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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尔赫斯的死亡现场 | 虚构

 宗城964wpd0ok4 2021-12-03

一、在博尔赫斯的死亡现场

一个死刑犯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Maipú街994号6层的B公寓,这里是博尔赫斯最后居住的地方。在他身边躺着一具肥胖臃肿的尸体,双目失明。

死刑犯惊魂未定,透过屋中信息确认这是博尔赫斯的房间。他年少时投身左翼革命,正直南美洲粉红运动浪潮,如今,他是一个军政府治下的死刑犯。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读过小说了,但博尔赫斯的大名,他早有耳闻。

电话铃响。房间只有电话声。

死刑犯下意识找个地方躲起来,他钻进了衣柜,可没人接电话,他意识到,这间书房连同整个寓所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接那通电话。

“我想您已经看到,博尔赫斯死在了你面前。”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苍凉的声音。

“你是说……地上倒下的人,就是那个博尔赫斯?”

“对,就是那位您所知道的,写点小说,做过图书馆馆长,双目失明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先等一下,所以……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做这件事。你可以选择出去,你出去,军警很快会把你抓回监狱。你想推翻军政府,可凭你一个人,现在能做什么?跑到政府大楼门前自燃吗?与其如此,你倒不如绑架博尔赫斯,以这位阿根廷最有名的作家为筹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你不是说博尔赫斯已经死了……”

“只有你知道而已。博尔赫斯不久前刚刚身称自己要闭关写完人生最后一本书,现在全城的人都觉得他在闭关写作。”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绑架博尔赫斯。”

“然后呢?”

“有人会配合你,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布宜诺斯艾利斯警察局,考虑到兹事体大,他们绝不希望声张,而是会跟你谈判,寻求赎回博尔赫斯先生的方式,到那时,你就可以提出你心仪的价码,包括释放政治犯。”

“你怎么确定警察一定会配合我们?”

“我国即将在马岛战争上战败了,您知道吗?”

“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就会宣布。”

“你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要死。你是我们从死刑犯中找来的,这里的军警狱卒很好收买,我们在死刑犯名单里看中了你,给他们一笔钱,他们就准许我把你弄过来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知道,你是庇隆夫人的拥护者,你痛恨从她手中夺取政权的军政府,为了推翻军政府,你连死都不怕。”

“这跟你要我帮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这不重要。对你来说,博尔赫斯不重要,你死不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行动能换来什么。眼下,加尔铁里开战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阿根廷的军队擅于镇压人民,可是面对外敌,他们就和十九世纪末的大清帝国一样孱弱无能。但对你来说,我国战败不一定是坏事,只要战败,军政府就有垮台的可能。”

“您的意思是……”

“如果在战争期间,一个被社会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杀死了阿根廷最知名的文学家,您知道这件事的轰动效应。到那一刻,一切就会引爆,通货膨胀、财政赤字、国家耻辱,军政府既保护不了博尔赫斯,也守不住马岛,又何谈庇护阿根廷的人民。”

“所以,您要我在战败之日杀死博尔赫斯。”

“不着急。先让民众沸腾一下。在此之前,你也可以以此为筹码,要求加尔铁里释放你的战友。先不要公开给民众,而是私下与当局联系,我会派可信之人会充当对接者,你不用担心。加尔铁里用战争博取民望,在此关头,他不会愿意看到博尔赫斯被绑架的事情公之于众,因此,他会答应你的要求。”

“然后呢。”

“等你的战友确认出境,你就可以联络传媒,不只是本国媒体,还必须包括外国媒体。”

“你要我……直播杀死博尔赫斯。”

“没错。”

“可是,他已经死了。”

“给这个胖子戴上个黑色塑料袋头套就好,鬼知道他是死是活。地上有手枪。开枪后,一把火把尸体和整个屋子都烧掉,这样博尔赫斯的死亡时间就无法辨别,举国上下都将通过直播看到这场盛大的火焰,看到加尔铁里政府的欺瞒和一位国家士兵的绝望。”

“您不怕我确认战友成功出境后,就离开?”

“不会的,你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案。”

电话声断。

窗外传来山呼海啸的人民的声音。火药桶般的民族热情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上宣泄。这世上能让阿根廷人有同等激动的,恐怕只有四年后马拉多纳的奇迹。

1982年4月2日,阿根廷军队登录马岛,马岛战争爆发。不久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现一场大火,一个退伍士兵死在大火之中。

但是,没有一个阿根廷民众在那一天看到杀死博尔赫斯的直播。此时所有能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到达事发公寓外沿直播的报社,都已被军政府打过招呼。

美国,这一次站在军政府一边。

阿政府官方新闻称,博尔赫斯住所失火,好在老人家已被转移至安全地方。他在政府人员的严密看护下。享受最周到的保护。

在墨西哥,一个失明者静静聆听这一切。

“你知道,通往自由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吗?”

