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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六时期，法国宫廷流行一款发型叫“猛烈的情感”，这种情感猛烈到半人高，头发里面系了好多装饰品——代表花园的树枝，鸟儿，蝴蝶，硬纸板做成的飞翔的丘比特，甚至还有蔬菜。这发型极其巍峨，梳了这种发型的人穿过门口的时候必须跪下才行。贵族们对待这个发型极为认真，出入必备，以便充分表达自己神经之敏感。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大革命，断头台，毫无目的的血流成河，一个转型社会陷于崩溃。发型是时代的趣味，是制度与文化的反映。路易十六时代流行这么豪奢的发型与当时的公共空间有关系。法国当时有严格的仪服律例，相应的文书规定每个阶层都有一套得体的服装，严禁僭越。如此豪奢的发型存在，也说明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法国的专制制度达到了顶峰，经济飞速发展。经济发展导致的新的思想，冲击着等级森严的旧制度。这一切，使得政权不可避免的崩溃。我记得张爱玲著名散文《更衣记》，论述了辛亥革命前后的百年服饰演变，其中，说到晚清服装的要点，是“对于细节的过分的注意”：“衣衫上的点缀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罢，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漏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银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唤'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字样。”为什么那些晚清服装上，充斥着不厌其烦的点缀品，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不停地铺张，使劲堆砌，不讲理，无目的，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毫不在意地浪费精力——这与法国大革命前贵族们流行巨大而精巧的假发，是何等相似啊！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处心积虑用某些小玩意来表达什么，把生命能量拼命地宣泄其中，不算是一件很健康的事，哪里一定是缺失了，为证明什么、为逃避什么，而找了一个出口。张爱玲在文中其实分析过原因，“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安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正因为三百年来服装四平八稳几乎不变，那些衣衫上的繁缛装饰才成为了唯一的寻求与平衡。
我们常常需要一个借口或者出口，让漫长生命积攒的压力得以宣泄。是什么阻止了一个人在生活中实现自己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需要？于是，这个人学会了深深地隐藏自己的欲望，但一旦有了一个出口，就变得不可遏制，其狂热程度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这就是弹簧的原理。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生活的某方面用力过猛：比如整容上瘾，不服老，不甘心老天爷的出厂配置，一次次在脸上动刀、在身上改造。比如鸡血养娃，为孩子瞎操心，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的上空，试图控制孩子的一举一动。比如养生过度，每天2万步占领朋友圈步数排名前列，不管缺不缺，每天服用一大把保健品维生素，天天晚上暴汗打卡、撸铁瑜伽，听说吃粗粮好，就一天三顿都是粗粮，听说吃太饱不好，就直接断食辟谷。——这和法国旧贵族顶在头上的那个晃晃悠悠的巨大夸张发型，其实本质上如出一辙。说起来，生命的能量都需要释放的出口，出口之产生，出口之制造，无非人性而已。人是复杂动物，利益之收获与损失，各从其类，因而会产生不满、欲望、患得患失、焦虑与计较。这些情绪，都需要出口宣泄，都需要自我安慰。尤其当一个人面对时代充满无力感，有一种软弱的无法言喻的痛，当精神出口被堵塞之后（时代的痛苦被梗阻），欲望便被打开了许多出口。那些因压抑过度而冲决而出的，带来奇观景象的生命洪流啊！泥沙俱下的洪流中，隐约能够看到，人性本身的痛苦与时代的痛苦，异常诡异复杂、无以释怀的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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