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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春的诗

 置身于宁静 2021-12-14

        生死
 
 
什么样的缺乏挤着他,
什么样的充实吸着他,
像清晨,众鸟的唱中少了些韵味?
一个人的出现,就像离开一样
踏实。路,显得很静。
他来时,没有形像,
他靠近时,好像空无。
 
空无算什么?一声嘘气。
来自蓝天在空气中酿
一个看不见的涡,微型
龙卷风,甚至卷不起一根羽。
 
他那样轻,没有形体,
事实是,精子把头没入卵子,
像驼鸟一样。故事这样说:
那鸟儿的喙拖着眼睛,
深深地没入灼热的沙土。
 
他蒙着肉体到处走,
别人处处看见他的灵魂。
 
他盲目地转,到老远地方,
寻找快乐和自由;
他脱离了熟悉的景象,
宁愿住在城市边缘;
他一点也不喜欢回老家,
认为那就是牢,叫人老。
 
他的愤怒像一把凿子,
在石头上刻名字,刻事实;
带着记忆,他占了一块地,
做了屋,还了债,准备余生;
但是,他的儿子们的生活
竟将他押了韵,押往永恒。
 
他从此哑然的口带着眼睛
抽回,看清了世界,像吃了
人参果似的。哦,这么快地
看一眼就走,是否明智?
用无尽的爱雕刻青草。
 
 2005/3/19-24
 

        女朋友

这里的天气已转入来自海洋的
气团的控制。在阳光下伫立,
带着融化的雪的印象。台阶下,

一位提着过时的洋铁桶的老人
拐进了胡同,没有孩子出来玩,
没有人散步或聊天。潮温的公路

好像记录片的镜头,只有一小段进入
视野,几只狗在干冷的情绪里跑动,
行人走向镜头外看不见的远处。

事物进入准备的状态,可疑地悬着,
等待一声动员,或不可能的第二场雪。
播音员以欢乐的口吻预报气温。

地球的某处海浪上涨。我们的感情
还没有到成熟的地步,却过早地
摘下了葡萄。去年,我拜倒在你的脚下,

把唯美的夏季推出了边界。在窗帘
的里侧,瘦骨伶仃的沙发上没有烦恼。
我奇怪你能冷静地诉说青春,

残酷地比较,有半小时,我们返回到
伊甸园的状态中,越过火的围墙,
好像你错误地切割的双眼皮。

阵阵热浪使你的天真流下汗水,
浸湿陈腐的童年。以讽刺的双刃剑
刻画未来,把爱情当作一面镜子

修饰着面孔。精心追求权利和实现,
在成年的算计中为九岁的自我
留有余地。你的年龄停留在某年某月

一个完美的时刻,其它的日子,像
一只怪兽,砍下的头总能长出来。
我被你任性的眼神迷惑了。

在你背后,一个破碎的家族像影子
围在相框边缘,奋斗着,像我的诗,
含有深深的期待,在运动中活下来。

因此我不在意年终放出的冷箭,
把别扭的感情一度当成美的皇后,
固执地追求,落到被放逐的地步,

却不肯改变初衷。我们的周围,年华
慢慢地旋转,因此雪在预期中
落下来,给南方盖上一层抽象,

一种模仿的冷漠。但你在气候中
竟保持了若即若离的神秘感,以
淳朴的作风积累了爱的印象,

给经验盖上一层越冬的薄膜,作为
一笔低风险的投资,存进了银行。
我感叹你的精明,并且在二月天空下,
在温暖而悸动的春潮里微笑!


2001.2.4-5

 

        耳语

我来自你的过去,今晚,竟沦为乞丐,
饥饿的幽灵,你可以拿什么给我?
以哪一段时光的零钱把我搪塞?
用什么叹息的饼屑收买你的错?

我是你从未实现的爱,你又如何
冷却我的火焰?它活跃在你窗前,
像纸剪的窗花,忘却给了我凹陷的脸,
我以乞求的姿势,仅仅为讨一口水喝。

我不好意思地伸出的手多么安静。空虚
使我寒冷,不出声的哀讨多么可怜!
但我已遥远,像你刻在树干上的誓语,
早已经封上了,愈合了,并不期望实现。

你在晚会散场前随意地送出的一吻,
多少年后,要还给你?噢,退去了,冷却了,
经年的情焰,像一场争吵已经消沉,
再也不必认真;我悄悄地找到替代啦。

2001.8.22.

 

        慢性病人

初二年级的教室像生病的肚子,叽叽嚷嚷。
秋天,一群孩子跑进干瘦的操场。
我一个人到自己的地方,像蹲在迷宫

的角落里,没有人留意。那一年,我还没有
长大,就长成了孤独。我在慢性肠炎
的小道上徘徊,找不到出路。因为时间

忽然挣脱了身体,要做我的老师。
它站在对面,不断地向我提出问题,
往我的头脑撒一片白雾。我走进教室,

没有加入孩子们欢乐的喧闹。直到
白昼和老师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离开
考场,泪水从昏迷的字格间洒向窗外,

溅湿了片片孤凄的叶子。我没有力气,
因为穷人的饥饿疗法,星星的恐惧
闪烁在天空凹陷的眼眶里。我被习俗

和粗心所误,竟从普通的感染一天天
恶化。我被粗糙的母爱所擦伤,
瘦成一只倒空的杯子,为了给将来
留出一片空虚,我耗尽了童年的脂肪。

 

        医生的告诫

我不是医生,却想探究
为什么。在打过针,服完
两三袋药之后,痛苦就
悄悄地离开,跨出门坎——

我知道它躲藏在山后,
却无法背起这样的负担:
仿佛总记得那条水沟,
在上学的路上把我阻拦。

一星期的考验实在太久,
对一个孩子,活泼的身体
怎会记得生病的感受;
在欢跃中轻率地沉醉,

几乎立刻就犯忌,放松
警惕,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医生认为我没有耐心,
而我从这里开始记忆:

因为有一种东西反复地
出现,像来自地层深处的
警告,有时格外地清晰,
有时,好像死的雾水

在窗棂上舞蹈,不露痕迹,
透过鸟的爪印才看出来。
医生的说教总是很离奇:
难道连“病”和“好”也分不开?

正像荤菜和素菜?我
不合时宜地吃了一点肉,
就越过界线。但是,哦,
疾病就在时间深处,

一滴水中也有危险,
吃在肚里,带在空气中,
怀念着健康。在从医院
返回的路上,坐着位医生。

 

        饿

那木杆像一对翅膀在耸起的肩上
扇动;低着头,担子的重量当你
沉默时变成了韵律。翻过山梁,
可以望见粮店。你这样来来回回
送好几趟,侧着脸与我答腔。
这时候,你的声音格外地和蔼。

我爱回忆你劳动时的情景,耳边
响着扁担的吱吱声,真让人陶醉;
你插秧或在矿上拉板车的画面
也到我眼前——我真是没用的东西,
只会围着你的脚跟转,帮不上忙。
我是个病弱的孩子,从你壮实的
躯干上长出的嫩芽,一介书生。

帮你干活我就有健康的感觉,
小时候为你送茶水,长大后当春节
回家给一点钱,竟唱起了主角,
年龄已使我强壮使你衰老。

我曾经站在你的阴影下,注视着
男子汉裸露的肩膀,克制住饥饿,
我渴望拥有你的肉、你的血。

 2001.10.17.

 

        夜色

我还记得他的决心。当夜色
漫过山峦、河渠,夜色从稻穗
传出香气,从课间铃铛的铁舌
夜色摇落,漫向窗前紧锁的眉。

决心就像夜雾:“我要成功。”
可乡村开阔的视野妨碍了他,
只有四周黑暗才能把心聚拢,
灯台上的灯焰耗尽了蜡烛的蜡。

(为什么泪水快要流出来了?)

