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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绿色记忆》之:石榴姑娘 | 作者:刘月凯

 大河文学 2021-12-07


随着造林面积的逐步扩大,管护任务就显得格外重要,林场新建一个护林点圪针庄,离场部20多里,圪针庄是一个山高沟深,极为偏僻荒凉,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狼不断上门转悠(另篇记录'与狼为伴’),后来我和狼还成了“朋友”……圪针庄,我独自在那里待了三年多,学会了不少东西,还结交了二位终生难忘的女性。

原来场领导安排我和李新军在圪针庄护林,三个月后,李新军被调往安阳豫北纱厂,这个“庙”就剩我这一个“和尚”了。

烧火做饭我得从头学起,特别是从山上回来,饥又饥、渴又渴,躺在床上真不想动,可你不动手,就吃不成饭。

这里虽条件艰苦,但也锻炼了我独立生活能力,蒸馍、炒菜、擀面条就是在那里学的,……有困难也有乐趣,兼而有之。

护林员除上山巡护,还要做林区群众工作,使他们增强自觉爱林,护林意识,特别是那些放牧人,不把牛羊赶进林区……这就减轻了我好大负担。场长开会也强调,搞好群众关系,做好宣传教育。

银洞洼住一户薛姓群众,和圪针庄隔着一道岭,我在岭西,他在岭东,相距五六里,算是我最近的邻居,薛家周围除了耕地牧坡,几乎全是国营林,他家自然也成我工作重点,也是来这儿护林认识的第一户群众,只要我路过门口,总爱到院里坐坐,拉拉家常,薛家六口人,老两口,两个儿子、女儿、儿媳,我到圪针庄,薛家大儿子刚结过婚,门上的婚联还是新崭崭的。

他家院里长一棵大石榴树,那枝捎几乎遮了大半个院落。

薛家的女儿叫石榴,十四五岁的样子,不用问,她是根据院里那棵树起的名。石榴长得很机灵,每当我去她家,她总显得特别高兴,也许是她家住得偏僻,半月二十天不见个外人的缘故,我成了她家的常客,只要她在门口看到我,总要热情地邀我进家,她不知是否经过父母的允许,总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象核桃、柿饼、花生之类的东西招待我。头一次端核桃,我留意到她家房前屋后长着五棵碗口粗的核桃树。

石榴听说我是从城市来的,好奇心特强,问这问那,她想知道城市究竟是个啥样子?我回答时,她的父母、哥嫂也在一旁默默听,城市与这里是两重天,他们没有涉足过城市,甚至听说的都很少,连我说的平常小事,都会引起她全家极大的兴趣,她们也很想了解山外的世界。

石榴细高挑的个子,微黑的皮肤,弯弯的浓眉下,一双杏眼忽闪忽闪,显得很机灵,她嘴有些小,牙有些黄,她说话象铜铃,清脆悦耳,就是地方语太浓,有些话我半天听不懂。

第一次她称我“哥哥”,象是做出很大努力,费不小的劲,但话刚出口脸就红了,忙转过头去,到底是山里人,过于羞涩。

有天中午,我正烧火做饭,她竟不知不觉站在我身后,猛不防“嗨”了一声,把我吓一大跳,我问她干啥来了,她说去供销社买东西路过这里,他家买啥要跑十几里,这道沟有一条被草覆盖生人根本看不到的小径,圪针庄是必经之路。

说是“路过”,她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帮我烧起火来。

“刘哥哥,上次你说城市的公共汽车多长时间跑一趟?柏油路有咱这沟宽没有?”

“那火车有咱前面那道岭长没有?”她连珠炮似的问,让我应接不暇了。

她象一个天真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都感兴趣。我回答也是不厌其烦的。她爱打破沙锅问到底,譬如说那自来水是从哪来的,是河水还是泉水,天天都有吗,天不下雨旱了怎么办……对每个问题她总要问出个详细,她是个勤学好问的女孩。

她问的事,有从哥哥念过的课本上看到的,象火车、汽车、轮船、楼房……她不识字,连一天学也没上过。在这山沟,女孩上学的几乎没有。

她说,长这么大,很少走出这条沟,外人见的也很少,每天看到的都是自家人那几张脸。去年夏天,她跟哥哥去公社交公粮,开次眼界,收公粮的地方也在山区,来回一百多里,去年风调雨顺,小麦收成不错,队长派她家一百三十斤公粮,说他家这个单干户,多年没交过公粮了,以前吃不少救济,该给国家作点贡献了。

