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那天,惠英红老师正在一个人坐着。 我走过去,叫她:“惠老师!” 她正在怔着,想着什么事,眉微蹙。再靠近些,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瞬间就有心疼感。因为靠近了,看见她唇上干褶,脸上倦意,静下来,还杂糅了欲语还休的落寞。 她身负盛名,一生传奇。 从影岁月里,长袖善舞,百折不挠,创造过许多狠角色。似乎什么都不怕,什么都狠得下心。 可到底不是铜皮铁骨。 许多次,她从高空坠下,或被壮汉群殴,无力反抗,一身伤痕。 她看着自己或肿胀、或悬吊、或骨折的四肢,疼得魂飞魄散,但下一秒,她又重新站在片场。 严重的时候,无法行走,坐在武指的肩上,上半身继续打,腿像折断的树枝一样晃荡,镜头仍忤着她拍。多年以后,她想到那种剧痛,仍然心惊。毕竟是女儿身,不是机器人,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即伤即愈的超能力。 但她别无选择。 她的身后,有一个贫困的家庭,像一个大胃,张开黑洞洞的豁口,需要她拼命去喂。她必须马不停蹄。必须竭尽全力之后,还要尽一分力。 穷人的孩子,没有资格软弱。只有以柔软之躯,一次次地,咬紧牙关,去承担生命无法承受之痛。 终于,她尝透人间艰辛,将一生,活成别人的两生,甚至三生、四生。 在这跌宕的一生里,苦难如风,不留情地掠过她,千军万马地过去了,丝丝缕缕地过去了。她被无端地剥了一层又一层,只剩下一个芯子。 可那芯子,一直是亮的。 她一生的荣宠与遗憾,都从童年开始。 那一年,她3岁,带着比她更小的妹妹,站在湾仔码头的水门汀上,抱着路人的腿,乞讨,卖口香糖。 她早早知世故。 但这种“知”,全是不得已的悲凉。 一旦讨错了人,就遭遇劈头盖脸一阵毒打。“哪来的小乞儿,滚开!”她不得不快速识人,也很快懂得自己的身份:卑微的,低人一等的。 而她的身后,又缺乏富足感、安全感的源头。 父亲到了香港后,信错了人,被骗光家产,人一下子老了。 母亲不识字,也不太通理,若是孩子不遂心,就吊在房梁上暴打。 关键是太穷了。 人渣骗走了钱,台风卷走了他们仅剩的一切。他们无家可归,住在一栋楼的楼梯下面,靠小饭馆扔出的多余食物度日。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的哥哥、姐姐全被送人。 骨肉分离,是为最痛。她至今记得那个场景——她在铁槛栏中,伸出双手,试图去抓住姐姐与哥哥,哭喊着:“不要走,不要走......”撕心裂肺。 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是别人的。 属于她的,只有充满一个困窘、动荡、不认可、无枝可依的童年。 这种低价值感令她一生受苦。 后来她在亲密关系中受挫,一生未婚。低谷时,患上抑郁症,严重时做过傻事。 外在的辛苦,内在的怀疑,像雾一样,飘移着飘移着来了,老大一片。摸不着,肉眼看不见,却逃不出。 但她超于常人的地方也在于此。她一直疼,却从未沦落。 世间太多悲剧女性,一生都未走出童年。比如梦露。比如周璇。 但惠英红不是。 她是一本逆袭教科书。 她说,我的路不是柏油路,我是光脚走在石头路上,“走在这个路的时候,看到玻璃你跃过去,看到坑你绕过去,总会到目的地。” 她虽未进过学堂,一直读书。读医学,读科普,甚至学习心理学,想与自己和解。她甚至拿到了心理咨询的相关证书,自己为自己疗伤,自己做自己的医生。她不是一个病人。她是命运主导者。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终究要看的,是创造,不是创伤。意志坚定者,上天发给她一把臭牌,依然能打到最后,并笑到最后。在窘迫中有体面,在狼狈时有坚守,在希望渺茫时努力破局,在孤独时独善其身。这就是功德圆满。最开始时,她因为生得美,舞跳得好,被张彻导演看中,出演穆念慈一角。此后她签约邵氏,凭借快、准、狠,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时候日子本该好起来。但父亲走了。走时极尽折磨。他瘦得不行,抢救时,浑身骨骼都在嚓嚓作响,似乎一根接一根碎裂。父亲闭上眼睛,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吧,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她一直想,如果父亲看见今天的她,一定会高竖拇指,说:“太棒了!”她没等到这句话。她抱着他的牌位,对着电视机,轻轻说:“来看看我的第一部电影吧。”忘记当年被卖到惠家,成为一个可怜的童养媳,吃尽千般苦;忘记年长30多岁的丈夫如何离开家乡,来到香港,被骗得身无分文;这是一种无望的清空。记忆一点一点消失,直到什么也想不起来,变得幼稚又顽固。在《幸运是我》中,她通过芬姨一角,将一个痴呆症老人的无助与悲凉,生动又深刻地诠释。她哥哥惠天赐忽然离去。他也是演员,也拍武打。后来受重伤。有一度为了塑身减肥,疯狂运动,不吃饭,忽然暴毙。那时候,香港电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打戏不再时兴,偶像电影时髦起来。她由炙手可热,变得无人问津。困境就这样到来。来得很快,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再没有人找她。她觉得自己没用,“很垃圾”,不吃不喝,也不见人,将自己关起来,吞下一瓶安眠药。醒来以后,她愧疚不已。屈服不是她的座右铭。她不是弱者,也不是怂人。她要与命运硬碰硬。那就继续往前冲,“也不会让我死吧——我也没什么可以亏,我不往前冲我可能亏很多。”她从病床下来,走出家门,主动去寻找机会,拜访圈中人,争取到了新角色。她完全成为角色本身——不是百分之几成为,是100%。没有旁骛的。在拍《血观音》时,导演和摄影被她吓到,因为表演太真实、太有冲击力了。镜头里,人彻底变了,再不是熟悉的红姐,而是一个心机深重又压力痛苦的老女人。“当我进到她的性格......我整个人的外表都会改变。我常常会这样教一些年轻的人,不要去演,你要把内心去变。在《演员的诞生》里,章子怡为她起立鼓掌,称她是神。梅丽尔·斯特里普说,演技的最高境界,是变脸。惠英红做到了。她喜欢从无到有、从0到1的过程,是一种建设,也是一种有序的繁华。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离开影坛,就去画画,也不卖钱,就用画画的方式,去帮助一些慈善机构筹款。这幅画像里,柔的是脸,钢的是心,坚毅的是眼神,温暖的是感恩之心。感恩令她像磁石一样,不断吸引他人,释放善意,给予正能量。她在不同场合、不同访谈、不同对象面前,多次感谢张彻、李翰祥、刘家良3个导演。更感恩拥有。因为它们令她懂得,要享受此时、此刻、此身。懂得感恩的人,运气永远不会差。所以,不论起点多低,她一直向阳而生。2019年,她去往云南腾冲,为山区孩子们授了3堂课。在课堂上,她分享给孩子们的,是一个字、一个人、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自我的尊重,你做任何事情,你就算怎样成功,也不会得到人家的尊重。她从不马虎敷衍,只知全力以赴,因为要“尊重自己的选择”、“尊重自己的职业”。但不论怎样,一个有天赋+狠劲的演员,一个懂感恩+尊重的人,不论在哪里,都会是风景。P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