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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有寄.七律.中华新韵

 秦王子 2021-12-16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细数留香粒粒恩,平生纵马探红尘。
清风写意年年梦,明月思乡代代魂。
地祸有容终后敛,天灾无惧欲前伸。
缘来世上缘来短,杯酒能言悼故人。

深过脚印的文字之四——死神打盹儿

回山东,走山西,东奔西走,马不停蹄。
第一站,东长埂村。这是父亲记忆中的地名,也可能是网搜到的东长杆之音讹,隶属山西运城。当时,东长埂原址低洼,大受水气,父亲路遇时,村里正在忙碌着村迁高地。整村迁移,事不会少。可是灾难时节,能做的活儿,大多自行解决了。唯有少量边边角角的,才能用得上雇工。恰巧,江苏的薛全奇、河南的张永军、安徽的李有×,他们三人也流落山西来谋生,和父亲走到了一起。接下来,和村里反复商量,东家西家找活儿,烧砖、脱坯、筑墙,什么都干,村里日给两块钱,半斤粮票。这一段,屡有驱赶流民回乡之事发生,当地迁村又没有暂时安身之地,村里领导也没必要为四人担责,闭着一只眼已够仁义了。一时无路可走,又恐被驱离,哪里可以躲开驱赶者的视线呢?四人心里一沉,眼前一亮,墓地!对,就是墓地!
于是,在东长埂那一段时间里,那一片墓地,除了地下的,每到夜晚,土馒头旁边,地上的,又多出四个人,活的。不算拥挤,四人就栖身在墓地的空隙里。也不吵闹,晚上只有风儿偶尔抱着树梢,耍耍叶子,试试四人的胆子,自讨没趣后,一会儿也就没了踪影。间或打着圆形戳印的黄纸冥币飞起,似乎故作数钱一般的声响。四个人互相打趣,本来无门,不怕鬼敲。后来也有新加入的,却不是地上的,而来地下常驻,其中必有因无法满足一张嘴而撒手人寰的。那段日子,阴阳两界中,地上的,天天在担忧着被驱赶,恐将继续流浪;地下的,盖因互为怜悯,无论新老,从不惊扰地上的梦,人鬼两安。白天一有空闲,四人轮流四处要饭,回来分着吃。尽管时日艰难,父亲还是尽量节省,寄钱给母亲。晚年时,父亲一直惦记着那三个潜过阴阳交界、一同沦落他乡的患难弟兄们。
东长埂的活计毕竟是有数的。临近冬天,听说山西运城煤矿有工可做,父亲匆匆赶到辛制煤矿。一打听,下矿井的,每天一等工资1.6-1.8元,中餐免费,每餐0.1元;不下矿井的,二等工资,1.5元;其他辅助工种,三等工资,0.45元,没有免费餐。当时馒头3分钱1个,鸡蛋1毛钱7个。父亲自然要摆弄一下手指,怎样能挣到更多的馒头和更多的鸡蛋。老工友们经历太多,毕竟熟悉内情,新工友们经常听到那些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故事,望着黑黢黢的矿洞,令人毛骨悚然。父亲一想,只有他不躺下,妻女才有机会不会躺下。权衡利弊,不下矿井。原本扎紧的腰带,再向里挪一个扣眼!每月寄回32元钱,一干就是大半年。
1960年2月5日(正月初九),外祖父也没有抗住煎熬,饿死在家中。
正月初九那一天,太阳刚好到达黄经315°,立春。自秦代以来,立春作为24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历来朝野重视。甚至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去东郊迎春,祈求丰收。回来之后,还要赏赐群臣,布德令以施惠兆民。然而,就在全民逢春的第一日,左邻右舍仍是阳光普照,只有老舅家的天空,太阳被月亮遮成了全食。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是温暖,春是生长。然而,老舅的那个家,入春不得,重新堕入寒冬。