老薛通情达理,没有讨价还价,“皇粮”该交就得交,国家有那么多不种地的人,吃啥?他原打算让大儿子挑担去,一百多斤,几十里山路,一天打个来回对于山里汉子根本不算啥,可娇宠的女儿闹着也要去,老薛临时改变主意,到亲戚家借头驴,女儿没有跑过恁远的路,怕吃不消,回来还能捎捎脚。

石榴说,她母亲半夜起来做饭,天不亮就和哥哥动身了,石榴前面牵僵绳,哥哥手拿荆条后面赶。中午时分,兄妹俩赶着驴到了粮店,交公粮的人很多,排了长长的队,验麦人特别挑剔,说这个麦子没晒干,那个里边有杂质,哥妹俩担心验不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寄放都没的,正发愁,队里的交粮人来了,看见队长,哥妹俩心里踏实了,他家的公粮也占生产队任务。

石榴可不管公粮能否顺利过关,她跟来就是为了玩,看外面世界,公社所在地,一条东西大街只有三百多米长,街两旁门店没几家,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可石榴还从未没到过……,她把供销社、收购部、食堂……全看一遍,逢门就进,就是公社大院她也进去转一圈……

过晌午,队里的几个人交完公粮,她哥发现妹妹不见了,慌忙去找,好不容易找到她,中午带有干粮,可石榴坚持要到食堂吃饭,哥坳不过她……她看炒面油潞潞的,闻着挺香,很想品尝品尝,看有她娘擀的捞面条好吃没有,上前一问,一碗还要三两粮票,这到哪弄去?只好咽咽口水啃干馍了……

石榴还对我说,本来这次交公粮想看汽车,可直到她哥催她骑上驴,也未能在街上看到汽车影子。不过也有收获,她见到了两辆小拖拉机。

“小拖车拉的东西真多,跑的也快,比咱这驴强多了,不知它平时都吃些啥?”她问。

“一不吃草,二不吃料,烧的是柴油。”我告诉她。

“柴油是啥东西,和家里吃的油一样吗?”她眼睛忽闪忽闪,对任何事都要问个青红皂白。

“就和你家点灯用的煤油差不多。”我一时也很难解释清楚。

后来,石榴开口向我要三两流动粮票,她说下次到公社一定要买碗炒面尝尝,正好家里刚给我寄来二十斤,我拿出一张给她。

“这一张是五斤的,吃完饭别忘了让他找。”因为她不认字,我得特别叮嘱。

“这太多了,没有小点的吗?”她拿着看看又放到桌上。

“你咋光想你自己,你哥,你爹去了也一起尝尝!”

“我爹可不舍,我娘做饭,爹只嫌放盐多,平时咸饭都吃不出盐味。我家除非过八月十五,阴历年,我爹才让给锅里放点油。”

山区人生活困难我亲眼目睹,称盐舀油(煤油)全靠鸡下蛋卖钱,可鸡每家还不能多喂,队里规定,公母鸡加起来不能超过全家人数。

“不吃油,不吃盐你不也长大了。”我逗趣说。

“那牛、那羊光吃草还长那么胖。”她也笑着说。

石榴拿着粮票走到门口,又回过头问:“我去食堂,人家不会问粮票哪来的吧?”

“不会的,他只认粮票不认人,放心用吧。”真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小闺女,啥也不懂。

“要是人家问,你山里人哪来的粮票?我该怎么说?”石榴仍有些顾虑,“人家要怀疑我偷的咋办?”

“不会当小偷把你逮起来的。”我说,“你这巧嘴八哥,不会说是林场的一个哥哥送的。”

她很高兴地回去了。此后,她往我这儿跑得更勤了,理由仍然是“去供销社路过”,可她手里并没拿买的商品,而且她瞅我回来的时间很准,总是我刚打开门进屋,她就来了。时间长,我知道她是借口。

“你怎么仨天两头去供销社,家里有钱了!”我这样问过二次,她总是抿嘴笑而不答。

后来她改了口,“出来割草”,“给猪找菜”,其实“割草”“找菜”也不用跑这么远,她理由满多,“这道沟牛羊没来过,草好草嫩,勾桃叶也多……”

