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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龚小花:​我就不信离不了这个婚(1-4)

 龙溪文学驿站 2021-12-09

第 686  

我就不信离不了这个婚(1-4)

◎龚小花(惠州)

1

“我就不信离不了这个婚。”
讲这话的是我奶—梦莲,70岁,个子矮小,满头银发,身体硬朗,一个土生土长、大字不识一锣筐的乡下阿婆。只见她坐在院内一条长木凳上,左手抓着一只刚从脚上脱下来的布鞋,用力地在凳脚上磕泥巴,磕完一只,然后换另一只。
我妈劝我奶:妈,算了,凑合着过吧,都一大把年纪了,离什么婚?说句不好听的,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折腾个啥。
我爸也劝我奶:妈,算了,凑合着过吧,都一大把年纪了,离什么婚?说句不好听的,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折腾个啥,吃饱了撑的。
梦莲,这个和性感女神梦露没有一点关系的小老太听后很不高兴,嘴一撇,对我爸说:你复读机吗?我就吃饱了撑的,怎么了?
我在一旁忍不住扑哧直笑,说:奶,我爸还多说了一句。
我奶掉过头来,说:朵儿,你别笑,你知不知道你小的时候我给你把了多少尿?扫了多少屎?你要是心疼你奶,就赶紧的给我写个状子,我要上法院去离婚。那死老头不肯跟我离。
我奶讲这话时拿眼透过窗玻璃,用力剐了剐屋里的我爷,屋里烟雾缭绕,我爷在屋里烟抽得正欢。我爷好烟,好烟不是说抽好烟,而是烟瘾大,我爷好烟不像别人,人家一般是抽一根歇上一会儿,再接着抽下一根,一天下来一两包。我爷不,从早晨睁开眼那一刻起,就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的抽,这根烟屁股火还没熄呢,另一根就接上了。一般是10根烟打底,雷打不动,一天至少得5包烟。弄得屋里乌烟瘴气,烟灰满天飞,那床单、被子、蚊帐可就遭了殃,常常是这一个缺,那一个洞的,这还算小事,有几次都差点把家给烧,为这事,我奶没少跟我爷吵架。可每次吵架我奶都吃亏,我爷动不动就大巴掌伺候。
我逗我奶:奶,你啥都知道呢,还懂状子。
又说:奶,我不能写呀,给自己爷奶写离婚状子,不让人笑得满地找牙呀。不让我爷把我大卸八块呀。
我奶把磕了泥巴的另一只布鞋套在脚上,又用手抹了抹鞋面上根本就看不见的灰尘,说:我什么不懂?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就什么都懂了,我为了离婚这一天,足足准备了几十年。
我妈就给我爸使眼色,小声说:这老太太来真的?其实离了也不是坏事,挺好,过得太憋屈了。
我爸狠狠地瞪了我妈几眼,我妈就不再做声。
你们以为我讲假的,我老太太就是70岁了,也得为自己活一回。我奶说着就起身,在侧屋旁边的鸡窝里抓了只老母鸡,用绳子绑了脚提在手上,又拍了拍身子往院外走,说:朵儿,你写还是不写,不写我找别人写,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给钱,还怕没人给我写不成。
我与爸妈面面相觑,惊得目瞪口呆。
我说:奶,那是鸡,不是钱。
我奶白了我一眼:鸡不是钱吗?有钱难买土鸡,懂不懂?
                     
2

10根烟下肚,我爷过足了烟瘾,便从里屋踱着步带着一团烟雾就出来了,他看着我奶的背影,大声说:死老太婆,随她折腾,我就不签这个字,看她能把这个婚离了?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这丢人丢大了,全村人茶余饭后全在嚼咱家的舌根子。
我奶虽说年纪大,但耳朵却尖,应该是听到了,她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好像在做着什么心理斗争似的,要在平时,老俩口肯定是扛上了。一个骂死老头,一个骂死老太婆。但此时没有,却只见我奶拿手用力拍了拍手上提的老母鸡,老母鸡本来就纳闷,正下着蛋呢,冷不丁给拎了出来,还挨了抽,急得把屁股夹得紧紧的,生怕把蛋给生出来,并委屈得尖声嘶叫。我奶骂了一句,叫什么叫?等会把你炖汤。然后又继续往村外的镇上走去。
我劝我爷:爷,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改改那臭脾气了,一天到晚的尽跟我奶吵,吵什么吵嘛?有什么好吵的。别说我奶烦,我都觉得烦,这下好了,我奶要跟你离婚了。
我爷眼睛一瞪,说:怕什么?死老婆子,还在你爸刚出生那会就说要跟我离婚,这都多少年了?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不是没离成,放心,这婚离不了,我吃定她了。我爷满不在乎。又很凶地说:朵儿,我跟你讲,你别给你奶写什么状子啊,别添乱,村里我看谁敢跟她写状子,我把尿勺挂他们家门口去。然后又看着我爸妈,说:愣着干啥,开饭啊,我早饭都没吃。
我爸一摊手,说:你烟没抽饱啊!哪有饭可开,妈都没做。我们要急着出去,要不,你自己随便弄点解决一下。
我爷一下又火了,说:死老婆子,她还反了,连饭也不做了,想饿死我不成。然后又转向我说:朵儿,你去寻你奶过来做饭,我这一辈子就没做过饭。我哪里会做。
                      