外祖父在兄弟中居长,是家中唯一读过私塾的人。母亲说,外祖父就读过私塾,共三个学生。用母亲的话说,外祖父会写“梅花”篆字,至今虽不知这种篆法出处,大体是说祖父受教旧学,练过书法。心灵手巧的祖父,在木杆上雕刻动物,活灵活现,惹得孩子们爱不释手。但不管老人家学识如何,印象中似乎无济于生活。有一点不能不提,他的孙子、外孙们有的能搞点书法抑或玩点篆刻,可能有他老人家的遗传,虽是身后之事,权作两厢宽慰了。外祖父13岁时娶第一个妻子,月子期间病去,小孩随即夭折。18岁时再娶,生一子。第二任妻子后来病死后,28岁时再续19岁的张××,就是我的外祖母。
祖父饿死时,母亲在家,父亲在山东石矿打工。外祖父饿死时,母亲在家,父亲在山西煤矿打工。母亲说到这里,父母同时刷刷地落泪,直到我模糊了自己记录的本子。哎!同一个人,独面大山倾颓。同一个人,在外四处奔波。他们都在竭力维护着一个家,却在死神面前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母亲抽噎着说:“我的爷爷、二爷爷和姑奶奶,他们一共兄妹三人,都是饿死的。”接着说:“除了我给你爷爷、姥爷张罗送终外,我的姥娘也是我送的。你看,我的命有多苦。”一串串浸透艰难的泪珠儿,一直没有断线儿,不知道将来读到这些故事的子子孙孙,是否有一滴打湿他们的心头,滴进他们的血液里。
外祖父故去的当天,母亲正奔往县城给父亲打信。返途时碰到慌慌张张只有8岁的老姨。老姨哭着对母亲说,外祖父去逝了,5岁的姐姐也跑丢了。在母亲为我陈述这段家事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无奈的气息,垂了一下头。我觉得,每一次倾听父母饱尝艰辛的故事,探访他们沉重的足迹,都会灼痛一次他们的胸膛,翻江倒海般。虽有不忍,可对于我,怕是第一个能将这些灼人的过往留给流淌着先人血液的人。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但是这个小棉袄御寒不得,还要依靠妈妈的体温,大姐跑丢的原因如此简单。母亲去城里时间略长,一个5岁的孩子,就是一个找妈妈的小蝌蚪。无论你何时褪去青涩,怎样的一番游历,妈妈一直在一个你总能找到的地方等着你,高大在你的面前,慈祥在你的面前。这一次,大姐寻觅不得后,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扑倒母亲的怀里。小问题解决了,大问题摆在了面前。外祖母被罚役不在家,大舅外出,大舅妈根本就不问大事,老舅、老姨年龄尚小,一切依仗母亲撑起破旧的天空。外祖父家穷,族亲上前的少,生怕破费,牵累上身。母亲拿出11元钱,求远房哥哥×××帮着我的老舅,从九女集把一个薄匣子(棺材)运回来。同时,买来三尺孝布,借了三身白布衫,母亲穿一件,老舅一件,大舅妈一件,将外祖父及两个已故的妻子合葬。那个穷年窘月,有个薄匣子,脸上不埋黄土,当为至孝了。母亲不在,长兄不在,一个女儿将丧葬安排得井井有条,族人对母亲刮目相看。
远在山西的父亲信中得知悲讯,急如锅蚁。初次请假,矿长不给。百般软磨,终于准假半个月,发给15斤粮票。是年农历五月三十日赶回致哀。
探家期间,物价长了翅膀,所有的能吃的,鎏金錾银。市面麦子每斤卖到2.20元;胡萝卜和地瓜干每斤0.80元;窝头每个0.50元,若非难到铭心刻骨,一个没上过学的母亲怎么会记忆这么深刻?食物天价,干瘪卑微的破烂皮囊,包裹不起。过河拆桥,这一招,父亲用过,那是在返回山东的火车上,为了逃票,把球直传给母亲,他便没事儿一般。但走为上这一策,父亲用得最熟,尤其被逼无奈时。据“我是成武人吧”里一个“大江东去”的人讲,同一段时间内,距九女集30公里的张楼,他所在的那个村饿死不止50人之多,甚至抬死尸的人都不好找了。实在无路可走,祭过亲人,在老舅送别下,父亲挈妇将雏折返山西煤矿,住进凉瓦室。凉瓦室?故事很老,概念太新。我反复询问凉瓦室的样子,照母亲描述,就是煤矿附近有烧砖烧瓦的人,建有一些拱形的防雨放瓦的窑洞般的场所。那时,凉瓦室正好空闲了一些,矿工们因陋就简。室内有炕,还算宽敞,一般每个凉瓦室都住着三四户人家。