他十八岁从师专毕业,分配到
我所在的班上,开始写自传,
(这时候总结生平是否太早?)
回忆着县城的浮华和读书艰难,

练柳体书法,以大字覆盖小字,
为了节省纸。他的唾沫和性格
在教室时横飞,他年轻而偏激,
黑板上的字总向右上角倾斜。

 (不久前,他劝我改一改脾气。)

他的声音回荡在古老的乡村。
多年后,一两位女生还能记起
那狂热的眼神,当生活不再认真,
他放弃了幻想,连自传也放弃。

他有时候很喜欢好学生对他的感谢,
当他恋爱时爱得突兀而不恰当,
女同事、女学生都收到过情书和威胁,
他发现日子真的很乏味,像流水账。


2001/12/30

 

        我的老师


        一

你与我生活在同样的大气中,我们的肺
在互不问候的情况下找到了今夜;以同样的
速度衰老,以同样的速度受时间的罪,
看同样的新闻,关心猪肉的价格和
天气变化,在良心的卧室里有几件事
使我们尴尬,却从没有透露过什么,
甚至在日记中;为眼疾或刺鼻的气味
流眼泪,在人前掩饰住男子汉的苦涩。

从一张展开的地图上看,我们相差
约一厘米距离,我所在的城市被标成
不透风的圈,你呼吸在斑驳的绿色下,
如一张相片浸没于河水,难觅踪影。
那地方毕竟太小了,你早已蹉跎的年华
与家乡丘陵的曲线相似,成了背景。
但夜色中有点儿悼念的气氛,苍白而浮夸,
仿佛长久的沉默后,突然奏起铙钹声。

难得想起你,想起你时又太严肃,
这些都证明我们毫不相干。我听不见
你的高论,十年后,你的激情陈腐
如过期的泡菜,当主妇的冰箱断了电,
能发出什么味儿?你把你走过的路
铺在学生们脚下,为了忘记初恋,
从老乡中找一位妻子,指望她的肚腹
重复某性别,在灯光下穿过日子的针眼。

但是,当你的说教迷失了方向,国家教科书
把你放置在公路边。你写信向我抱怨:
“后来的学生越来越不像话。”南方的细雨
没有缝好的希望从窗口刺进光线,
“并不存在一种使生活沉默的艺术。”
“请清除纸篓。就近的比喻。孩子要零用钱。”
为了保持嘴里的甜味,你不堪重负。
祈使句最终会令你走出家人的视线。

“哦,走吧走吧,到远方去吧,请让我独自
离开,这地方已埋葬了青春。我要到
一座南方的城市,试一试我的运气,
趁现在还有一点幻想,还没有衰老。”
为了战胜环境,你摆出要走的样子,
你胸中的那一点磁力,夜里总向着北斗,
天边微微地颤动,露珠把鞋面濡湿,
你吃惊地立在地球上无光的一隅。

你要在哪一片风景里穿梭?你徘徊
至无限,在喜玛拉雅峰顶或新疆的草地
安歇。今夜月光照着你的悲哀,
因为你胸中的浩气和难以启齿的身世,
决非外人所能理解,只有少数学生的爱戴
使你开怀。我记得你年轻时做的蠢事,
由于缺乏社会背景,你的经历很狭隘。
要搬到不存在的地点,只须依赖电视

和存款的数目。职业习惯使你喜欢
在年轻的灵魂上签字,正如你的小说稿
有开头没有结尾。“我早年生活紊乱,
现在能做一手好菜,足以向邻里夸耀。
我所带的班级在升学率上已不如当年。
学生们记得我,因为我唱歌时爱起高调,
开头后却唱不下去,在晚会上丢人现眼。
为了下一代和生活的沉闷,我为人师表。”


        二

我近来发现这里的生活有崇高的感觉。
傍晚,当小贩的叫卖声在货车马达里静下来,
心被空虚收紧了,我听见一缕热血
在冷却的操场上哀叹:“唉,我们这一代,
被祖国的山峦和广阔内陆所耽误的岁月,
太多的磨难,太多的谎言!”是什么障碍
使我丧失了理想的勇气?早春的旷野
以现成的例子开始了循环论的表白:

“请看一看我荒莽的景象,无用的升华,
如果新陈代谢是时间唯一的形式,艺术
徒劳无功。请靠近我,大地,把头低下,
以青春的热血喂养我的饕餮的肚腹,
崇拜我。激情浪费!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讲述着,从夕阳方向升起美的恐惧。
一切都在轮回,应放弃思想的喧哗,
学习在暮色中平静地看待死亡的痛苦。”

入夜的灯光以回忆的目力刺向窗外,
博学的黑暗使平坦的旷野抽象成广场,
它露出本性:又冷又硬,时代的悲哀
在这里上演,为了丰收,人们把新郎
祭杀给偶像。我沿着嗜血的小道徘徊,
持续地抗拒青春的吸力,痛苦的意象
从眼前挥之不去。日历带着悲剧色彩
在体内静止了,季节却翻到喜剧的一章。

我感到年龄的抽象的压力以夜的冷风
吹凉了脊背。以顺时针方向,我的散步
把一块空地绕成了茧子,星光的蛹
仿佛从草上惊醒了,要冲破时间的束缚,
化作一只进取的蝴蝶,我的平庸
有种种不安的幻象。哦,越来越厚的庸俗
已积成一潭止水,却被迫地面向天空,
皱起眉。反讽是这年头唯一的抱负。


2002/4/19

 

        青春


        一

时间深处的光芒送给我这样的错误,
我爱过你,为此也尝够了痛苦,
却没有为你所爱。所以我要再来一次,
再一次回到与你有关的日子,
以填充空虚。哦,面具,我时时处处
不忘戴上的面具,已长出了胡须;
如果我放弃老人的智慧,在你面前
像一个赤子,并寻找你的视线,
请你转向我,时间呵,让我再一次表达
我对你的感谢,别让我忘记她。
虽然她早已化作了我的抒情的血脉,
可真的忘了她我还挺不自在。
你没有在现实中爱过我,请在词语中爱一次,
所以我提起那一段往事,美滋滋。


        二

十年了,我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向她问好,
只能模糊地记起她的容貌,
她有点漂亮,是吗?她的确有点可爱,
可她的性格和志向却使我悲哀。
长江岸边,我与她浸湿了脚彻夜长谈,
话题当然与时代的潮流有关。
哦,为什么提到徐志摩和陆小曼,莫非
我飞得太高,她的思想有点累?
她的想法只是从嘴里吐出的话梅核,
酸溜溜的味道刺激聊天的唾液。
江风吹凉了她的脸和热情,飘散的长发
撩起的热恋却使我再也放不下。
难道我没听说过所谓青春本来就很“酷”?
身体柔软的曲线宛若江流
停在手指间,当她伏向我的膝盖,
梦中的顺从使我觉得这一夜
还划得来。此后就进入情感的热带,
在日记中留下长而潦草的一节。
一本后来被撕毁的相册出现在桌子上,
无辜的往事在言情的口水里泛黄,
其中的几张特别地苍翠,颤动的空气,
光影的效果,为无聊的绿荫注入活力,
当我们夸张地相拥相偎时。我指出一张脸,
像摘下一片叶子,从放大的照片:
“亲爱的,我身上缺少的我的朋友都具备,
很快,一等到寒假我们就聚会。
他要从北方的大学乘火车路过武汉,
逗留半日,到我们约会的江畔。
请相信我是优秀的我的朋友很优秀,
我有世上最好的朋友和女朋友。”


        三

我记起一场大雪后与你相见的情景,
指尖的话语摇落了小树的冰凌。
在白皑皑的雪地,我向你表达纯洁的爱,
低语的哈气凝结成青春的雾霭,
多年后没有消散。不远处,我们的童年
像两块薄冰,躺在冻结的湖边,
为什么就不能融化,在阳光下不分彼此?
我触摸你,触摸到寒冷的羞耻。
我吃惊地收回的手从此就很空闲,
它受伤地哭着,直到发现谎言
是它下岗后可以贩卖的个体的货物,
远远地度着生涯,过得也舒服。

“我真地很任性,追求成功只是幻象,
我在教室里绘出男友的图样,
像一组音箱,或者电视机冷漠的面孔,
只有柔弱的灵魂才能读懂。
唉,我坐在未来的沙发上丧失了童贞,
因为爱情是一朵远方的云。”
或许纯洁的天花板会记得青春的疯狂,
睡在集体宿舍逼窄的单人床上,
听见连接的街道像夜幕下退潮的海滩,
所有混乱的声音吐出的苦难,
在灯光下发白,变干。亲爱的,你是否已睡去,
像一条沙滩上停止了挣扎的鱼?