他不做回答。收音机切换到马拉多纳的球赛。

1982年6月14日,阿根廷战败。同年,军政府领导人加尔铁里引咎辞职。

二、鲁迅找工作

某日,机器大师决定把鲁迅从阴间捡回来,重置在21世纪。最开始,鲁迅的生活一切顺利。他生在浙江书香门第,高考世家,考试、出国留学、公务员考试,都难不倒他。但后来,一个叫钱玄同的人怂恿鲁迅发了篇小说,言辞比较激烈,被领导看到。领导委婉地告诉鲁迅,写可以写,但要写纯文学,写正能量,不能总是写黑暗的东西,对单位影响不好。鲁迅这人头铁,不听。一来二去,领导也保不住他了。正好,鲁迅觉得在公家说话太多顾忌,他就辞职做了自由撰稿人,给媒体和杂志写稿。结果,纸媒倒了,《新青年》办不下去了,陈独秀劝鲁迅搞自媒体,跟热点,被封号了。鲁迅名气太大,成为重点关照对象。建了几个号,都被封。好家伙,那评论不写了,写小说总行了吧。可是网文他身体耗不住,纯文学,他又觉得太乖巧。鲁迅想写的文学,只好发在外网。这下落了口实,境外势力。鲁迅想辩解,发现自己号已经没了。那就搞翻译吧!研究中国文学,搞搞翻译,总可以吧。结果,因为鲁迅已经不在学院,缺乏关系,又因为跟学阀笔战,得罪人太多,发C刊,比小说还难。翻译倒是可以,可千字80,怎么养家糊口。鲁迅无奈了,一日跟钱玄同喝酒,说,老钱,你这是把我逼上梁山啊!钱玄同也过意不去,说,树人哥儿,你别着急啊,不如,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什么路!钱玄同扶了扶黑色眼镜框说,现在教培市场火热,你去做课外辅导吧。教语文,教写作,你名气那么大,肯定不缺学生。鲁迅摇摇头,本不欲做此事,但经济负担大,也别无他法。于是,鲁迅成为一名光荣的编制外老师。

不久后,他被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暴揍了一顿。

三、住在北京的克苏鲁

听说在北京住着一头克苏鲁,绿色的头,章鱼触手似的嘴,全身黏糊糊的,放烟花的夜晚,就会从水底下爬出,很多人说他们看到了那头克苏鲁,但没有人抓住它,只知道它住在城中村一栋废弃的建筑里,那建筑从前是工厂,后来一把火烧没了,起火的那天,工人们想逃生却被堵在了通道,那地方的雇主平时为了防止他们外逃,封住了大门外其他可出去的路径,而大门在大火之夜也被燃烧的砖瓦堵塞。工厂毁后,那地方盖起了新楼,住客却口口相传闹鬼的故事,说是楼里有很多死人的幽魂,他们无法伸冤,滞留在人间,克苏鲁的传言,就是在那时候铺开的,直到一次自杀案,一位企业家被发现上吊在家门口的球边,浑身湿漉漉的,人们都相信是幽魂来索命,而克苏鲁就是他们怨气的化身。那天,北京几个崇拜洛夫克拉夫特的年轻人,结队去寻找克苏鲁,他们连抱脸虫都不怕,自然对这些传闻也没有畏惧,而是感到兴奋。那栋建筑的大门已经被封住了,旁边是漆黑的河,冬天,那里结上一层薄薄的冰,据附近的村民说,这正是克苏鲁上岸的时候。洛夫克拉夫特小队找到了进去的通道,那是一个小口,人得低下头缩起身子才能进去。那是惊魂之夜,恐怖细节可省去八百字,那天,他们确实见到了克苏鲁,但不是索命的克苏鲁,而是一头哀求的克苏鲁。他们才知道,在那个楼房的地下室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那次大火唯一幸存但脸已经被严重烧伤的少年,另一个,是一位好心的爷爷,他在那次大火中救下了少年,并送他去医院。只是,即便少年出院了,即便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依然选择回到原地,回到那个被焚烧的地方,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他就是克苏鲁。从此,为了保护那个孩子,爷爷设计了闹鬼的传说,他是一个渔民,水性极好,听说克苏鲁这种存在后,索性自己扮演起克苏鲁,吓退前来居住的人。这就是北京克苏鲁的真相,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群体,被迫成为怪物,洛夫克拉夫特小队唏嘘地离开了,他们答应保守这个秘密,但其中一个人,违背承诺写成报道,准备公开出来。可是,当他们再过去那里时,少年和爷爷已经不见了,建筑也成了一片废墟,我听人说,那里前几天起了一场大火,所幸没什么人死亡。

