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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瓦崖上​II杨丽娇(安徽省)

 国际诗歌网 2021-11-30


瓦崖上

杨丽娇(安徽省)



和父亲去瓦崖的时候是灰白寡淡的天空,大风吹彻料峭崎岖,枯草木摇曳呼应,山色不改。

瓦崖是我们的坟地,自幼时祖母去世后,我第一次去这里。

昨日夜里落了雨,破晓时分村庄睡在凌冽里。道路泥泞难行,西北的四月与冬日最大的区别或许是几株颤抖泣开的桃李。

行路萧索,不禁贪恋起前些日子的晴朗。慵懒的午后,阳光倾泻而下,我坐在木板凳上,邻居家的老奶奶在一旁眯眼哼着歌。她起身回屋,然后唤我小名,我抬头,她左手拿着一大捧干花拄着拐杖朝我走来。她笑着将花递给我,绿得滴水的夏天跃入脑海。老奶奶告诉我这是我去年夏天摘回去的野花,我远游求学走后,便被母亲以占地方为由丢掉了,她将它捡回去,一直摆在窗口望月。

十九岁之前未曾领悟到诗人笔下酩酊大醉的乡愁,只觉得明月阴晴圆缺兀自背负了太多希冀和期盼。比起枯藤老树昏鸦,更沉迷于霓虹深处街衢。不料想万物的老去竟如蝉翼般轻薄,唯情怀不死。

我想我要写给老院子一页泛黄的童年,漂泊在外更要书信纷繁。

暗自思索好久。途径小河有冰块跌碎,眺望是久违的波光粼粼。

(二)

抵达时已经有人在各家的坟头挂青,周遭的树枝上也满是纸串。红色炮仗皮屑四散在陈年落木的夹缝里,远处有重叠山峦披覆白雪。杳杳是孤绝,皑皑是身姿绰约。像是幼时某个闲散的夏日傍晚,嬉闹时不经意间闯入眼帘的云朵,盛开在山间眉头。向来云雪难辨。

靠近我左手边是半面颓圮的土墙,墨绿色的青苔满是虫鸟爬行的痕迹,不知名的荆棘灌丛攀附在上面铁青着脸。父亲用木锯和铁锨除掉了冗杂又蓄势待发的野草。

“这是你奶奶过世那年我种的树”。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几棵松柏竟比父亲还要高了。

父亲是家里第五个孩子,大伯要比他年长十七岁。自祖父去世之后,迫于生存压力,十一岁的他被送走,成了一个只有女儿的家庭里唯一的男孩。后来寄养家庭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便对父亲冷眼相待,不给一口热饭。父亲不堪受辱,回到了自己家里,跟着村里青年人一起外出打工,自此,他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据姑母说,父亲离家前夜,她在煤油灯下连夜给父亲哭着缝制了一双布鞋,彻夜未眠。

父亲做过很多工作,吃过很多苦,慢慢迎来柳暗花明。后来父亲遇到了母亲,他们在老房子前的两株冬青树旁结了婚,四季相伴共享此生。去年五月,父亲生意失败,厂子关闭,卷入经济纠纷。开庭那天我随父亲一路同去,途径了漫山遍野的苹果花,白色的,五月霜雪一般。

我想,父亲是道不尽的雪原。

(三)

杂草清理完毕,我们将砍掉的枯枝堆放在坟地边缘。父亲蹲下来抽烟,让我给祖父母磕头烧纸钱,茶酒在侧早已备好。

我有些迟疑。我对祖母的记忆停留在我五岁的时候,和我当时所处年岁一样稚嫩。后又在长辈口中得知,祖母在世时也是只偏爱兄长一人的,所以心底并无太多亲昵和留恋。在生死面前我们是未曾谋面的亲人。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从未如此接近自己的至亲,我竟有些慌乱。


情绪暴露在父亲面前。我问父亲,你害怕吗。父亲笑笑,指尖弹掉多余的烟灰,“这里是自家最亲的人。”

他顿了顿,说:“我和你妈以后也是要埋在这里的。”