时间的牙签剃尽了体内的嫩肉,所有
与你有关的部分都已经失去。
一只贝壳能吹嘘它曾经喝过海水?
只有一点点。满嘴苦涩的滋味。
我与你相邻但并不同类,所以我发出
呜呜的声音,歌唱遗忘的空虚
多么广阔,这正是不能踏入的大海,
美呵,我今生必须偿还的债!
在跟你分手以后,我的手掌没日没夜地
散发体温,我们呼吸的空气
始终如一。我发现:生活忠诚,命运变化,
没有你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

是什么魔力使我们粘在一起?公共电车
满载着形象驶向靠人行道的一侧,
停下,带着火花,车门后闪现一大群,
似曾相识!我爱过的每一个人!
生机勃勃地跳出车厢,走进我的体内,
头脑,细胞,血管壁,舌尖的味蕾!
你厕身其中,穿一件过时的风衣,活跃、
任性的身影,最老也最年轻的一个,
无情的指头翻阅我的身体,像一位主妇,
打开一扇熟悉而蒙灰的衣橱。
试一试哪件衣服还合身呢?你只好失望,
坐在地上,想起过去的好时光。

2002/5/31

 

        哀诗人宇龙


        一

他的死最终被接受了。我们早已学会
接受不能接受的东西:单位,婚姻,
流浪,冲不出去,被复数和官话所贬低,
只好埋头写作,在入口处写下身份——

“诗人”却是古往今来最可疑的职业。
他拒绝附上证件的号码,所以甚至
死亡也查不出他是谁。现在他的血
把诗行两侧的空白都占满了,这正是

他努力要避免的:别人的灾难。使飞机
平安地落在跑道内。他干得很好,从未
出错,只是呵他的句子像引擎一样轰鸣,

把暴力留给自己。他的义气和风度
众所周知,写城市诗,却长期在旷野里忧苦,
他被群殴致死,死时伏在同伴的身上。


        二

我们也曾经听说或目睹过别人的死亡,
亲戚的死提供了请假的机会,一些礼仪
或习惯的哭声;同事的死过得很匆忙,
与陌生人见面并留下电话,事后也没联系。

祖父和祖母的死发生在遥远的童年,
小表弟的胡闹最让人生气;邻居的车祸
使一些熟悉的印象终止,自然的事件
增添了美的乐趣,机会并不很多。

死亡也一度开启了我们的青春期,一些人
死于愤怒,一些人死于美的满足;
大师的死像警句,叫我们不要太糊涂。

但是死亡决不会落在自己人身上,
它只是一座高利润的工厂。但是你,最先
从我们中被征募的人哪,你在哪一条生产线?


        三

你迷失于城市主干道分叉的路口,一家
微不足道的外省的酒店,坐落在电视剧结尾,
你来不及签名,就从光滑的胶片上跌下。
想象有太多的暴力,从一张争论的嘴,

到一个诗人仰起的下巴。涌溢的啤酒
决定了你的死,当铁盖被砰地撬开时。
从制度到生活弧线上你突然摔了出去,
淹没于人群的激情中,那泡沫泄露了隐私。

你舌尖的“现在”将往何处找到归宿?
它无前也无后,像你从未有过的遗腹子,
像一滴泪,落在蒙住你脸的白布。

死从稿纸的背面渍进来。南方的午后
与你签订了合同:让时间像暴雨蒸发于
写作的炎热。但傍晚,有一粒扼住了咽喉。


        四

你死的时间还不长,你活得太短,世界
必将再活过远远比你高寿的年岁,
不像你,被迫地跪在路边,脱了鞋,
在陌生的领地,屈服于泥土火热的滋味。

你还未成熟,赞美像鱼刺哽在咽喉间
没有说出。莫非你太贪婪,以激烈的速度
吃得太饱?死却刺激了对生活的垂涎,
一瓶误食的醋逼使你吐出全部。

所以你更加饥饿,等待着世界填补
你的虚无。你渴望阳光的滋味,饮水
和呼吸的滋味,到各地旅行参观的滋味。

你的爱妻开门的声音,你从未听够。
呜呼!生活,庸俗,甜美!甚至犯罪
和再死一次的滋味,也不能满足空虚的胃!


        五

主持人的口吻擦去了惊叹号垂直的竖,
使紧张的事态变成平淡的叙述。此地
没有超高温,也不存在中暑的危险,只有
地面和空气中不真实的灼热。你的死

属于气温表上高出的刻度,没有阻断
这座城市正常的运转。我们度过了
流汗和电风扇安慰的正午,继续上班,
直到下午5:00,直到年龄中冷静的片刻。

在依旧保持的不适感中庆幸自己活过来。
不远处又发生死亡事件,使诗人之死
显得暧昧,胸中微弱的怜悯不知道

分给谁。因为生活修正了文本的错误,
晦涩的部分只使晦涩者感到孤独,
死看起来像逗点,钢笔轻轻的一顿。

2002/6/26—7/13


        晚景

晚秋的雨落向半新的山墙里侧,
不缓也不急,像旧式的合金梳子,凉飕飕,
在乡居岁月的老年斑上停留了片刻,
就匆匆滑下来。几乎看不清水的纹路,
粗糙的水泥墙混淆了幻觉中悲哀的
情调。墙头草屈身于碎玻璃刀锋,
向外或向内,那沉重感是随着年龄
渐渐增加的。他的胸中对立的荒野
倒伏,硬起来的是日常生活的琐屑。

灌木丛侵入室内,斜倚墙角,
一把扫帚成了它干燥的标本。
门,合不拢,像不堪重负的腰带,或脚镣。
关节炎。沙发谄媚地包裹腰身。
这潮湿、肿胀的感觉,像达利画中的钟表,
沿着视野中一根拐杖似的树干
爬下来。几何形门窗干净得像单身汉,
他想起那年头,南方烟雾腾腾的斗室,
通霄达旦的争论,一根烟头灼痛了手指。

沉默如发动机,无力做出什么。
青春的油寒冷地卧在车库里。
操纵杆挺立如旧时阳具,磨得
发亮,于自在的黑暗。如今智慧
像异地执照,被管理得过于严格。
哦,奉承!那年轻人的时尚——愤怒
换得太快!他好想冲进薄暮,
目光灼灼如灯柱,撕破100公里
国道分支线,本能,技艺,盲目的运气!

但是,当他把子弹推入枪膛,
在扣动扳机的刹那,空间奇异地
变形了,像皮革一样坚韧,像弹簧
一样有弹性,仿佛与时间交换了
位置。这乖僻的算术,死亡的乘方,
如今生活还剩下多少?他的晚年
像一位新娶的娇妻,没完没了地纠缠,
更年期和青春期,唉,哪一个更好?
那搁浅之地像镜子画出脸的素描。

……那念头从未溢出迟钝、松软
的肉体。稍稍放宽的体形如小规模
冲突的边界——脂肪——平息的动乱。
不是大声疾呼,而是冷静地超出,
绕过监视器看到的扇形覆盖面……
雨的沙沙声像一个多年的卧底,
捏弄口袋和衣角,取出……在城市
和远山之间下陷的某个地点
写报告,在气候的普遍性里冲洗胶卷。

他对着从四面八方漫射的光线观察
一个政体的晚年,为了隐约地
看清细节,在高高举起的手臂下
眯起远视眼,远远地,由于暮色,
他仿佛对着旗帜做宣誓的动作,
又像自由女神站在那个著名的港口,
食指、中指和拇指轻轻捏住的却
不是火炬,而是从暗室深处
取出的图像,黑白相反的底片,像羞辱。


2003/9—2004/1

 

        守候者的怨语


我等候得够久了,你要我忍耐到何时?
为什么你竟给我这样的岁月,这样
残忍的岁月,使活着的人感到羞耻,
使我看出,我坐在自古以来的废墟上?