四、小虫虫

我见到一只虫子。

黑色,小小的,蠕动在厕所地板上,在我眼里扭来扭去,扭来扭去。

它也不说话,就是这么扭,好像一生中只做一件事,就是在广阔的瓷砖地板上扭动,到死也出不去厕所门。

我本来不想管它。但见到它后,这个黑色的条块状身影,就此占据了我的视线。它只是无尽白里的一点点黑,却迅速爬满眼球,让我上个厕所都不安宁。

我想,不行,要不把它踩死吧。但它和我无仇无怨,我踩死它,它变成厉鬼找我索命怎么办?想想还是算了。

又想,要不用纸巾包住它,把它冲进马桶吧。这样眼不见心不烦,它也可以离开厕所,去做自己的奇幻漂流。我想这是个好主意,但注视它蠕动着、似乎一点点变大的身体,我想起童年看的一部科幻恐怖片《异形》,那个长得像有手有脚的男性生殖器与蜥蜴变种,就是从一只小虫子进化来的。我永远忘不掉,小异形怎么从人的肚子里钻出来,啪的一下,血花四溅,那个青绿色的滑溜溜小脑袋张开血腥的嘴。

万一这个小虫子是异形同类,我一碰它,它就顺着我的指甲缝钻进我体内……我不敢想,生怕晚上睡不好觉。

这是一次漫长的厕所体验,房间只有我和小虫。我看着它,重复不变地在做一件事,就像是那个一辈子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这只小虫一辈子蠕动自己的身体,在看不到尽头的厕所爬行,引起人类的恶心。

我最终咬咬牙,把它冲进了马桶。冲水声响起的一刹,我如释重负,并自恋地感到自己遵循了佛祖的教导,没有把它踩死。

小虫子,从此你我一别两宽,不要再见。

第二天,我又看到了那只小虫。

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只。但长得完全一样,小小的,浑身黑色,没有手,没有脚,像一只缩水的发霉烤肠,一直蠕动,一直蠕动。

我不寒而栗。难道它从马桶里爬出来了?难道水量不够大,它其实没有被冲走,而是附着在马桶内壁?我不知道。它诡异地回到了最初我看到它蠕动的地方,明明不会说话,却像是嘶嘶地在向我发出嘲笑。

我和虫仔又度过了一次上厕所时间,它再次被我冲进马桶。

我在走出厕所前又回看了一眼,然后紧紧地关上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把自己的门锁上。半个小时后,我重新打开厕所门,又看了一眼,确认那只虫仔不在了,我才像是从敌占区中逃出,长出一口气。

第三天,虫仔继续在厕所里蠕动。

我把室友叫出来了,问他,你看到这只虫了吗?他说没有。我说,你仔细看。他说没有,是不是躲起来了?我惊惧地看着他,又像是看一个二傻子一样对着镜子照照自己,我洗了洗把脸,很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虫仔依然在。

你没看见?

没看见。

没看见?

真的没看见。

室友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楚门的世界。

那一天,我把虫仔踩死了。

我对不起佛祖,手抄了十页经书。惴惴不安地睡去。

第二天,我在厕所的地板上蠕动。

五、葬礼

租房的说

她的弟弟被捅了二十刀

其中两刀

刺向心脏

弟弟走的前一周

向他借了两百块

他后来经常给弟弟的微信

转三百块钱

一次又一次

收到退款的通知

弟弟永远活在那条街道

杀死他的人活在大雪天

租房的说

打架在那时很常见

譬如辍学、站街、抢劫

譬如失业

故乡的黑夜跟冬日一样漫长

无所事事的人在大街游荡

不知该仇恨谁

不知如何等死

租房的说

他喜欢的人有一天走了

再次见到她时

是在她弟弟的葬礼

她的弟弟说着说着就没了

他们一起的日子永存于过去

废墟之上的人们

共同遗忘一些事情

在记忆的拆迁中

重建历史的构造

告别革命

告别集体主义

告别铁道

告别漫长的黑夜

他们一次次投奔南方

但在再次相逢的那一刻

他们发现黑夜依旧漫长

犹如弟弟之死

焦灼着共同的内心

那个女人说

她在电话里得知了弟弟的死讯

租房的说

她的弟弟被捅了二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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