烟头在风中迅速燃尽,父亲起身用满是泥的皮鞋踩灭最后的星点火光。

所有本要用来回应的言辞都作废,如鲠在喉。

如果可以,更愿,更愿枯萎是你的谎言。

(四)
二十岁热浪翻滚的夏天,和母亲争吵后自己固执地拉着行李箱离开。目不识丁的母亲在邮政局门口着急地问我是否今日离家远走,我边寄存杂物边淡然点头回应。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她将一堆水果和晕车药塞给我。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在地面上,我拖拽着厚重的包裹推开了母亲想要帮我拎东西的手

从头到尾我都认为自己是对的,直到车座后视镜里的母亲由近到远,慢慢成为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所有的埋怨和隔阂都在她笑着向我挥手告别的那一瞬间瓦解,连同我的执拗我不可一世的狂妄自尊。在我无论怎么回头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时,生平第一次深感内心被紧紧捆绑又松开,这便是离别吧,长亭古道扎根心间。

母亲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很少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她的一生都耗在了家庭上,对于孩子,在她那里仿佛不存在对错可言,也无需刻意记挂什么。

后来我远赴他乡谋生失败,生了一场大病,被陌生的善意拯救。遇到各类形形色色的人。寄人篱下的机会被亲戚在一场责备中斩钉截铁地拒绝,举步维艰。最后在车站接到家里电话时崩溃大哭。在此之前我一直责怪他们给我的爱过于粗糙沉重,不知家是永远可以停靠的地方,小时候如此,长大亦如此。小孩长大了只是变成了长大的小孩
自此,很多个寂寂无声的瞬息,母亲被狠狠扔在地上曝晒的关切与局促将暗夜烫出一个洞,滚烫,让我羞愧难当。


(五)
如鲠在喉,我的父亲说他和母亲也终将长眠于此。我转过头去不回答他的话,生怕下一秒就落下泪来。父亲今日穿了单薄的春衣,头发也许久没有修剪了,我听他从容地说完这些话,看他和前来扫墓的邻居寒暄。四十八岁的脊背不再挺拔如高山白杨,所幸,所幸能够参与你的皱纹。隔了很远的山坡上是我们的村庄。有些许阳光照在枝头,花还在开,雪还是静默不语。我怎么能让他们沉睡在这般冰冷孤寂的山头。帆布鞋沾满了泥,雨珠打湿的鞋帮一直湿到脚踝。可我也只能接受这般。也是在瞬间,我明白了父亲所说的不怕,也明白了他勇气的来源。

驱车返家途中,与很多人碰面。他们举家一起上山祭拜。

长风呜咽的山顶,祖祖辈辈,黄白色花朵摇曳在西北高原,荆棘草木铁青着脸全力拒绝春天,最好的皈依只是沉默在深厚的土壤里,一生的故事失语成半瓶黑墨汁,打翻后重生在木匠手底棺椁表面,拐杖搀扶作别烟火弥漫的阳世间。

亲人宛若车站,我们共同搭乘了生活的车一趟,站点繁多无预知,下车作别有时限。可明日再见,也难免生离死别如若这是归宿,想念必定经久不衰

不远处楼层亮起了星点灯盏,路灯照着地面,积水空明。我将整日的失落归结于这场湿冷春雨。车窗与蝴蝶相撞,骑摩托车的男子布鞋上污渍斑点涂抹,脚踝裸露在风中,经过我。

我没来得及看清他是西北山坡的哪位父亲。


(六)
那就做梦。

梦很高很高的山巅,橘红色的木板房面向云雾丛林,门窗外极窄的走道与参差不齐的栅栏相连,附身乌青的车道横七竖八,一列列绿皮火车途径彼此,呼啸致意。我们生活在这里。

梦我们在阴雨天就着大风奔跑,我们翻越疾驰的列车,我们在高不可攀的天桥坠落。太阳还未落山,我们并肩在七月繁星众目睽睽下。梦春再来时我植满松柏作伴于你,不久便亭亭如盖见雨。

梦明月雪原,梦牛羊山坡,梦天下为人父母者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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