她看我做饭,很单调,白面、玉米、红薯面(按比例配给)就在家给我带些绿豆、小米之类,这是她家的特产。

“你爹你娘知道吗?可别当家贼呀。”我说,“你家是贫困户,粮食也不够吃,别来救济我。”

她家人口多,生活特艰难,我常去她家,知道情况,我没见过她家吃过一次白馍、白面条,总是些糠糠菜菜,这山地贫瘠,十年九灾,温饱问题远未解决。

她越“偷”越胆大,后来竟把家里的布票拿来给我:“在我家放二三年了,家里没钱扯布, 俺家的衣服都是俺娘纺线自己安的,要这没啥用。”

是的,她全家穿的都是粗布,染的颜色也深浅不一,很难看的,她家连染料也买不起,布是用青核桃皮砸碎染的,黑黄黑黄,说不清那叫啥色,听说夏天一出汗,身上印得都是花团,我只见石榴和她嫂穿过一件短衫,是“洋布”做的。

粗布衣也不完整,肩膀、膝盖、屁股等处净是补丁,有些还落了几层,而且颜色不一,看着特显眼。她家衣服补丁最少的当数石榴,她在家享受着特殊待遇。

“我家发的布票都给别人了。”她拿了不少,我一数十几丈。大概她把家里布票扫个净。那时我一年才发一丈二,农村发多少我不知道,想着不会比我多。她不识字,不知总共有多少。

“太多了,给我也用不完。”我笑着说,“再说你偷的东西,我也不敢要,这可是赃物。”

“这算啥偷?”石榴满不在乎,好象她就是一家之主,啥家都是她当的,“拿住吧没事,你还给过我粮票哩,咱是互相交换!”

“那我先给你保存着。”我把一叠布票放进抽屉,“你家用随时来拿。”

她对我桌子上牙刷牙膏产生好奇,她拿起来看了半天。

“小刘哥哥,你这是干啥用的?”她拿起牙膏牙刷举到我面前。

我“扑吃”笑了,这山沟竟闭塞到如此程度,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连牙刷都不认识,细想,看怪不怪,有些老头,老太太一辈子没有出过山,别说县城就是连公社也没去过,哪儿见这玩意。

我告诉了她,并讲了牙膏牙刷的用途。

“讲究卫生,减少疾病,牙是每天都要刷。早晚二次,你看我这牙?白不白?”我张着嘴啮着牙让她看,“你没刷过牙,看你那牙多黄,在城市你连婆家也不好找。”

她的脸马上红了,接着问:“这东西贵不贵?”

“不贵,两样加起来不到五角钱。”

“以后我也要刷牙。”她受了启发,“我有钱。”说完让我

教她刷牙的方法。

一次我路过她家门口,她非常沮丧地偷偷对我说:“我爹把牙刷牙膏给我扔茅坑里了,说'山里人刷啥牙?跟城里人学啥哩?牙刷得再白,不顶吃不顶喝,地里打不下粮食,你还得饿肚子,山里人就是山里人……”

“你爹肯定说是受我影响啦。”我同情她但又没办法。

石榴点点头,我马上离开了她家,这地方太愚昧落后了,这天她爹正好不在,若我和他碰面会难堪的,他一定埋怨石榴跟我学“坏”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去过她家,但石榴仍不断往我这儿跑,还缠着让我教她认字。

“征得你家人同意了吗?我可不干那出力不落好的事。”我说。

抽空我还想看看书,不愿招惹这麻烦,再说,她也老大不小了,时间一长,外人会不会生出闲话,这山区还是挺封建的。

“学认字我爹不反对。”石榴说,“出门不识字咋行?到外边连男女厕所都搞不清。”

我看她挺认真挺迫切,不好意思拒绝,我先从她名字“薛石榴”开始教起,她一看“薛”字顿时傻了眼:“我家的姓笔画这么稠。”

“你家要是姓于、姓王就简单了。”

“谁知老祖宗咋选这个姓,他不知道子孙后代没本事,上不起学。”她埋怨起祖先来了。

“你娘给你起这个石榴,'榴’字也很难写的,笔画也不少,要是叫个'山’呀,'水’呀写起来就省事了。”

“我是九月生,正是石榴熟的时候,我爹就给我起这个名。”