3

我奶最初的想法,并不想去打什么官司,这老了老了还是要点脸面的,平常吵架脸丢在家里,真要打官司那脸可就丢在村里了。最初的想法是家里内部的问题内部解决,神不知鬼不觉的去民政局把婚给离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管各,各吃各。反正村里空的房子多,横竖都可以容下自己这一米五的身子。谁知我爷横得很,拉拢我爸一致对内,死活不同意离婚,吹胡子瞪眼的,还说我奶逃不出他的五指拿,这叫我奶哪咽得下这口气。这婚本来就像一根鱼刺似的扎在喉咙里几十年,如今是非把这刺拔了不可,婚非离了不可。不肯协商离婚是吧,那就撕破脸皮打官司吧。
村里不是没有文化人,只是能写状子的文化人不多,也不是能写状子的文化人不多,而是能写状子的文化人大都出门在外了,张大爷是个文化人,但不是村里的,其实也不是说不是村里的,人家目前就住在村里。张大爷是一个从城里退休后来村里养老的干部,那说话一套一套的,走路一摆一摆的,尽是官架子。虽说满身都是官味,但能人却是能人,琴棋书画,就没有不会的,写个状子那是顺手拈来。
我奶最初找到的就是他,让他帮着写个状子,心想,都是差不多年龄的人,好沟通,找年轻人讲都讲不清楚。
张大爷住村西,我奶家住村东。一天,我奶就装了一袋自己种的花生,一袋自己种的红薯就去了村西。
张大爷正在院子里吃早饭,好家伙,城里来的人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光是从吃就可以看出来,那小桌上摆的是:牛奶、面包、果酱、鸡蛋。高级得很,哪像农村人吃的:一碗红薯泡饭就着一碗咸菜,寒酸得很。我奶看着张大爷丰盛的早餐,有点不好意思,把手上的两小袋红薯和花生藏在了身后,说:
张干部,早啊!
张大爷正吃着一个煎得金黄的土鸡蛋,那溏心沿着嘴角正往下淌着,看见是我奶,就说:
老妹,吃早饭了吗?来来来,坐坐坐。说着去里屋搬凳子。
我奶往里屋瞅了瞅,说:
大嫂子呢?回城里了吗?
张大爷喝了口牛奶,说:去看孙子了。又说:老妹,要不要吃点?
我奶咽了咽口水说:吃过了,吃过了,张干部,你们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哈,吃都这么讲究,哪里像我们乡下人,吃饱肚子算数。
张大爷就呵呵笑:习惯了习惯了。
张大爷边往面包上抹果酱边说:老妹,找我有事?
我奶就说:你先吃,你先吃,吃完再说。
待张大爷吃完,我奶问:张干部,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写过状子没有?
张大爷一愣,问:状子?什么状子?打官司?
我奶就说:当然是打官司的状子。
张大爷说:财产纠纷?土地纠纷?还是说你儿子不养你的民事纠纷?
我奶说: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什么都懂,一下讲出这么多纠纷来,我两眼一抹黑,不懂,我是要写离婚的状子。
张大爷说:你儿子儿媳要离婚?不可能吧,我看他们感情好得很,昨天还看他们有说有笑从我家门口经过。
我奶说:我离婚。
啊......张大爷张大嘴巴,把这个啊拖得好长。你?你离哪门子婚?都70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都快入土了,这不瞎折腾吗?张大爷就忍不住笑。
哎,张干部,话不能这样讲,我离婚就瞎折腾了吗?我就是想离婚,我就想为自己活一回,不行吗?我奶不满张大爷讲的话,音量高了些。
张大爷赶紧说:大妹子,小点声,小点声,等下人家以为我们吵架,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年龄离婚的真的少见,城里都没有,更别说这乡下了,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螃蟹我倒是吃了不少,是不是第一个吃的不知,张干部,你就说吧,帮不帮我写这个状子。我奶说着把红薯和花生放在了桌子上。
张大爷哭笑不得,说:大妹子,状子我会写,但我不能写,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事缺德呢,短寿呢。我要是写了这状子,那大妹夫还不恨我入骨啊,还不操家伙来我家闹呀,你家那老头,脾气火爆村里谁不知道呀,我们一个村里住着呢,你离个婚,不能把我推进火坑呀。
我奶说:张干部,你这话说的,哪有那个道理,还把你推进火坑,这不造恶吗?算了,算了,看样子这个状子你不会帮我写了。
张大爷说:大妹子,这个忙不敢帮呀。写状子容易,但事大呀,大过天了。我不是吃这碗饭的人。你实在要写,就找专门吃这碗饭的人写。
我奶说:还有专门吃这碗饭的人?
张大爷说:镇上有打专门打官司的人,人家开门做生意的,你付钱,人家就会帮你写。
我奶说:你早讲嘛,我去镇上。
张大爷说:哎,大妹子,你可千万别讲这主意是我帮你出的,我担不起这责呢。我觉得,你们都一大把年纪了,离什么婚咯,名声都不好听咯。
我奶讲:名声有个屁用,我都憋屈一辈子了。
我奶出了院门,指了指桌上的红薯和花生,说:张干部,这是我自已种的,你们城里人稀罕这个,煮来吃,香得很。  
               