我的热情成了烦恼,我的忍耐——
多么荒凉。为什么竟给我这样的岁月,
这样残忍、荒唐的岁月,当我说“爱”,
听上去很虚伪,甚至安守本分也像僭越?

没有正直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
或许有正直的人却从没有正义的事业?
那是一回事。当所有光明的言词被窃取,
我的年华抱住黑暗,对着落日狂吠。

———————————————

两眼昏花,看不清身边的生活,
大脑——持续地压迫!嗡嗡的声音,
像时间驰过留下余响——这是剥夺!
阴影——暴君伸出的舌头,冷酷的心!

恐怖。甚至记忆——我晚年的姊妹
也背叛,空空,没有凝聚力,没有情感。
何处才有时间,自然而然?我寻觅——
放逐,又保留——既不能靠近,也不能走远。

像扬起的灰尘,干燥,虽然不试图
脱离什么重力,却要被偏偏地照亮。
一个老人的隐私是他的黑发的数目,
如果被看见——成了白色——那是伪装!

————————————————

哦,正义,正义抓住了我!从嘴角
流下唾液的地方,愤怒飞出:有为——
错误!无为——苟且!在粘滞的状态中,难道有
安慰的话?牢骚,这是最低的判决!我的罪,

我已供出!哦,太多!就这么一点点
已太多,我已朽坏!露珠,一个谜,向世界
紧缩地开放,像不可避免地蘸了智慧的盐
而咸得发苦的年龄,心——一株草的倾斜!

————————————————

如果我紧张,却不能上升,这苦读、
佝偻的脊梁,是否能维持住方向?
飞——如果没有迎面来的风,使愤怒
变成优美,从绷紧的两肋生出翅膀!

————————————————

等待着,抱紧了等待,人为的孤独
板起面孔:日常——虚假,欢乐——恶行,
我端出案情,以与地面相反的尺度,
法官:一只幼鸟的喙敲出歌——轻盈!

还有更重的刑罚么?真的隔绝,怎么可能?
哦,是否值得,忍着空虚的刺,行走?
是否值得,双手捧住天——蓝色的寒冷?
或者被从汹汹的队伍中踢出,像狗?

做一名旁观者,却没有半点潇洒!
(我的悲哀在于:从未解脱过重负。)
是否值得,当衰弱的心脏,仍然害怕
那气味,没有活到反叛,而是——退休?

————————————————

灰色的世纪啊,我的职业,我的脉管!
是懦弱还是忍耐?一个人或许到了
有一点主张的年龄,但说到信任自己,还不敢。
真的有那种在一切峰顶上的澄明么?

只是有些障碍罢了。难道一生是为了
那怎么也不会痛苦的晚年?为了前半生,
甘愿再付出下半生!还是静下来吧,把前额
出租给时间的犁,听那悦耳的沙沙声。

2004年4月


        酒店

看见那女孩了吗,我愿意和她
生活,一年,一天,哪怕一小时。
早晨发现大门敞开像
屋檐上的鸽子,世界已充满光线,
加入喧闹的灰尘,演唱

她在橱窗后面
消失了。其他的女孩
在大堂里打闹,香水味
搅和纷乱的色彩。
哦,天气真好,阳光明媚,孩子们
在树篱下砌冰块。一些念头
被迅速地冻结,如同滚动的胶卷
进入冲洗店暗房。

把剃刀收进抽屉里,
刮胡子,干净地
生活。系好领带,走到外面,
人民医院上空,一双手臂露出,
抖动湿漉漉的衬衫,
乳房晃动,玻璃上的水珠
刺眼,在阳光下,但很快就干了。

 

        发廊


今天有多少奇怪的事发生!
地板上姑娘们一长溜儿
笑嘻嘻,月季花开了!而我像
进退的蜜蜂,一个生魂,一个主顾。
“生意真好呵”我咕哝着躺下去
迎接你干净的剃刀。

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地爱上你,像在
立交桥上骑摩托追赶星星的屁股一样,
因为这刀片可以及时地按下去,或者
你敞开的衣襟使我迷乱?
不可能的熔岩在街道上滚动。
这种爱,我又如何向你解释?
事情发生着像陷入迷信,或陷阱,
我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发呆。

忧郁的念头使我发疯。
夜晚也越来越空,竟变成
一粒抽象的圆点,在里面
你发光,暧昧而超越。
哦,我会回来的我要寻找

一个更深的故事。“人都是这样的,”
你淡淡地说。在街上,你把我带进
偏僻的角落:“也许我找错了人,也许
找对了。”“你留下电话吧我下次
再叫你。你像个读书人。我只有
十八岁。现在,上那儿去。
来吧,先请我喝杯冷饮。”

 

        柜台边的姑娘


那女孩真有魅力,我怀疑
她是用钢铁造的,一种
非人工的工艺品,来自神秘的省份。
中午我感到惊异(阳光
如豹纹),在地板上
A点和B点之间徘徊,
我看见她在窗台下闪过,
以X米/秒的速度。

现在好了,我可以一次性
完成合格的侵犯。
银行出纳员的手指
在意外的风中冻得通红。
一种内向的经济沉没在冬季里。
我占据了柜台,像在河流的窗口。

熊压碎了临街的窗子。
我无法忍受她离去的脚步声,
尖叫着,像快速的齿轮。
因此我们错过了,但链条会转回。
词语在大楼上空,依然完整,未经探测,
虽然那距离看起来亦是未知。

 

        记者的迷信


我好像撞入天堂的怪圈里,
竟感到在一间牢房一间撒满鸟粪的候车厅。
十二楼!真是荒唐!她在
玻璃门里侧点头,低语,谦恭地
送走一位穿西装的客户。
他打着红色的领带!

事情很平常呵不过哒哒地
响着啊阳光!我转向
我自己。我的身体!为什么
一股奇妙的热血在闹哄哄的
血管里撞击!船只被
十二月的江水围困着船首
越来越深地沉下去而我
无望的眼神依然在桅杆上散步。

穿过街道,傻呼呼的帽子顶着
冷雨。谁,在风中吐唾沫?
你这么畏畏缩缩地退回去干什么!

 

        诗


他精力充沛,以至于无所事事,
他在耀眼的天空下踢球,在
阳台上,哼着即兴的调子,跳舞。
我说,这未免过分,对日子来说,
对窗台上的石灰来说。

“喂,你这么转来转去的干什么,
你在街头打电话吗,向一个
虚拟的家?把荒唐事
向那儿解释?很可能。它们
静止,并等在那儿。把一封信
砌进墙壁,半夜里挥动铲子!
在不知哪一本书里,
你本该找到更好的回答,
昨天是圣诞节,我本该意识到什么。”

对着墙上的挂历他感到
一丝快意,在灯下,
沉醉于无尽的幻想中,
像一滴水银,或眼泪,
滑落在干燥的破棉絮里,
就这样近乎没有。哦,那些
女孩子!可爱的汽车,别墅,
在海边!那些风度翩翩的女神!

