下来。在《茶史序》里,张宗子再次复述了他与闵汶水在桃叶渡的那场较量,内容大致不差,但记述得更为详细。

比如《闵老子茶》说闵汶水的相貌情态只有四个字:“婆娑一老”。《茶史序》除仍然说闵汶水“瞿瞿一老子”之外,又说他与自己初见寒暄,“愕愕如野鹿不可接”。也就是说,张岱刚刚登门拜访要求切磋茶艺,闵汶水纯粹以平常上门讨茶喝的俗物一般视之,以致像野鹿一样傲而踞,根本不把张岱当根葱。张宗子是明清文章大家,只“愕愕如野鹿”这寥寥五个字,即可知闵汶水的傲慢。在六朝帝王都的南京,在名流荟萃的桃叶渡,做茶叶生意的小商贾闵汶水何以如此傲慢?由这五个字又依稀可知,这个傲慢的老头儿当年在南京城绝对是个人物。

闵汶水有什么资格傲慢?茶艺。

张宗子是世家子,见识广博,兼又勤奋好学,文章、琴棋、书画、弹唱、古董、服饰,十八般雅艺无所不通。于茶艺茶道也极有研究,还曾在徽州休宁松萝茶的基础上创制兰雪茶,兰雪茶面世后,当时极为俏销的松萝茶身价顿贬。这足见他当年在茶界的地位不同凡响。

刘松年 斗茶图

张岱负才傲物,当时即享有盛名,交游都是当时名士,庸流俗人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他先后在两篇文章中如此推崇闵汶水,闵汶水岂是凡辈?

不止是张岱,晚明诸多名士同样仰慕闵汶水。比如大书法家董其昌。董其昌在《容台集》中有这样的记载:“金陵春卿署中,时有以松萝茗相贻者,平平耳。归来山馆得啜尤物,询知为闵汶水所蓄。汶水家在金陵,与余相及,海上之鸥,舞而不下,盖知希为贵,鲜游大人者。昔陆羽以精茗事,为贵人所侮,作《毁茶论》,如汶水者,知其终不作此论矣。”春卿即礼部,董其昌时任南京礼部尚书,既是高官又是名流,他与闵汶水也因茶结为至交,时相过从,并视闵老子茶为尤物。据说,闵汶水在桃叶渡的茶肆招牌,就是董其昌的法书。

明末大文章家、篆刻家、收藏家、浙江道监察御史周亮工,在诗文中也曾记载闵老子茶。只是与董其昌不同的是,他似乎是恨,原因无他,只因时人重“闵茶”而忽视闽越茶,他为闽越所产的茶打抱不平。周亮工在《闽茶曲》一诗中讥讽闵老子茶:“歙客秦淮盛自夸,罗囊珍重过仙霞。不知薛老全苏意,造作兰香诮闵家。”虽然是贬抑,但也足见闵老子茶当年的巨大销量和影响力。周亮工也曾亲访闵汶水,回来写道:“歙人闵汶水居桃叶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见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极烹饮态。”他对闵汶水的茶道、茶品,也是极敬重的,并且承认“闽茶实不让吴越”,然后还是不服气地补了一句“但烘焙不得法耳”。所谓“烘焙不得法”,当然是周亮工的一家之言,并且是带有成见的个见。仔细推敲,以闵老子茶为代表的徽州松萝茶当时一统江南,引起部分人的不满,实属正常。

推崇或者欣赏闵老子茶的,自然不止张岱、董其昌、周亮工这几个人。据当时文人笔记记载,上至公卿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都以喝闵老子茶为荣耀事。明末大名士陈继儒,说闵老子茶“饮百碗而不厌”。在南明政坛上呼风唤雨、依附阉党魏忠贤的阮大铖,也经常去喝闵老子茶,还写过一首诗《过闵汶水茗饮》。阮大铖虽然是奸人,才气却是有的,戏曲方面更是颇有造诣,其《燕子笺》更是直追汤显祖。再如秦淮名妓王月,也就是被桐城人孙克咸所宠爱后被贵阳人蔡香君夺去、曾被复社文人举办的以歌伎选美为主旨的“品花藻案”推为女状元的王微波,也极爱闵老子茶。笔记中说她“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