4


我奶提着老母鸡一大早去镇上找开官司铺的人写状子。
村子离镇里不远,走路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我奶提着那又肥又大的老母鸡硬是走了20多分钟,到了镇上,官司铺没找到,却让人问了一路那老母鸡卖不卖?我奶很不高兴,说:卖了老母鸡,谁帮我写状子?人家就好奇怪,问写什么状子?我奶就讲是打官司的状子。然后人家有点明白了,说:你是想请律师帮你写讼状吧?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招牌,说:看见没有?那有人帮你写。我奶连声道谢后就提着老母鸡过去了。
我奶提着老母鸡推开律师事务所大门的时候律师还没上班,只有一个60多岁打扫卫生的阿婆,正在一张办公室上收拾。我奶进去的时候,她正好坐下来抹灰。我奶哪知道那是搞卫生的,以为是开官司铺的,那个羡慕呀。心想: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啊,同样是老太婆,人家怎么那么能干呢?开这么大的官司铺,人比人气死人啊。我奶冷不丁的提只老母鸡推门把打扫卫生的阿婆吓一跳,心想,这谁呀?一大早的。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乡下老太太。同样是阿婆,这扫地阿婆却无端多了一份优越感,有了点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很不耐烦,满脸的褶子扭成一团。说:你谁呀?一大早的提只鸡,弄得到处是鸡屎鸡毛,臭死了,脏死了。你不知道这是哪吗?扫地阿婆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的招牌,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律师事务所,打官司的地方,又不是菜市场,卖鸡的话出门左拐再右拐再左拐。我奶不知这阿婆的来头呀,赶紧满脸堆笑,说:大妹子,我知道这是律师事务所,没走错地方,我是来打官司的,我想请你帮我写状子,说着,把老母鸡递了过去。扫地阿婆一听,乐了,敢情是乡下老太太把我当律师了,可这打官司写状子是付钱的,哪有送鸡的。可见这老太太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于是,扫地阿婆就训起了我奶。说:不是我讲你,你是啥也不懂啊。写讼状是要付费的,是钱,不是老母鸡,你知道狗熊是怎么死的吗?我奶说:笨死的咯。阿婆说:挺聪明的嘛。又说:你带钱没有?我奶有点窘。说:我没带钱,全身上下只有5块钱,可这老母鸡值钱呀,我自己养的,吃谷糠长大的,刚刚好多人问我买我都没卖呢。扫地阿婆就接着训我奶,说:你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反正财务只收钱,不收老母鸡,刷卡也行。我奶急了,说:财务是什么?什么刷卡?扫地阿婆一愣,知道这话讲不清了,就讲:跟你也讲不清,反正这里不收老母鸡,教你一个法子,赶紧去市场把鸡卖了换钱再来,快走,快走,别在这儿影响我打扫卫生,等会律师就来上班了。我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敢情是一个搞卫生的,在这儿跟我得瑟半天,还以为她是开官司铺的。
我奶只好拎着鸡出门去市场换钱,边走边想,人家也是老太太,还是个打扫卫生的,在人家碗里找饭吃,可人家张口就敢训我,见过世面啊,哪像我,一辈子在乡下呆着,什么都不懂,成天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老头子吵架,成天跟个保姆似的照顾他,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太不值了,这辈子太亏了,这婚我一定要离,不为别的,只为了个舒心。
口袋里揣着卖老母鸡的二百块钱,我奶底气足了不少,大步往律师事务所去,在路上,我奶又想:刚刚以为那扫地的是律师,自已无端矮了三分,讲话都不敢大声,现在鸡卖了,有钱写状子了,也知道她是个打扫卫生的了,身份比自己好不到哪去,讲话总算可以大声了,刚刚憋死我了,一惯大大咧咧讲话的乡下人哪里斯文得了嘛。

 (责任编辑:毛小玟)

作者简介

龚小花,女,江西南昌人。系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员,曾在《朔方》、《嘉应文学》、《天池》、《红豆》、《小小说月刊》、《南方都市报》、《深圳宝安日报》、《惠州日报》上发表中篇、短篇小说,小小说及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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