“那就埋怨你爹。”我说,“光知叫着顺口,就不考虑难写不难写。等你以后结婚有孩子,起名可得注点意……”

从此,她不断来圪针庄让我教字,她心很灵,一个字教三遍她就会了。

“你常往我这儿跑,家人知道吗?你爹可是老思想、旧脑筋。”

“有知道有不知道,家里人不管我那么多。”她说完冲我一笑,那模样又俏皮又幼稚。

“你从我这儿回去天都快黑了,串沟过岭,你怕不怕?这道沟里可有狼!不吓唬你,有时它就跑到我这门口。”我提醒她说。

“狼算啥,我见得多了,你们城市人都不怕,我怕啥?我是在山沟里长大的……”她嫣然一笑,非常平淡地说,“我五六岁在山上放牛就经常碰到'驴头虫’(当地人都这么叫),那东西说起来很厉害,其实它很怕牛,老犍只要一见它,就跑过去撵着抵它,驴头虫就赶快跑。”

“要是你在山上放羊碰到咋办?狼最喜欢吃羊……”

石榴说:“要是有羊,驴头虫就不会伤人了……”

“狼吃羊就不吃人啦?”我又假设说,“你要割草找猪菜,走路遇上狼呢?”。

“我一个人没遇到过驴头虫,”石榴说,“我爹说现在的狼一般不吃人。”

“所以你才敢一个人在山上跑来跑去的,”我又给她提醒说,“你可知道,狼毕竟是野兽,它不通人性,万一饿急了,它也会伤人的,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过去狼吃多少人?伤多少人?特别象你这半大不小嫩骨头嫩肉的,狼最喜欢吃了……”

“你坏,你坏,”她用小拳头捶着我,“你巴不得我喂驴头虫呀!”

接触时间长了,我觉得薛家人挺老实,挺忠厚的,就想帮他家解决点困难,前几年天气干旱,山上栽的刺槐树死了不少,急需补植,当时林场造林要雇一部分社会劳力,我就给场领导要求,把我所护林区的补植任务包给薛家,让他家人出点力挣点钱,领导同意了。

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薛家,石榴兴冲冲地来了。

“今天是去供销社路过,还是来这沟里割嫩草?”我半打趣地问。

“什么也不是,我是、是在山上放羊。”她把头一歪,很神秘的样子。

“你放的羊呢?”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在山上,”她一本正经,“我把羊赶到一个洼里吃草了。”

“那可不行。”我知道给她家留的牧坡和林区紧挨着,我忙训斥她,“你往这儿一来,那羊不跑到林区啃树啦?快去看你的羊!”

“啃就啃吧,谁叫场里给我家留的牧坡小哩。”她一付无所谓的样子。

“别胡闹,那是人家技术人员规划的。”我说着就往外推她,“快走!羊啃树我可要罚你家钱啦”。

“看把你吓的,我是哄你哩。”她和我逗乐。

“你这个闺女,嘴里没一句实话,就这还让我当老师,教你识字哩!你没听说吗?哄爹哄娘不能哄老师。”等她坐定,我认真地说,“你家今后做饭想不想大把大把往锅里长盐?不过节也能吃上油?”

“想是想,可办不到。”石榴开始不相信,“除非你是财神爷,给我家送点金银元宝。”

“现在我就是小财神,给你家送钱来了。”我故做玄虚地说。

“你又骗我啦,刚才你不让我这个学生说假话,现在当老师的咋哄学生?”

“不哄你,我是让你家人干活挣钱。”我不再绕弯子了,怕真事她也不信。

“真的?”她露出了惊喜,“干啥活,快说吧!”

“上山栽树。就在东边这道岭上,离你家很近。回去给你爹说说,看愿不愿干,栽树是论棵的,还得保证质量。”

“愿干愿干!”她显得很兴奋,“我爹也是听我的,让挣钱他还能不答应!”

