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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内蒙古|闫新福:故乡那片云 ——忆一位阔别四十二年的同乡和同学

 阿拉善文学 2021-12-06

原创作者:闫新福|内蒙古阿拉善盟

故乡那片云

——忆一位阔别四十二年的同乡和同学

每当有节日来临之时,尤其在易岁换年的辞旧迎新之际,往往愈发使人容易怀旧和回首往事。2022年元旦已来到眼前,视野中变换的色彩和身边走过的那些不同的步履和表情,便勾起了我封存在心底而依然清晰和隐隐带着沉重感的一段漫长记忆。
在我小时候的眼里,故乡的云总是带着甘霖、带着雨露、带着瑞雪如期而至,不论它美在朝晖,艳在晚霞,时如羽翎轻盈洁白,时如峰峦叠嶂气象万千……,我都觉得楚楚动人,歌一样流畅,诗一般浪漫,画一样多姿多彩。随着长大渐渐识得“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的悲凄和忧伤,领悟到故乡那片云于你定有些许阴郁和心灰意冷,使你不忍仰目和回望……
1987年夏季你回来过一次,我们几位同学陪着你和你的父亲走进了故乡那片荒凉零乱的沙丘地,那时你离开故乡已经八年了……
自那次告别至今又过去三十四年。岁月无穷尽,可时光像过山车似的载着我们的年轮,一眨眼就是一圈,一晃就是几十年,不觉间我们的船都开始驰向码头了。大前年同学聚会,你没来,大家都念叨着你,我则多了一份不同的怀念。
你是1961年出生的,只比我大一岁,可虽然那时候我们都小,你却像个小大人似的,不苟言笑,像你父亲一样,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很少看到你眉开眼笑的样子。回想起来,你父亲在队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个头差不多在一米八以上吧,尽管在我长大一些后只言片语听说你父亲在“反右派”斗争期间和“文革”初期被斗的直不起腰来,但我记忆中他身板挺直,肩膀方正,穿着一件陈旧的发灰又泛白的中山服,两只袖肘子上打着两块黑绉绉的补丁,走路背着手就像背着两块巨大的伤疤。你父亲还是队里不多两个有文化的人,上衣兜里总是别一支黑色有大拇指那么粗的钢笔,即使下地劳动也如此,劳动间歇常代人写写书信什么的……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文化人,干活又细心又踏实,和人搭话也是面带着谦卑的笑意,看不出有什么所谓“反动派”的坏心眼,也没发现什么攻击社会主义建设的破坏行为,也就搞不懂那种圆锥形纸糊的帽子扣他头上到底意味着什么,多数人都对他持有几分怜悯甚至暗藏几分敬意,尽管如此,喊“打倒”的拳头还是得高举起来。我那时只懵懵懂懂听说,因为你父亲屡屡被揪斗,时常白天要按时上工,晚上则要按时赶到几里地外的队部挨斗,斗的天昏地暗都摸不着回家的路,有时回去脚还没落在炕前,就听鸡叫头遍了……,你母亲在一个云幕低垂、星月晦暗的夜晚万般绝望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抛下你们四个未成年的孩子,你最小的弟弟才刚刚一岁过……
你一定记得我们大队四处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沙丘,沙子干干净净的,踩上去有一种踩在海绵上又滑又涩的质感,月光像一帘清幽幽的瀑布从云彩的空隙间倾泻而下,我们常躺在沙丘上看云来云往,云聚云散,争争吵吵,有说像雪堆在融化,有说像湖泊轻轻荡漾,有说像漫游的羊群,有说像奔突而来的大象……,唯独你不言语,仿佛那一朵朵、一片片无论怎样千变万化的云彩,都散不去你满腹的心事。唯有一次你忽然跳起来说,看那片云影多像我妈散开的长辫子……
也许是母亲过早离世的缘故吧,你十四五岁在队里就小有名气,成里里外外干活的“小能手”啦。洗衣,做饭,浇菜园,教两个弟弟做功课,带他们去拾柴火、挖苦菜,尤其是甘肃民勤人擅长的发面馍,你烙出的锅盔足有三五寸厚,暄腾腾的、黄葱葱的,蒸的玉米窝头又圆又沙,让人看着就眼馋。每年抢收庄稼的十天半月社员们中午都不回家,午饭都是在田间地头扒拉自带的饭食,干粮、稀粥、南瓜饼、蒸土豆、煮玉米棒、拌苦菜……,数你家的馍和酸辣浆水汤美味,那些大婶们掐一口撮一口,啧啧地竖起大拇指夸赞说,瞧人家这娃!寒假正值备耕时节,主要农活是往田里拉粪,把平时饲养员饲养牛马骡子起出来堆得小山一样的畜粪拉到农田里,一车一小堆用地里的沙土盖起来,捂上一冬天,开春均匀地撒开耕种,肥力刚刚好。我们俩各赶着牛车,你每次都装得满满的,用锹拍瓷实,像座小蒙古包,连半个粪蛋子都撒不掉。管生产的吴家大爹好几次笑呵呵地拍拍我和牛说,看看人家小伙子干的!
上中学时离家三十几里地,在公社我们搭伙儿生活了两年,一起走学,一起煮饭,一起挤在一个小炕上写作业、睡觉,我更加真切地发觉,你不仅粗活干得细,细活更是干得一丝不苟,心智如一枚早熟的果子,在我青涩的心目中平添了几多钦慕。