因为酷爱饮茶,我对张岱的《闵老子茶》《茶史序》记忆尤为深刻;因为张岱,我遇见了闵汶水,隔着故纸认识了闵老子茶;又因为董其昌、周亮工和阮大铖,我惊讶地发现在南京卖茶的闵汶水竟然是安徽人,家在徽州休宁县海阳镇。

大致在明朝万历年间,徽州人闵汶水来到南京,在桃叶渡开了一家名曰“花乳斋”的茶肆,随即风靡南京城,金陵当地人称他的茶为“闵老子茶”。此后的几十年间,“花乳斋”的闵老子茶强力占据南京茶市,成为一种消费时尚,市面上也出现了许多打着闵老子茶旗号的假闵茶。

赵孟頫 斗茶图

白下,也即南京,显宦、巨贾、名流、才子、佳人汇集,是何等尊显的地方!桃叶渡,以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小妾桃叶命名的古渡口,位于古秦淮河上,毗邻江南贡院,科举场屋与勾栏曲院奇怪的组合,使其充满了神奇的色彩,是何等的繁华!闵汶水,一个以贩茶为业的小小徽商,竟然把根基扎得如此之深,他不是人物,那谁能算得了人物?

闵老子茶的源头是松萝茶。松萝茶由僧人大方创制于明初,产地位于安徽休宁城北的松萝山。《歙县志》记载:“旧志载明隆庆间,僧大方住休之松萝山,制法精妙,郡邑师其法,因称茶曰松萝。”此茶一经发明,即名闻全国,与虎丘茶、龙井茶齐名。明人许次纾《茶疏》记载:“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浓郁。”

闵汶水以松萝茶古制法为师,别出心裁,创制了松萝茶新品闵老子茶。我估计他是全家迁居南京的,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长子闵子长、次子闵际行,在他死后继承了他的事业,继续打理花乳斋。清乾隆十九年进士刘銮在《五石瓠》说:“休宁闵茶,万历末闵汶水所制。其子闵子长、闵际行继之。即以为名,亦售而获利。市以金陵桃叶渡边,凡数十年。”清初名士陈允衡其时正好借居在桃叶渡,住地靠近花乳斋,他在《花乳斋茶品》一文中,说他经常去花乳斋品茶,一去就坐大半天,并且与闵汶水的小儿子闵际行交情甚笃。

关于闵汶水和闵老子茶的记载,散见于明清两代的诗文、野乘和笔记,但关于他的身世仍然不得其详。约略知道的是,闵汶水大约生于明朝隆庆初年,年少时即以制茶、烹茶、卖茶为业。后来迁居南京桃叶渡,把茶庄、茶肆开到了金陵帝王都、烟柳繁华地。

闵汶水逝于何年,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在张岱之前,因为张岱在闵汶水去世时,曾悲叹:“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清初怀念闵汶水的,自然不止张岱一人。道光年间进士、著名学者俞樾即是其中之一,他当然无缘一见闵汶水,并且连闵老子茶也未喝过。在《茶香室丛钞·闵茶》中,俞樾说:“余与皖南北人多相识,而未得一品闵茶,未知今尚有否也。”依此我猜测,俞樾发出如是感慨时,花乳斋早已不复存在了,闵汶水的两个儿子也不知去向了,或者故去,或者不知所踪,闵老子茶也从此失传,成为茶之绝响。

其时,岂止是花乳斋,清初的江南,历经清兵铁蹄的蹂躏,往日的繁华早已成为传说。读一读余怀《板桥杂记》的序言:“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轻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

一片欢场,鞠为茂草!呜呼哀哉!家国之恨,身世之仇,多少愤慨,多少悲凉,都寄于此中了。闵老子茶,只能在故纸中怀想了。

神农尝茶,可谓之“茶祖”;陆羽著《茶经》,人誉为“茶圣”;后世如著《茶谱》的卢仝、著《茶诀》的释皎然、著《煎茶七类》的徐渭、著《茶史》的张岱、著《续茶经》的陆廷灿等人,似可一并列入“茶仙”群芳谱;而闵汶水,我以为可封为“茶鬼”。

鬼者,奇才、怪才、鬼才也!以闵汶水身世之传奇、茶艺茶道之超妙,“茶鬼”之号,舍他其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