“那就这样定了,回去给你爹讲清楚。”

“你们栽树都要啥人?”她突然提出个莫明其妙的问题。

“只要抡得动镢头,把树栽好就行。”

“你们不分这命那命吧。”石榴又深入问。

“啥意思?”我追问,“你越说我越糊涂。”

她想半天无法给我解释,停一会她说:“我家栽树就不让我干,我爹说我是火命,天上的霹雳火,栽不活树,我哥倒是土命,可也不能栽,说他是瓦上土,土薄,树扎不下根……家里能栽树的只有我爹、我嫂,他俩一个是水命,一个是木命。”

“你咋知道是火命。”我曾听说过金、木、水、火、土。

“我爹请算命先生看的。”石榴说,“他可讲究啦。”

“别信那一套,场里那么多人,火命的肯定也不少,山上栽那么多树不都活了?只要树栽好扎实,土有商就能保证成活……给公家干活,不讲究封建迷信那一套。”

“你这一说,我全家人都能栽树啦。”她眉飞色舞跳起来。也许是过于兴奋的缘故,她把家里的许多秘密都告诉了我:

“我爹最喜欢栽树,特别是象桃、杏、核桃这样的果树,他说树长大挂果能吃还能卖钱,我家周围种了好多果树。你都看到了”石榴说着来个猛拐弯,她问:“你育过核桃苗吗?”

“没有。”我答,“育苗都是老工人干的,我们这些年轻人都不会。”

“育核桃苗可费事了。”石榴喋喋不休地讲起来,脸上泛起了红云,“我见过爹育苗,事先把核桃从女人的裤子里丢下……地上放块红布,丢完包好,烧上三柱香,磕上三个头……女人还得是生过孩子的,我爹说育种和生孩子一个样……去年我爹养不少核桃苗,都一尺多高了……”

“你家的核桃是从谁的裤子里丢下的?”我有些存心不良,明显有取笑的意思。

她也挺聪明的,想了想说,“我嫂子。”说完她笑了。

“不对,你嫂子今年才结婚,还没孩子呢。”我知道她说谎。

“别往下问了,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她脸已经绯红了。

“这事你咋知道的?你爹说的,还是你娘讲的?”我问的目的不纯,是在耍笑。

“谁也不会告诉我,那事是在夜深人静干的……我是半夜醒来偷看的。”

“那地里的核桃苗和你应该是姊妹了。”我玩笑说。

“这事到外面不能乱说呀。”石榴叮嘱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讲过。”

“我呀!”我故意吓唬她,“准备写篇稿子,送到县广播站把你家的'先进经验’向全县推广推广。”

“我想你也不会。”她对我很信任,“怕你对外讲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别说闲话,快回去给你爹说栽树的事。”我催促她,“我该做饭了。”

这年冬天,她家除留一人看门,其余全出动了,离家远点的他家把饭送到山上。薛家人不会耍滑,栽的树质量很好,经技术人员验收合格,一家人干二个多月,领回二百三十元,这对于山区农户是笔不小的收入,石榴爹说,他从来没见过这多钱,我把钱递给他,他颤抖着手硬是不敢去接。

“拿去吧,这是你家用汗水换来的。”是我去场给他算的帐。

“以后林场迟早有活……咱山上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把憨力

气。”石榴爹只是笑,不会说话了。

山区人不懂洋节象“五一”、“元旦”,甚至国庆节是哪一天,好多人都答不出来,但对一年的二十四节气那是背得滚瓜烂熟,“冬至”要说算不上啥节日,可山里人记得清楚,过得丰盛,每到这一天,不管穷富,有吃饺子的习惯,薛家也不例外。

这天晌午,我巡坡回去,看到屋门的铁搭上挂着好大的一块羊肉,足有四五斤,我清楚这是谁送的,刚把肉掂进屋,石榴屁股后就来了。

“刘哥,今天咋回来恁晚?我等你好一会了。”她进门说。

“转得远,没戴表,约摸的时间。”我说,“你把肉挂门上,有意给这儿引狼呀!”

“明天就冬至了,我家挣了钱,多亏你帮忙,我爹杀了一只羊,让我给你送点肉。”石榴说,“今年冬天特别冷,吃顿饺子,冻不掉耳朵。”

“不吃饺子耳朵就掉了吗?去年冬至我就没吃,这耳朵不好好的!”我说着发现她手里还拿一大把葱,“你想的挺周到,这么多肉我咋吃呀?”