新的根据地,家人团聚,稍许轻松了一下心情。为贴补家用,在麦收后、黄豆将要开花的时节,母亲与人一起拣拾些散落在豆稞、豆叶上的麦粒、麦穗。有一天,母亲和李玉勤的妻子、郭庆文的妻子和女儿、薛××的妻子以及一个老头,再次远出拣粮。拣了一会,不巧,大雨倾盆。那个时候,煤矿开采,地形复杂,坑坑洼洼。大家看见坡下路边有一深沟,部分内嵌,形成一个半封闭、停放什物的天然场所。大家大跑小跑,带着拣来的粮食狼狈挤进里面。由于处于下坡,上坡集雨面较大,暴雨后,洪水汇集奔腾而下。母亲说,彼此搭话间,猛一抬头,一米多高的浪头急速打来,大家魂飞魄散。很快,躲雨处被山洪灌满,每个人,都成了漩涡中打转儿的纸船。几人中,母亲和李玉勤的妻子力气最大,母亲抓住坑边的芦苇,奋力攀爬。这时,后面有人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拽住母亲的腿。母亲回头说:“你别这样,我上去一定会救你们,否则大家都危险。”她俩合力救出几个女伴,只有那个老头自己爬了上来。好险!喘口气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瞬间里一齐傻笑起来。惊魂甫定,大家才发现,唯有母亲手上的麦粒口袋,被水浸透了也没有丢掉。而他们的,在惊惶挣扎保命中都被洪水洗劫一空了。危急之下,舍命还是舍财,似乎无需判断。但是那个特殊年代,对于母亲,却是个两难命题。母亲的潜意识里,丢了粮食和丢了性命,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灾荒年月,人命也贱。逃生的郭庆文的妻子,是母亲记忆最深刻的一个。母亲回忆说,郭庆文的妻子,不是原配。命苦,倍过黄连。女人原一家7口,最先饿死4口后,随后老公也饿死了。这个女人把饿死的老公拖到家门前的脏水坑旁,用一小片儿席子盖上,带着满脸泪水拉着孩子外出逃命。郭庆文原配妻子死后留下了一个女儿。二苦之家,苦苦珍惜,相依为命,充满太多的同情。饥饿没有夺去这对母女的生命,而这一次,老天开恩,又躲过了一次溺水。谢天谢地!难怪,遭遇一次动魄惊魂后,大家相视一笑,傻得那么开心,那么得意。

脱险后,母亲带着同伴,迎面遇到几辆拉草的大马车。车因雨误,无法行进。看到浑身湿透冻得筛糠的妇女,车队心有不忍。于是,主动抽些干草,就地生火,雪中送炭。烤过半干后,千恩万谢,匆匆上路。走到山下时,母亲看到对面的火车道下汪洋一片,只有孤零零的两根铁轨连同枕木时隐时现在水面上,一如断断续续漂浮的漫长绳梯。而这样的绳梯上,正在动荡着父母艰难的身影。

回去后,母亲还是生病了,病程很长。差点溺水,只是一枚引信,并非完全归于惊吓,而是倍受失去亲属、家庭困窘、缺乏补给的煎熬,积劳积弱。即便一个铁打的女人,为现实的反复折叠,也会脆弱出崩盘的临界点。

那段时间里,父亲在矿井食堂吃饭的,而母亲和大姐却不能,只能应付着一副皮囊。矿井的活儿,一天比一天难干。只受多那么一点点工资的诱惑,原来不下矿井的,轮班下井的越来越多,间或抬出来的并没有减少,凉瓦室已经承受不了太多的担心。

回想山西一行,在东长埂村墓地里,天被地床,屡被驱赶,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鬼”地方。在洪水灌满路旁的沟壕时,无情的死神恰恰打过了一次盹儿,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可是,一旦矿井里住着的那个死神一觉醒来,谁能保证,他不把你的名字从矿长的名册中,勾选在他的那本副册又副册上?在那个求生极为艰难的十字路口,一个念头下,很可能你就遥遥期待着将来又一个你,口衔着通灵煤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投胎转世。

这一次,父母二目相对,不约而同,走为上!

以上来文字源于父母回忆,兄长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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