 

        百货大楼


买下所有能买的东西!
T恤衫,精品屋,今年时髦的花伞,
买香水送给女朋友。她的脸颊上
长一颗痣,那个从上海来的?
梦露的样子。他在阴影里笑,
嘴巴歪着,口水掉进音乐里。
你加入牛仔的角逐,Lee牌,Billy牌,或者
Texwood,苹果牌,那的确
像苹果,甜美,自由,并且平凡,
看上去紧绷绷的,因此“人人
都想和你睡觉,而这是风格”。圣诞树
闪烁,孩子,做一个孩子吧!你的童年
在晕眩的旗帜下仰望星星。
蓝色侵占了地面,
天空落入平静的心。
你的悲哀。你似乎在胯下长大,
对着四周杂沓的脚印,
跌倒在转来转去的雪里。
没有人会理解那种孤独!
筑泥巴,像猴子一样爬树,
大人管不了,模仿烈士喊叫:
“冲啊!”从斜坡上冲下来。日子
被田野的风吹着,白白地闪亮。

这些都消解了。橱窗
明亮,洗手间
光滑。那位女记者许诺,
谁信她。蒙眼睛蹲成一长排,
手巾塞入张开的掌心里,尖叫。
昨夜做了个难堪的梦,
好像在秋天,一些果实在唱片上转着,
而蜜蜂掉进了水桶,嗡嗡。

买下所有能买的东西!买下!
百事可乐跳进“迷你”型餐厅,
男人们驶入“测不准”的车库。
红色的和白色的,这些商标!
缝在衬衣领口。
你的灵魂?什么牌子?
半夜里起床,晃晃悠悠地,
滑入晚报的时尚栏,
用“情调定位法”写一首诗。

交响乐激动掏腰包的顾客。
你是动人的啄木鸟,演奏着
树干。“新时代”歌迷俱乐部
在东城区一家“水手”
酒吧的阳台上晾干了。
收款机
嗞嗞的唤,是不是蛇,从知识树?
手推车滑向“天堂”中心的出口,
去领取凭证,人人有份。
回家吧!推开玻璃门,大步跨入
人行道,在人流和车声中回望,
手中的分量已证明“实现”。

 

        休息,春天或狗


一整天都在活动,这太好了。
休息。现在是休息的意志
落向水面,占满了整间房子。
总算得到这间房子。
走神的时候,家庭生活
似乎弄糟了整个夜晚。
并没有写下什么,并没有歌唱
生活的严肃性,也就是说:焦虑。

纸是现成的,字还没有写上去。
写字楼着火了?那些人的影子
流过酒吧,你不知说什么好。
杂七杂八,未免多余。
可以平衡,选择,但并不真的
在一无所有的状况中,
我们都赚了一些,这很显然。
抒情诗人用猎狗筑起一栋别墅。
一个什么也不信的人嘲弄,但不会太久。

好像你突然来到这里,
下了车,上了站台,东张西望,
在他们破旧的蓝图中,
你并没有添加什么。

而意志,变化,闪亮。
寂静溢出。我说什么?休息。
眼,双手和头脑,主要是腿
支撑了活跃的一天。
杜鹃花开放,体育馆
沉入夜色里,如此
鲜艳的花朵,静立。安全带
保护你穿越大半个下午,停在夜晚,
而有了夜晚也就有了春天。

 

        女秘书的一天


传真机坏了,字条皱巴巴的,
它老是吃纸,一些重要的字眼
被咬得含糊不清……有时,又突然响起来。
哦,客户,哦,时间,你总是出人意料!

这些小时我常常陷入幻觉里,
仿佛因为照明设备不是阳光而是电灯,
推窗远望,但仍然是徒劳的,
进进出出的业务员们说话已颠三倒四。

激情和真理,这些有益的字眼
需要另一种力量来平衡,一只流汗、握紧钢笔的手,
经理在办公室里焦躁不安地坐着,皱着眉头,
像立在大楼顶部的广告牌似的我们一天天
被空气吹袭,向密集的人流高喊:“看看我吧!”
这些空气、这些人流却不知是谁制造的,
晚报消息:股指继续攀升,像抛物线又像闪电,
但一只过街的老鼠被车轮碾碎了有谁去管它?

“先生,您醒醒。”他好像
刚从外地市场回来,带着另一方土地的神情,
但片刻间又恢复了镇静,符合这写字楼的气氛。
母马在我的体内得得地撞着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透过张开的哈欠我知道他心底的想法)
厨房、梦魇和街道,在一个成功的生意人看来不过是
休闲娱乐的场所,一趟去泰国的旅行。

为什么你这样疲倦了?统计表的数字
把你撂在乡村的小站吗?或者,
你竟然爱我,这话却说不出口?

1996.1.  广州

 

        夏天的疾病


我肯定会在8点钟起床,到9点
才去上班,你知道生意难做,时间
像跌落的股票。这年头,
白天也跌进梦里,只留下半截身子
在石灰上挣扎。6月和7月在骄阳下生气,
从8月到9月,日历上一片空白。
为什么这莫名其妙的大雨落下?
生活在停顿的工地,鸟儿在脚手架上昏睡,
向哪一片天空申请贷款?

上午难得,它越来越难得,
突然想起向搁浅的船只打个电话,星期六
在书店碰见一位女子,“狄金森
这么好读,仿佛在两室一厅的套间里,
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修女。
我每天都会来,直到眼镜
换上一个男孩的双手,
失落在找来找去的下午。”

你说的都是鬼话。哦别再调皮了,
还不如直来直去的像一个农村小伙子,
二虎,高中毕业,一段结巴的电影的
镜头,滑动,定格,像太阳下山前
你滚烫的手臂支着性感的桌子。
这造型真迷人,带有怀旧的味道。
“爱”是快速的,只有成长才缓慢。

夜晚匆匆奔赴一个约会,
但运气不好赶上了
繁华路段的塞车。一个妇人……
会永远停在十六岁。真的,时间病了,
男人们服下天真的迷幻药,
哈姆莱特,李尔王,竟登上闹剧的舞台。

但一个电话真的能
救起更年期的快乐?
郊区,游泳池蒙上
豪华的忧郁。你的名片,
在内衣口袋里喘息,夏天的疾病
落在传呼机的肿瘤上。

1996.8.  广州

 

        在珠海市初次看海


海,初次见你竟是灰色,
我也是灰色,因此我与你搏斗!

我梦里见过的海,几乎全是湖泊。
现在天下着雨,减缓了六月漫长的火刑。
乘车上百里,过关卡,导游小姐
小心地保持着浪漫,像用时尚软语
缠绕冲锋枪的粗话。(暴燥,易怒,
如果让激情熄下来,需要多少海?)
郊区,歪歪斜斜的棚屋,
适于童话布景。采石场的
伤口垒起有钱人的台阶。
(奢华,残忍!有趣的是,这样不满!)

吃海鲜,带上相机、泳裤,
海滩的细沙聚集,风化的脚
怎么会磕上办事员的石头?
如果我有机会被浅海的蟹
蜇一下,我会说:见到了鲨鱼!

哦,海,美人皴起的皮肤,
在干瘪的塑料袋上。
这样固执,这样干涸!
如果我有足够的盐!
你不是我长胡子蓝色的父亲!

 

        长途电话


“你应该多玩,看得开一点,
不如去峨嵋山,或者九寨沟。
父亲在等你消息,不要
关起门。钱,用过了会再来。
或许听一场音乐会就会好了。”

我对她感到满意。他是个
伪君子,在公开场合怕老婆?
就这么一点儿柔软的关系
把我们扯着。持信用卡、留
小平头或许是合适的形像。我到了门口。

 

        北京来信


“在北京,这么多日子
卡在胸口,像挤着一根生锈的水管。
哪里有乐趣可言?当我落笔时,
像遇到痴呆的老年,这是机会。”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子,
或许问题是:你的信里有沙子。

哦,流云,今夜你变化了
多少形状。一个男孩的抱负。
如果你们竟羡慕他,可真够糊涂!
平静,清秀,喃喃自语。
就这么着, 成功,漂亮的一闪!
然后无影无踪,在黑暗里悔恨。

推着树的光下午从西窗
探进了头。但愿我能真的
理解,能沉静下来。
我这就写信,并附上一首诗,我自已的!
寄给北京,那抽像的枢纽!
我的诗在那儿,怎么念都好听!

 

        阵雨


好日子都白过了。
因为逻辑,要么就因为
缠绵于旧日。
梦里倒是有双倍的报偿。

雨跳上桌子,混同于墨水,
写下的越来越淡了。

云,怎么回事?像泪水
酝酿了整个上午,
在中午时爆发,
到了傍晚又变得凉爽。

或许因为风难得会想些什么,
不担心到哪儿去。
气压松了,身体像窗帘一样空。

 

        地铁


日子竟这样难捱,古怪!
我说过能好好儿对付的,可是,
瞧!事情又弄糟了。

一些荒唐的想法在平底锅里
嗞嗞响。怒气冲冲的风抽打
白云状的卧室。
收音机!像花露水揉进眼里。
塑料花瓶立于前廊,逆着光。

或许音乐会突然地
从地底升起,像轰地一声的泉眼,
载着一大群男人和女人
冲向地铁的出口——
就这么着,到了站台。
就这么着,站在干而冷、白晃晃的地方。

 

        水印


        一

渐弱的声音,渐渐地
沉入夜里。
哦,海,
穿过这形式,时间

剥下糠皮,进入广阔世界。
米粒,白银的米粒!