“我爹说天冷肉能放,多剁点馅,慢慢吃。”石榴说着象家庭主妇一样开始动手洗肉,“我来帮你干,我也没吃饭哩。”听说话她在这儿等很久了。

她切肉剁馅,手挺麻利的,一边干活还扯闲话:

“刘哥哥,你找对象了吗?”她剁着肉头也没抬。

“我还不到十九岁,离谈对象早着呢。”我剥着葱应付似地答。

“象你这年龄在我们山上早就结婚了。我哥就是十八办的事。”石榴说。

“婚姻法上规定男二十,女十八。”我说,“你哥可不符合国家规定啊。”

“俺这山上又没人管。谁知道上边咋定的?反正没去领结婚证。”

“天高皇帝远。”我说,“城市可不能胡来,必须达到法定年龄。”

“以后你准备找个啥样的?”石榴仍低头剁肉,但声音明显小了。

我沉思了半天,这问题来得突然,看她问得那么认真,不回答显得失礼,我顿一下说:“暂时没考虑。”

她看我一眼又忙低下头,看来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她开始沉默,只有“嗵嗵嗵”的剁肉声……

“象我这样行吗?”停半天,她声音很低,象是憋了好大劲才说出口,我看到,话音没落她脸马上红到脖子根,我咋回答好呢?为难了,她抬头又望我一眼,当我的目光与她接触时,她又慌乱地埋下头,象喃喃自语,“我今年十六岁。”

“我还小,暂不考虑婚姻问题,”我哈哈笑着说:“以后我要找就找个老实本分的,象你太鬼太疯了。”

本是句玩笑话,她眼里马上噙了泪。

“别在意,我是闹着玩的。”我慌了,那句话刺伤了她,我不知所措,真怕她眼泪掉下来,我赶忙夸赞说,“象你这聪明伶俐的闺女,谁能娶走当媳妇,是几辈子烧高香啦!”

“我不要你夸奖我。”她象孩子似的破涕为喜。

石榴一会就把肉馅剁好了,紧接着她又和好面,包饺子时,她又提个大胆想法:

“小刘哥,你回家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想看看城市到底是个啥样,那楼房有没有俺这儿的山高,马路有没有俺这的沟宽……还有火车、汽车、电灯、自来水……到底是啥样,俺想亲眼看看……”

“你人不大,心倒挺野的。”我用所问非所答的方式搪塞她,

这更是个难以正面回答的问题。

“刘哥哥,你到底答不答应呀?”她看我迟疑,猛然抓着我的手,“你咋不说话呀?来回车票不花你的钱,我自己有……”

“噢噢”我支吾着,心里思衬: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若是当面拒绝,肯定会伤她的心,若答应下来,这算哪回事?场里知青、朋友还有家里人,要问她是谁,我咋回答,……

“你说呀,过去你不是这样,今天咋吞吞吐吐!”她逼问着,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晃,那双渴求的天真无邪的眼一直在盯着我,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看来不答应,我是解脱不了的。

“好!我答应!”被逼无奈,我应承下来。但这话是违心的。

“这才是好哥哥!”她松开我的手,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毫无防备,她高兴得在屋里手舞足蹈,“噢……我能去城市里逛一逛啦!”

说完我犯了愁,那顿羊肉饺子我没吃出啥味,但我还是强装笑脸,不让她看出我的心思。

在知青中,我有位崇敬的知心姐姐章桂芝,她比我大三岁,对我特好,我有什么事总喜欢对她说。她父亲原是上海一所院校的教授,五七年打成右派,被贬到这座煤城的矿院教书,她和母亲也随着屈就了,她高中毕业正赶上知青上山……现在她已和父亲的一名得意门生定了婚,目前,正为调回城市而进行不懈努力,听说已有眉目了。

在我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时,又想起了这位姐姐,我专程赶到场部,把我心中的苦恼事对她讲了。

“月凯,听姐一句话。”章桂芝非常慎重而又严肃的对我说,“你和她的关系发展到这一步,得赶紧刹车,不能往前走了,抓紧和她断绝来往……你可别小看山里姑娘,有人心又高又野……你可得把握好自己,千万别做那出格的事,若让人赖住你,你甩都甩不掉……咱不是非在这里干一辈子不可,瞅着机会,咱还要往回飞……”

“那我用啥办法和她一刀两断?”我向她求教了。

“下狠心,和她翻脸,就说你已经谈好了,叫她不要再来纠缠你。”

从场部回来,我更加郁闷不乐,我没把石榴想得那么坏,我与她只不过是大哥哥与小妹妹,算不上恋爱,可我这个人面情软,绝情的话,说不出口,石榴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怎能无缘无故去伤害她!可细想想,章姐姐的话也有道理。

