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妈打电话来,说帮我套了床被子,问我啥时候回来拿。 我家的被子似乎一直是妈妈套的,而套被子的棉花,前些年是自家的,后来是舅舅家给的,再后来,则是从乡亲们那里买来的。 在我淮北平原的家乡,夏收之后的秋季作物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棉花。那时候,棉花是乡亲们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而这点收入,是一滴滴辛勤的汗水换来的。 我幼时,家里年年都会种棉花。种棉花之前,先要用热水烫棉籽,第二天棉籽软化,就可以到田里用铁锹或锄头挖坑撒子了。一场秋雨后,棉籽抽芽,渐渐长高,随之而来的就是叶面上大量的害虫,其中最常见的似乎是红蜘蛛。要消灭这些讨厌的害虫,只能靠一次次地喷洒农药。打农药最好的时间是上午,清晨和傍晚灭虫效果都不好。 七、八月份,是我放暑假的时候,也是妈妈给棉花打药最频繁的时候。记得她打药回来,往往已经是烈日当头,衣服几乎汗透了。她常常让我打来一盆凉水,坐在那里洗脸,她总是很平静,没听她抱怨过热和累。偶有一天早上,妈妈让我哥和她一起去下地,可以帮她往喷雾器里加水,但是哥不愿意去,妈妈只好自己走了,我那时候心里很气哥哥懒惰,但现在想,我为什么不主动跟妈妈一起去呢?我那时候已经有十来岁,应该也可以帮忙的。 等到棉花长到七、八岁的小孩子这么高,就不要再打药了。慢慢地,棉株结出花骨朵,开出白色、浅红或浅紫的花来,蜜蜂、蝴蝶在花丛里飞舞。花有鸡蛋那么大,在绿叶的映衬下,挺好看的。后来,花谢了,慢慢结出青涩的棉桃,有壳儿,那里面就是刚成型的棉花。孩子们有时候会摘下几个棉桃,用细棉绳拴着头,转转悠悠玩游戏。 初秋时节,棉桃渐渐干硬起来,变成了灰黑色,然后,终于裂开了嘴笑,露出雪白而蓬松的“棉花”。这时节,乡亲们就要开始繁忙的“拾花”劳作了——所谓“拾花”,就是将棉桃里的棉花揪下来,放到篮子里。 秋初的傍晚去“拾花”,阳光还是有些刺眼,天气仍然显得闷热。如果怕晒,还要戴上草帽,如果胳膊、腿怕痒,还要穿上长裤长褂,倘若有点风还算好,如果没有风,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我跟着妈妈去“拾花”,白花花的棉田看不到边,我常常觉得发愁——这啥时候才能拾完啊!妈妈却不急,她多年的口头禅是“拾一个少一个,干一点少一点”。 我左手挎着篮子,右手开始去揪棉花,同时还要小心不把干枯的棉叶混进棉花里。篮子里渐渐就堆起一座小雪山,拎着有些累,就把篮子放到地上,继续“拾花”。篮子满了,就拎着倒到田头的旧被单里去。就这样,到暮色降临的时候,我和妈妈收工,把几大包棉花用驾车拉回家去。 棉桃的成熟是一波一波的,因此这“拾花”的工作过几天就要重复一次,倘若天公不作美,时不时来场雨,抢收的工作则会更加繁重。父亲在外地上班,我上学的时候,只能是妈妈独自来做着这项工作。 棉花摘回家,要摊在旧床单上暴晒,晒干以后,就可以出售了,我曾问妈妈可还记得那时候籽棉的价格,她说,“一级”的两块多,“二级”的不到两块。八十年代的农村,能收一两百斤籽棉,算是一项重要的家庭收入了。 如果家里要套被子或做棉衣,则需要去“弹棉花”。我曾经跟妈妈一起去过,那是我本房堂哥家开的作坊,机器轰鸣,细小的棉絮浮在空中,堂哥堂嫂忙碌着,打招呼就像在吵架一样。我一般不在那房子里呆着,太呛人。弹出来的棉絮就像大雪以后麦秸垛上的积雪一样,又厚又白又软,非常喜人。 弹棉花脱粒出的棉籽可以榨油,但由于棉花生长过程中频繁打农药,吃棉籽油实际上对健康不利,但在那个时候的贫穷的农村,有些困难的人家是顾不了这些的。 一晃,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前几年回乡,六十多岁的堂嫂已经白了头发。她的儿子在县城开了汽车修理厂,她的生活挺好,但肺有病,咳喘得厉害——跟她当年弹棉花又不戴口罩有没有关系?我觉得是有的。去年,听妈妈在电话里说,堂嫂已经去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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