中部,那少年
在丛林和稻田之间张望,牛
踏碎了露水之书。

海,形式闪耀。
广阔的爱,原谅,
从谷仓里
抽出笔,写。


        二

啜泣,听见草地的
吸水声,写下
水印,新近获得的形式。
蚕,从空气里抽出丝,
一层层围住大海。

夜晚,蛾子飞走了。
白天的遗迹,汗毛和盐,
吃下草,深呼吸,
唱出这歌,因为夜晚机器轰鸣。


        三

哦,道路,尖锐,
回望,又狭窄而模糊,
用尽了一个少年。

前方,由维吉尔引导,
一群群幽灵被冷雨追赶,
秋雁,古诗的意境,
像雨果一样怜悯……

几何形窗棂把月光
导入潮湿的地板上,
痛哭着俯向教室的桌子……
父亲已赶牛回来,虚弱而愉快,
自信,冒着汗气,嗓音回荡。

我和珍爬过六层楼梯,掏出钥匙,
进入这十平方米空间。
一天天聚集成方形的空气,
一天天受难的木薯长大,
报纸躺在苍白的平台上。

倒下,受气,嘈杂的美学,
水龙头的水
嘀嘀嗒嗒流过一夜。


1996年6-7月于广州

 

        三年,从广州回湖北


醒来就听见声音,醒来就听见
生铁堆满了房间。出现了面孔,
熟悉的和陌生的,主要是
熟悉中有一点点陌生的,像泡沫,橡胶
从雾里渐渐涌出。你知道
事情就这样姗姗而来,出现在世界上,
工作间,爱情,一种血脉的残余,
你像花开在晚秋的山丘。

地板上撒满了宴会的骨头。第一天
离开车站 ,第二天她的身体燃起
问候的炉膛,于是里里外外有火,有烟,
充斥这弃置的别墅,把回家布置得
像百万富翁打猎。现在即使
不添衣服也是温暖的。这雾呛人鼻子,咳出一路
列车的疲劳。152路车过南岭隧道时蓦然
变得幽暗,你在惊讶中瞥见大地的脉络,
仿佛有神灵在洞壁举灯。片刻的沉寂,铁轨发亮,
当思想驰过裂隙,驰过机器的隆隆声。

这些都很好。工业,速度,一部分事物已成传统,
一部分躺在公社水坝下像残留的骨骸。
而深圳在海边冲刷着不安。开始有人下定论:
所谓未来将从信息的水泡中升起,生活
在未来中消费未来。国际大厦的附属裙楼,
情人们把牙齿武装成掘土机,推倒了一座座
幽会的山岭,深夜两点过后,大厅一片狼藉,
难得有侍者收拾“江山”的残余。现在形势
是否已变得更加温柔?卡拉OK,颓废的人民的政治。

三年了,回家问候一声也好呀。何况你
脑袋需要清理,没有其它办法克服街头的迟钝。
血管里有小火球不断爆炸,久而久之,你耗尽了
免疫的球蛋白。空间交错,地图上幻想的旅行,
在灰色天空下一部分变成现实的空气,你需要的
不是思想,是营养。肌肉,骨骼,这些在今天已相继成为
真正难得的东西。“计划”并没有实现,在这场
只会让时间僭居为主宰的行动中,行动本身已是目的。
还有谁记得那句子的主语呢?“工作”是不及物动词?
有哪一种语法能解释“我”?早晨在盥洗室
匆匆一瞥中你看见事物的鳞甲附在脸上,
对手表的担心是多余的。等待中并没有火花出现,
只渐渐看清污滓的图案,天花板的深渊。
社交,格式,周末的阴茎,洗浴,星期一
重新开始,就这样运转着还算正常吧。

1996.10.       湖北大冶

 

        体育馆独白


背景:灯光阴沉的健身房,突出其几何性质,要求背景具有抽象、空寂、压抑的气氛。
人物: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做锻炼前的准备动作。穿着、身体动作均极不协调,时而自我陶醉地笑着,时而做出过分严肃的表情。

年轻男人(停步,好像得出重要结论似的突然抬头,面向观众,一
束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总之,锻炼身体是必要的。
(沉默。双手像木偶似的极不协调地垂在身体两侧)
工作。
工作也是很有必要的。
这样等下去也太无聊了。
(停顿,清清嗓子,以一种平缓的声调重新开始)
小草不耐烦地钻出地面,春天来了。
虫子也慢慢地爬来了。我听见死亡
咯嚓咯嚓地磨牙。
突然掉进
春天的恐怖中。
忘记了早餐的味道,牛奶的味道——
牛奶是什么颜色的?
是白色。是我。
那纯白一片的空茫的景色,是我。因为
(灯光变幻,此人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
我几乎忘记了一切,全力投入
精神活动中,拳头
狠狠地砸在书上。
反对恐怖。
反对时间的暴政。
用无言,用破折号插进
病人的血中。

(退出光圈,在幽暗中坐下来,双手抱头,片刻,又突然
站起,以更激昂了声调指责说)
而你们,屯积了空气和阳光!
让阴雨天
在乡下的加工厂里腐烂,
把晴天变成
赤裸裸的谎言,
用糖和白开水
欺骗!
威胁了星期天的24小时,剩余的6天,
从周一到周六,都被你们
装进口袋里。
因此我
堕落。
我甚至宁愿堕落,
以胡言乱语反对卡拉OK的统治!
把钉子敲进消费者的沙发里,
反对舒适的阴谋!

(稍稍停顿,继续说道)
呼吸。
我站在38层
金融大厦的顶楼
我站在伟大的空气中
呼吸。

把广告牌扔下来!
让它带着笑嘻嘻的明星风度
砸死你们!
甚至这高层的空气也被你们污染了。
风中带着手淫的
精子味,
像海风一样咸。
你们这些胖家伙,浪荡的美人!(神经质)
(继续说,一气而下,中间不停顿)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大楼对面
的按摩院里一只有毒的大蜘
蛛正舒服地躺在床上我看到
他们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色
情的嘴巴把青春痘撒在无辜
的孩子们脸上用美容霜出卖
了舞会的表情我看见货车司
机洗下的油污流淌在从深圳
到广州的公路两侧散发着郊
区的臭味而成千上万的人民
喝下星期六的啤酒醉醺醺地
晃呵晃呵被阴险的月光绊倒
了被诡计绊倒了被腐殖质被
日常生活中最不经意的部分
被口语被嘲弄的眼睫毛被一
声咆哮哦从未有人听见从未
有人留意的一个呼噜被撕心
裂肺的分离绝望被后脑勺被
转过去的面孔握紧的指关节
被午后餐具的闪光一声敲门
哦不应该啊不应该不应该啊

(铁门被拉开和撞击的声音,男人停下,注意听,胆怯,
沉默,听见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表演者脸从侧面转向观
众,突然说道)
发言到此为止。虽然
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锻炼!你们看我
将举起本世纪最重的哑铃!
胸大肌
发达,
肱二头肌
有力,
大腿和根部
够劲!
牙齿是不用担心的,
舌头要保护好!
还有皮肤,轮廓,脸上
男子汉的咀嚼肌,
不要抽搐,神经质,鱼尾纹
埋葬了岁月!
哈哈!再来个——立正!起步走!
一二三!一二三!
(手挥动)走,走走走,叭!咚咚!
来呀!(抓起一只哑铃)
一!一!一!……

(幕落)

 

        钟面上的卧室

背景:舞台中央有一架钢丝床,属于能发出很响的声音的那种。床上的被子、被褥、枕头均是清一色的灰白色,好像囚床。从舞台中央的顶上打下一束光,映出可以明显看出秒针正在走动圆形钟面的投影,靠着钟面的边缘,也就是在刻度上,男人和女人时而顺时针方向,时而逆时针方向地走动。
自始至终都能听到“嘀哒、嘀哒”的钟表声。
一个下身穿睡裤,趿拖鞋,上身却披一件西服的男人。
女人提着购物袋,男人挟着一叠文件、几本书,时装杂志。
俩人均看不出实际年龄,可能是三十上下,有时又显得很老,好像五六十岁。
女人脸上搽得很白,连眉毛都看不清了。男人戴黑色厚边眼镜,可能是某研究所的副研究员或助理研究员。
俩人均以幽灵般的步子在卧室的圆形钟面上走动,一旦加快速度就以踉踉跄跄、极不协调的步伐。这俩人好像随时要被刻度绊倒似的,时钟的走动声显然不均匀,时快时慢,视人物的心理状况而定。

女人(神思恍惚,时而愤怒,时而温柔):
我们可以停下来吗,江?早该下决心了。
要么结婚,要么离婚。
因为拖延已经够久了,再也没有浪漫。

不会有问题的,江。
我替你买图片,为你拍照,不必用
剪下的杂志或者挂历了。你还可以
做幻灯片,借口是学术问题。
 
你干吗用这种嘲讽的笑容?