“历揽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每每想起这句话,眼前就浮现出你那时补衣服、补袜子手套的情景。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天晚自习回来,脱掉鞋子准备睡觉时,忽然发现袜子后跟又咧开了嘴,其实那双袜子已经全无原形了,层层叠叠的早成了一双“补丁袜”。你的座右铭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在70年代仍是学习雷锋好榜样的真实表现。于是,在一盏小煤油灯下,你左手伸进袜洞,右手就着昏黄的光亮熟练地走针引线,一会就补上去一个月牙般的新补丁,针脚像蚂蚁在游行,既均呈又细密。我真被你和你的袜子深深打动了,从此心头刻下“勤俭”二字,几十年如一日。
回想起来,你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特别是在学习上。我写字由潦潦草草“跳大神”到后来越来越工整美观,完全是受了你的熏陶。你是全年级公认的钢笔字楷体美手,并且字如其人不偏不倚,不急不躁,刚正不阿。而你热爱学习的态度更让我自愧弗如。新学期课本一发下来,你就开始找牛皮纸忙着包书皮,晚上用砖头将包好的课本压在炕桌上,或枕在枕头下,第二天起来压得平平整整的,一学期都是这个样,包括作业本每次从书包里掏出掏进都要用手把拐角抹平,即使用完了还新展展的。成年后步入社会风里浪里搏两回我方才懂得,真是个性影响命运,态度构成格局,细节决定成败。我想,你那勤勉而又严谨细致的性格特征一定成就了你人生路上做人做事追求几近完美的风格吧。
那年你回来,我们都已告别青葱岁月,得知你在甘肃一所银行学校任教,并已娶妻生子。席间免不了抚今忆昔。
我是高中毕业考试已完,就卷起铺盖回家了,邱队长叫我回去开拖拉机,那时想开拖拉机就像现在想开奔驰宝马一样,加上我们家十口人,一直过着青黄不接的日子,就想快点给家里挣工分去。其结果是“奔驰”“宝马”没开上,却意外地站在了队上民办学校那间没有讲台的教室里,从此开启了与命运一波三折的角逐。你们什么时候举家迁往甘肃走了,队上鲜为人知,还是后来队长在会上说,甘肃那边发来一份函,说要给你父亲平反昭雪,彻底摘除戴了整整二十年的“右派”帽子,恢复原籍原职,时间是1979年春天。平地一声春雷,你们默默地告别了故乡那块既有几份蒙昧又有更多善良的土地。你说在那个春天的早晨,你走上屋后那座沙丘想再看一眼生你养你的故土,太阳刚刚苏醒,从彩云间露出红润的笑脸,朝霞似排浪逐涌,迎面扑来,令你目不暇接,你情不自禁地寻觅着梦幻般的一片云影,青春朦胧的内心既留恋难舍,又缠绵悱恻。
原来,你父亲是1959年从甘肃被流放到内蒙来的,他平静地向我们讲述着他和你母亲的遭遇……,他挥了一下手像轻轻地抛开什么似的,淡淡地笑着说,不说了,那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灾难,是整个民族和国家的一段灾难史!你端起杯酒敬大家,说这次来就是请几位同学帮忙寻找母亲的尸骨,请她回家,魂归故里!你扭了一下头鼻息哽咽了一声。我们被一种沉重的感伤纠结了,找车的找车,找工具的找工具,向故乡那片荒凉零乱的沙丘地走去。你说你母亲在此饮恨于九泉之下也整整二十年了。
遗憾的是,我们按着你父亲记忆中的区域,翻遍了几坡沙也没能找到哪怕一小块棺木板。太阳在西沙窝深沉地眨了一眼就没入苍茫幽暗的沙海里去了,夜幕沉静地向四周笼罩下来。你父亲决定放弃,说那时去哪装棺木,裹了一块烂席笆就匆匆掩埋了,这么多年怕是被狂风和流沙卷到哪去了!风也无语,沙也无语。你画地为陵,点燃一堆草纸,用泪水和酒诉说你们的昨天和今天,祈祷母亲永远在你的这片故乡安息!
你和你父亲是满怀深深的愧疚与伤感与我们告别的。那一瞬,我猛然感到,有时故乡会永远成为埋在人们心里的一个痛,无论你漂泊到哪里,无论走的多远,抑或永久不再回头,那恐怕也是想忘都忘不了!
三十四年过去,与你同乡、同学的一幕幕,时不时似那故乡的云飘浮在眼前,令我感喟不已。这一路走来,虽说阳光总在风雨后,但毕竟经过了一些岁月中的风风雨雨,甚至于凄风苦雨,如是我还是没能彻悟,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当我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时,发现自己掌握的不过是些手掌纹一样的细枝末节,如果没有一个民主安稳的国度和自由公正与友善温暖的社会局面,保不准我们的命运也会形同一片树叶,随风飘零,甚至被吹得支离破碎,可不就是这样吗!这两年,有空我就看一眼聚会形成的一本厚重而珍贵的同学录《足迹》,那里有每位老师和每个同学跋山涉水、历经岁月长河的缩影和生活照,非常有幸能在这里与你和你妻子儿子见面,看上去你妻子那么温婉美丽,儿子那么睿智英俊,我由衷地祝福你幸福的一家人!
照片中的你,深远的目光似在凝思似在眺望,我想,你的心里一定无数次飘过一片片藏着思绪的云,你在梦里一定无数次唤起过一个遥远的故乡的名字——乌兰泉吉。
2022年新年马上到了,在此真诚地问候一声:同乡,你好!同学,你好!

闫新福昵称老西,生于故乡乌兰泉吉,即将退休,年轻时只顾奔自己的生活,似乎丢却了一些什么,现年届老去,朝花夕拾,对儿时的伙伴和同学多了些许不同情感,想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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