我开始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断绝关系,话好说,办起来可就难了,这对我,对她都是件痛苦的事。

从此,我护林有意绕开她家,尽量控制感情,想慢慢疏淡她,而石榴却几次到圪针庄来,这是我无法回避的,她摸清了我下山的规律,她几次问我啥时回去,是“阴历年”还是“阳历年”?每次我都陪着笑脸闪烁其词,“啥时回去还没定?没人替班就不回了。”

“你答应带我回去咋又变卦了。”她对我产生怀疑,目光中有几分失望。

“是走不开呀,这地方总得有人接替我,要是没人,那牛羊还不把小树祸害完了。”我在找借口。

“我看出来了,这一段你老愁眉不展,”她也象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恁不高兴,一定遇上苦恼事了,是我烦你了吗?你要真不愿带我回,也就算了。”

“不是,不是!”我嘴是这样说,内心佩服这位小姑娘的洞察力。

随着春节的临近,她往我这儿跑得更勤了,几乎是三天两头来,她唯恐我把她丢下。

我和几个伙伴约定好回家日子,备好本地特产,请好假,找

好了替班,和石榴来个“不辞而别”,我让替班老工人转告石榴:走的仓促来不及通知她了。

探家回来,那位老工人告诉我:你刚走不到一小时,石榴就来了,你让我转告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啥也没说转身跑了。

我心情又沉重,又歉疚,我的不守信用,口是心非,大大伤害了她的心,我没有脸面去见她,有几次我站在他家对面那道岭上,远远望着她的家发呆……我真怕见到她,我的那种尴尬,也许她会骂我:“你是个骗子,哄人妖精。”我就是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有天下午,我护林经一隘口,她突然出现,(也许她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

“我以为你调走,永远不回来啦!”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见我怒气冲天,又哭又骂的样子,而是很平静。

“我在圪针庄干得好好的,咋能说走就走?别人不说,总得给你打声招呼吧。”我抱歉地笑着说,象作了亏心事,心怦怦直跳。

“我算什么,山里的一个疯闺女。”她赌着气说,“哪配得上你这城市人……。”

“别生气,上次我确实走得急……”我仍坚持那条借口。

“别再说好听话了,俺心里啥都清楚。”她开始抹泪了,“你是嫌俺这山里闺女丢你的人……”

“你可别这么说,相处这么长时间,你还了不解我……”我觉得这时的我很可怜。

“最后我再叫你一声哥,小刘哥,以后我再也不去打扰你了。”她说完忍不住声哭着跑开了。

“石榴、石榴……”我叫几声,她头也没回,我后悔没能顶着外人的嘲笑,让这位山里小姑娘到城市走一走……

不久,我调回场部,还是老本行,责任区变了,从此,我再

也没登过薛家的门。忽一天,石榴的嫂嫂来场找我,我纳闷,她找我会有啥事?我离开圪针庄快二年了,石榴,我差不多把她淡忘了。

“小刘,你和石榴在一起说过啥话没有?”石榴嫂把我叫到一个僻静处,劈头问了这么一句,她并以一个女人的敏锐目光审视着我。

“说的话可多了”我有些莫明其妙,“不知你问的是哪方面?”

“最紧要的话。”石榴嫂的话仍似隐似现。

“你干脆明说得了。”我已听出点眉目,但我不想捅透。

“是这么回事。”石榴嫂说,“你也知道,石榴今年虚岁十九,在咱这山上算个大闺女了,也老大不小了,她那一茬都结婚有孩子了,不怕你笑话,咱这山上结婚早,你没听说吗,十七十八黄花香,二十岁都变成了老姑娘……这二年给她提的茬真不少,条件都比俺家强,可石榴就是不吐口,不是不见面,就是见了说不愿意,俺婆婆急得不得了,家里养个大闺女嫁不出去,当老人的丢人呀!”