你想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吗?
想那个臭婊子?我好像
住在你肚子里,听见你叽叽咕咕的笑声。
(突然凶狠地)
你笑什么!
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别想打我,你敢!

这还不够吗,我是爱你的,江。你不知道
我有多么爱你,这真让人气愤。

别这么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回来,从研究所里。
好像又有了爱情似的,你被
重大的问题缠住了,重大的问题。
何必这样遗世而独立呢?自言自语地说,
“是”或者“不是”?
我知道你是伟大的,江,我知道
可能只有你一个人是这么伟大的,
那个臭婊子算什么!日子
算什么!

你干吗老是用这种嘲讽的笑容?!

(似有幻觉)
别把手伸进垃圾袋里,江。
早餐的鱼臭了,晚餐花了
5元6毛钱。
注意你的裤子,注意形象,
不要带着污渍。
汽车来了,火车也来了,我们可以跳舞。

跳贴面舞,拉熄了灯。
在走廊里,我喜欢你把手
伸进衣领。因为你
其实是个坏东西,江,你是哈姆莱特。(笑)

(停顿,默默地行走片刻,又幽幽地说)
打台球输了,把工作
留在医院里。
下一次检查来时,我和你
到妈妈的山上去。
那里有另一盘球,你会玩得开心的,
因为家是很久以前的事。

男人(男人开口说话时,女人似被惊醒,时而摇头,时而蹙眉,时而冷笑,男人则一气而下,说完后仰着头):

毫无地位,极端
卑下,完全扮演
次要角色,
处处受人打击,嘲笑,
时时防范阴险的目光。

忙于拉赞助,打听风声,
被拳头狠狠地
砸在脸上。
请求被人理解,喋喋不休的
演说已沦为自言自语。
同情,冷漠,餐桌上陷入沉默,
黑色大衣把你扫向
大楼的墙角。

自己跟自己作对,追求,
同伴之间
发出小鸟的哀鸣。
你啄我,我啄你,
挣扎在梦里
肮脏的雪地上,
留下细瘦的脚印,
持续到清晨洗手间的苦味,
而开始了下决心的
第二个星期一。

橱窗的反光,橡胶模特的投影,
拉向桌面上明年的台历,
加倍的艳影,双重的幻觉,
开始感激这日光的恩惠,
把弯曲的过程拉成直角,
称之为:“生命的力度”。

哈哈冷笑,准确无误的回声,
在国际力学会议上小丑的表演,
因为时代精神在别人掌握之中,
尤其是艺术的灾难,
你像狗徘徊在领导
和富翁的山谷,因为
有钱人已占据了崇山峻岭。

像一只洋娃娃跌坐在地板上,
甚至不能满足
一个主妇的要求,
对人道的呐喊充耳不闻。
因为超级卡通的抚慰
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不知不觉地陷入
生活的舒适中。

每一次握手都是增加
神经错乱的箭簇,
你用铝合金,用高级陶瓷
订造的画具有效吗?
“电视节目太好了,7点钟
新闻联播做得真是太好了。”

门,拉上,挂上锁,下楼梯,
走开,走得远远的,从下水道
踅进健身房,甚至心
也像台球一样滚动。

女人(似被男人的愤怒震醒,但仍处于半自失状态,呓语):

心,台球,心,
亮晶晶的房子,五颜六色的游戏,
多么可爱的想法。

心,甜蜜的,荒诞的,心,
好像是过去的事。除了在
请求的那一刻,我听不到
这样深沉的感叹。
公司经理的话,是另一回事。

是手段,是土里土气的抒情,还不如
一支口红的用途,或矜持的坐姿。
现在你学会了
用硬茬茬的胡子把那词
扎在我脸上,
像初冬的雨,再也没有温柔。

一二三,一二,瞄准,
叭,咕噜咕噜,球进了。
你做得漂亮极了,像一支
雄纠纠的乐队,哗啦哗啦
越过斑马线,这是男人的游戏。

一个玩耍的男孩,一个
锻炼身体的小伙子,在风中
打蓝球,排球,或者潇洒地
冒着细雨踢足球。

因为父亲是男子汉,伟人们
一本正经地看书,生气地
打手势,乘飞机离开家里,
做着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梦或一味地
往上爬,这些都增加了性感。
轮到你时,最多收到一张
舞会的门票或者入学通知书。
 
我感到我
越来越悲伤也越来越多情,
你早该坦白你在出差时
做过的什么事了。我的身子
已变得僵硬,
真的,再也没有浪漫。

男人(女人说完后,俩人都低头陷入沉默。只听见时钟的嘀哒声,男人拖鞋的吧哒声,然后男人开始说话,忧伤地):

时间啊,沉静下来,从
没完没了的会议中
沉静下来。
让动物们休息吧
让链条和面包也休息吧
然后开始了每天的功课:
悲伤或说教。

我感到绳子越放越长,井口
已越来越深了。
(女人从包装袋里取出镜子,反复地,仔细地看自己,一边用口红涂抹嘴唇)
在月光下,跪着,
向那么黑的地方探望
再也看不见自己或过去。

然而事情就这么延长,像电缆
穿过海底,
并没有带来更多的消息。
(停顿)
我穿过人和鱼的世界,穿过头脑们
用功的世界,像雨点
汇集了冬天的神经,
也并没有带来一件可惊喜的,
地球在奔跑中脱下了
最后一件衣服,
最后一层神秘……
(钟敲12下,余音袅袅,男子被打断,男女对望,嘲弄的表情。钟声为背景音,所以应宏亮,以带来转折,改变气氛。)
女人(一边涂口红)
你不就满足了窥淫癖吗?

男人:真见鬼,她已经换上了时装。

女人:这个地球。
总不见得比俱乐部的舞女们
或者涂脂抹粉的发廊妹更差劲吧。

男人:我看也差不多。

女人:她已经老了。但至少可以满足
旅游业和领导们出差的爱好,
手镯,项链,阿谀奉承都是必不可少的。

男人:他们还想把她包下来。

女人:真够实际的,天空已涂上了油漆,

男人:宇宙像个包厢,

女人:你看大家都很快乐。可爱的
小男孩离开了学校,
隐居的男子汉跳着经济学的
橡皮筋。学者们
也该唱唱卡拉OK放松一下肢体了。
(开始脱离圆周,哼着曲子跳舞,不时地靠近床并跳上去,弄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左右手挥动袋子;男人继续走动,踉踉跄跄,有些拿不住文件和书籍。)

男人:欢乐,肤浅的
欢乐,在把问题
弄明白之前,欢乐又开始了。

女人:唉!

男人:即使灰尘也有平静的时候,从白天
到白天,你找不到尽头。
我没见过别人
是从死亡开始。

女人:像一只受伤的鸽子,我靠着
一棵小树。
浪漫的相册,潇洒的姿势,
你在码头上留着长发,这些都是从前。
如今,你只在梦里像个孩子,
因为你迷上了美国,
而严肃总使人生病。
你看不见我在镜中的舞蹈。

如果我们总是手牵手,
我会变得苗条的,江。权威的
官方杂志定下了美学标准,
我离完美只差两公分。
在校友会上,在百货商场的
二楼,我仍然自信。
但是现在,为什么不?
像一块浮水,我从现实
滑进镜子里,为什么不?
江,如果你总是
出现在我身边,如果你的手
不变成云雾。

男人:该散的已经散了,只有女孩子
仍然强大。

女人:哼!

男人:当事情拖到最后,
所有的人都扯平了。
牛鬼蛇神戴着面具跳舞,
今天你还分得清谁是谁?

一场打哈哈的聚餐会。
老人的贿赂,小孩的赞美,深思熟虑。
测量到尽头,一位卖弄风情的妇女。

女人:不要这么偏激!

男人:然而问题也不过是鸡尾酒,
调和了卑琐和雄心。
在思想中,我喝醉了,我错过了
落叶的结算和年终红利。
而无法抵挡的是出走的念头。

时间的领导,深水的委员,
分门别类的格式派发了文件,曾经是
天堂的收据,分期付款……
感谢你,我总算得到一点温柔!

谈话,动机,屋顶上
漏下阴影,
午夜12点过后,唯一
奇怪的是这间屋子。

(离开圆周,跳舞,跳上床,弄出响声,俩人牵手跳舞。)

幕落。

 

        声样


        声样1

我走神了。你知道我说什么,历史?
小闹钟堆积在床头,到必要时把我闹醒,
但不是现在。我要好好休息。
玻璃,拖把,碎酒瓶子,你明白
我被毁掉的,无力的床单,
凶猛的秒针,烟头,不要说:历史。

在一个越来越远的年代里你费尽了周折,
而记忆是迷人的你像一块煤
烘着冬天的暖房,这些我知道。
一个哑巴的眼泪,老实人的,受伤的
母亲,多余,唠唠叨叨,我
请求你:不要轻易击倒我。

打火机,点上。空格键。
回车。这些都没有用。
在走廊上我渴望过上正常的生活,
如果一个无力的上帝那决没有可能。
回到远方时我依然在你手里。

感谢你,我卡在通往去年冬天的中途。


        声样2

是什么,是谁,你想
继续睡吗?可爱的熊?
摇摇晃晃,离开了洞口。现在是
瓶子的时刻,光落在地板上。

大白天锻炼,打扰了他人午休。
一醒来就说“爱”,什么意思?
快去告诉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呀。

如果在天空的此刻,鸟儿都是蓝色的,
在电梯开合的瞬间,我忽然
领悟了生活的二元对立。

香港回了!扑哧扑哧走向
海滩,他们会说:
“民族主义大于个人的突然的激情。”

一听到这话我就钻进水里,
继续运动。


        声样3

我通过了考试。而你
持续地在响声中做梦,变化的
事情和我,一个脆弱的童话,
这些不需要解释。

雾升起时,谈话的格局
缩小了。到了该做些事的时候,
猜猜谜语?不要嗤笑我。不过是些鲨鱼
躺在我们工作的地板上。
激动,没有火折子,
干脆就用铅笔。戏剧,继续。
如果有理论就请火红的狐狸
做记录,要么一起上餐馆,吃
总有可能,或多或少罢了。

或者填下列表格:男性,1970年生,
名字都是砝码,一场呕吐。
我的母亲不知道公历,只记得农历,
因此我每年在不同的日期出生,一次次地
活着:检查,再检查,直到合格。

 

        声样4

你活在这里,与我
想象的不同,你活在
事物的肿瘤中。

闪耀的结块,时间,电流,
一阵阵臭气,笼罩着薄雾——

你颤动,我看清你磨损的脸,
皮肤灰色,生存的谎言,
斑驳,如我在长久的漫游中。

我走近梦境,吃惊,
掩藏住焦虑――
我与你相遇了,或许。

透过迷雾看清玻璃,愿望
环绕着低音,你总是突然出现,
在可能的任何时刻。

从四面八方,莫名的转动中,
你揉入感官的狂暴,
这光线已穿透墙壁,动摇

存在的树枝。你的动作,
哑然,像一面镜子,
带着全部陷入白痴的深渊。

 

        声样5

你走远了,你不在
我站立的地方,我观望。
墙不是墙,你进入,斜斜地
躺着,切割实在的边缘。

敲开栗子,或者在午夜转钟时
摇摆,从1到0,跳着小数
往后数,悬在脆弱的刻度。

你问,你拿起圆规,尺子,
画一条锐角线,画天空的
几何学楔子——向西,螺旋桨
滑动,人升起了。

在屋檐下跳望,可能吗?
我的“死”总是被要求。

 

        声样6

喘气,没有火车没有海岸线,
水银柱下跌,直抵心脏。

“所有的事都不好,叶子黄了。
所有的事都出自我
十年前的日记。”我俯身在
花盆上,想起我们在车库,
荨麻,覆满土地。

“你这人太古板,没有音乐,
也没有公园可游,风筝
被孩子捡走,找不到了。”

喝水,咳嗽,躺进靠窗的
沙发里。鸟儿吻别,去了南方,
留下来的,都傻瞪着眼:
“不要在书上乱画了。”

下降,下降,直至
大雪,直至跌人
制度的隐私。

“我是闹着玩的。”你说,
“气候太冷,公鸟太坏,
我只有唱歌儿寻开心。”


1997年6-7月

 

        鲨鱼


可笑的鲨鱼,为什么被泡在
福尔马林溶液里,呲牙裂嘴?
那早就不够了,过时了。在午夜
窗景的威胁中,每一件事
都能打碎一面镜子。

细雨,绵绵地下着,我们的努力,
在潮湿的空气中停留。又一阵风
从北方吹来,你跌跌撞撞地飘离。
或许我们应该感谢这形像?作为
时代卡通的一部分,你的赤裸很完整,
照片被贴在临街的窗上,帅极了。

他们在啧啧称赞呢。那些艰难
竟丰富了气候和时装的色彩。

我路过时感到惊异。一张细孔的网
撒在傍晚的宁静中。时局的
暧昧性,鹦鹉。我有着
绿色的皮肤。作为众多可能之一,
你被留下来,这也是好的。

 

        蒙娜丽莎


持续,既非在后亦非中间,开始。
问题,在事物的暧昧的明白中,
或沉静或喧闹,忙碌,你介入,
带着抽烟的迷惑的表情。

皮肤干燥,嘴唇微张,手
有时摆出蒙娜丽莎的样子,模糊,神秘,
我憎恨!我们彻夜交谈,直到你
觉得再也不必要了。你颤栗,
撕打,与空间的封闭的规律性,
家具,墙壁,书,桌子的花纹,严密地
阻隔了存在,我下跪,是的是的!

我们只是看起来像这样子。
你进入,倾斜,多角度
探寻。你的存在,突出,
如雾中升起的大象,如此巨大,
如此茫然无知。诡计
消失了。你的接触,明确而有力。

梦里你呼喊时,一场细雨,无声地
交流,碰撞,在祖母等待的安祥中,
悲哀,快速,你消失在行动的间隙。

 

        夜总会

使点劲儿……在我们腾空的刹那……
一次次,讨厌的无聊的脚踵
又跌回地面。橡胶拖鞋,无力的
弹簧,海豚,蜡制的鳍,
在地板上你疲倦地张望。

没有追求,我等待信使的
一声敲门,也不在合规范的程序中,
她在夜总会的前台微笑。
自制的订单,虚构的
崇高布景,钱,世界之门
已向我们关闭。

踏过有粘泥的台阶,我会到达
旋转平台。在顶层,我看见有斑点的
玻璃鸟,穿越贫民区的风景。
飞,只是可能之一。

扭曲的空间像被单
搭在你使劲的肩上。没有传统的
劳作,没有方向的冲动,
没有联系的主题,松散的
言说,被突然地混乱地插入。

没有必要声嘶力竭地
喊了,我们都清楚。
我能感到你身体的热气。

心如陶土。过去,现在,
或许将来。起飞前检查,
耐磨性,回到起点。上油,
拧紧。塑料音乐,重来。
让幽灵参与我们的交媾。

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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