“前些天有家亲戚给石榴说个媒,是丘陵区的,比咱这儿的山低,干活也省气,那男孩在公社机械厂是个工人,一月还有二三十元工资,就是右手让机器轧掉了三根指头,不妨碍干活……这不是个好口茬吗?石榴心高,光想往外跑,人家住的离平原近,离县城五六十里……我全家都同意,他俩面也见过了,问石榴她总是不吭声,问急了她就哭,说一辈子不嫁人。那男孩来家几次了,人长得也可以,少三根指头是明病,人家也没哄咱,不妨碍以后过日子,山旮旯的闺女你还想说个啥?真正条件好的,人家还看不上咱哩!个人也得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小刘,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对对!”我盲目地点头应付着。

“一辈子不嫁人那是气话,真在薛家扎老女坟,俺还不愿意呢!他家多少辈哪有这种事?”石榴嫂叹口气说。

“闺女哪能一辈子不嫁人,你们慢慢劝劝她。”我接上一句,心里明白她找我的意思。

“俺婆婆说,原来石榴和你常在一起,不知俩人说过啥话,有啥约定没有?俺婆让我来问问。”

我听出详细,对她说,“回去转告石榴,我一直把她当妹妹,没有别的意思,我祝她婚后幸福!”

我从衣兜里掏出拾元钱:“这是我送给她的礼,随她买啥吧,别嫌少。”

石榴嫂推让半天,不肯接,我说:这不是给你的,是让你捎给石榴的,她勉强接住钱说:“我替石榴谢谢你!”

石榴嫂走了,我没过多关心石榴后来是否和那个残疾人结了婚。

日月穿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我调出林场,到一个新的岗位,石榴这个聪颖天真而又充满幻想的姑娘在我心目中慢慢消失了……一次偶然机会,她突然在我面前冒了出来……市里抽人到各乡镇搞小康村调查,我被派到朱家岭,我正在街上和几个村干部看村中的民房规划、街道硬化情况,却巧遇了她,我没认出她来,她却一眼认出了我:

“小刘,不、现在成老刘啦!”她非常惊喜,象一位见过世面的女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很大方地拉住我的手,“月凯哥,你的相貌几十年可没咋变。”

“可你且变多了,不是当年的小石榴了。”我也拉着她的手欣喜地说。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现在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杏眼,还是那么明亮,不过眼皮上已出现不少细小的褶子,那口黄牙似乎有些白了。

村里工作忙完,临回市里我又专门赶到她家,礼节性地和她

拉呱再看一下她的家庭。

“听说林场的知青都走完了,你咋还留在这里。”她说。

“我在济源安了家,扎下根了,连下代都不准备回去了。”我把家庭情况详细告诉了她,然后我问:“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她说:最终还是和那个公社机械厂的工人结了婚……后来,厂里经济效益不好,丈夫因为出过工伤,厂里赔他一部分钱,就让他回家种地了。如今她有二个儿子,一个姑娘,大儿子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分在焦作一个局机关,一说地址,离我家很近,不知是组织分配的,还是她托关系让儿子到这座城市?是不是她故意气我?我没好意思问,她说女儿正在武汉一所大学读书,家里只剩下小儿子,高考名落孙山,准备让他去当兵,部队里锻炼几年,小儿子如果走,她准备到焦作给大儿看孩子……真是天地颠倒,忆起当年她想跟我到城市看一看,我都不肯带她,现在她且要到那个城市落户了,真叫我感到羞愧。

“不简单呀,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我赞叹道。

“我做的难你不知道。”石榴感慨地说,“供养大学生不容易,我喂过猪、养过鸡,种过药材,没有经验,不懂技术,钱没挣住,塌一屁股债,最后喂兔还算差不多,一年能挣个一万多,外债也还差不多了,还盖了这四间二层的砖房,还是改革开放好,让咱遇上好时候了。”

据村干部介绍,石榴是个有本事,有志气敢想敢干的人,她男人老实,在家只能干个死活,家里家外全凭她一个人,吃过苦,受过罪,干几件事都失败了,最后喂兔子致了富,石榴当过乡里的模范,受过市里的表扬。

石榴也算个女强人,她赶上党的好政策,用自己的双手发家致富,她的家庭是幸福美满的。

“从小我就看你不是常人之辈,果然如此!”我笑着说。

“不管怎样,现在总算熬出来了。”石榴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就盼下一辈,希望她们比咱这一代过得更好!”

“社会在发展,那是一定的。”我同有美好祝愿。

◆ ◆ ◆  ◆ 

·  未  ·  完  ·  待  ·  续  ·

作者简介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出品:大河文学(ID:dahewenxueshe

编辑:长城 (微信:44991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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