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故乡梧州，被三条日夜奔流的大河所环绕。浑黄的浔江，它的上游是红水河，浔江湍急，水流滔滔；碧绿的桂江，它的上游是漓江，桂江旖旎，波光粼粼；碧绿的桂江水与浑黄的浔江水最终在梧州汇流，遂形成鸳鸯江，两江交汇处，一浊一清、泾渭分明，恰似戏水鸳鸯，相互依偎、难舍难分。随着两江合流，河面变得极其宽阔而舒展（江心的一个小岛，全岛面积都有12平方公里，上面可以修建机场），浑然合成为澎湃壮阔的珠江上游——西江。虽然在地理上，西江被看成珠江水系的最主要支流，但其实，珠江的水量远不如西江，因为珠江水系在广州一带分流，形成很多入海口。三条大河加起来的水域面积，约占梧州总面积的10%。虽然只是小小分量的10%水域面积，这却是中国第二大河流（水量早已远超黄河），两广地区的黄金水道，八桂大地80%左右的河流水量——有大大小小700余条河奔腾汇聚于此。众水湾怀的梧州，称之为“水城”并不过。
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作为水边的女儿，我了解河流。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虽然我已在北方生活很多年，但那些在南方水边度过的日日夜夜，让我的想象永远系于寂静的河流与盛满光芒的水：它们象征着回忆里无以言传的喜悦，这回忆总能唤起我心灵的敏感，并在我的笔下不断重现。美丽的河流充满了千姿百态、万种风情，不同的天气可以遇见不同的河流。晴天能见度高，一望无垠，我可以看到河流混浊的胸脯，被落日染得一江金黄。阴雨天烟雾缥缈，两岸山色空濛，也是别有一番风韵。河流的面孔，隐藏在雨的蛛网后面，她的笑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她的嘴唇在纱幕后面，以低沉的嗓音说话。河水有时高高地涨上岸边，河水有时低低地退到河心，涨落只在一夜之间。大江东去，奔流到海。河流从容飘荡，有自己的脾气，时而温柔，时而凶暴。大地倚在河岸，水声轻说变幻，从来不是你我所能把握。
我被故乡的三条日夜奔流的河流长养且教习长大，从小到大，触目为青山绿水，一折折青山如屏，一湾湾绿水如琴。古老的、幽幽的河流，安抚我的灵魂变得如河流一样深沉。自从生命中有了这宽广的河流，河流的源头连接着历史的深处，汩汩漫涌上来进入我，似乎将缓缓地穿越我的一生，并流向下一个年代。我能够深深领会到河流中所蕴含着的人类永恒的情感。被一条大河所纵贯、所渗透，这样的历史感已然包涵着一种人类彼此间的联系，一种共同命运的承担。那么自然而然，河流就是我生命的写作的源泉。有了这源泉，朝朝暮暮灵魂绕着飞翔的思绪越过一重重江河山峦，最终驻足于方格子的小小房间里，一夜又一夜奔腾不息。你发现，每次写到酣畅淋漓之时，你的心就如久雨催涨的大河，地面标识一无所剩地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而雨仍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那种奔腾汹涌，那种川流不息，你根本无法阻挡。那滔滔水声，波澜起伏，不时按动藏在你脑袋某处的秘密开关。
离开故乡，走到遥远的歧路上。熟悉的河流，重重的青山，那些人物和土地，都已完全改变。某个夕阳满树的黄昏，某场灯光斜映的细雨，某片晨雾迷蒙的草地，像神话一样可亲，故乡的大河，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出来。你好像看到脉脉无语流淌过的金色河流，天上飘浮的云，水中漂流的叶片，在呓语般的对话。你好像看到了一座轻巧跃在河上的桥梁，桥的阴影被河流的起伏掀动着，潮湿的风带着浓浓的水息扑面而来。你好像看到了流水在河心小岛前舒缓地滑过，沼泽里芦苇长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有野鸭子和别的水鸟停在沙洲上，那片从上游某个山麓或柳岸冲下来的野花，在钢蓝色的水面浮成斑斓的一层，当暮色四合，一种青色的暮霭弥漫着四野，连翻滚的波浪也涂着青青的光……
多少人问过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将去往何方？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一些人喜欢热烈，而我偏爱沉静。一些人喜欢聊梦想，而我只是坚持初心。一些人努力让人生看起来无比励志，而我努力只想让我的人生看起来自然而然，就像河流一样，按着天性，自然流淌。在无目的性的自由奔腾中，总是可以无拘无束，任意蔓延，蜿蜒百折，最终来到激动和浩淼的海洋。那就是我最终要去往的地方吧？此时此际，深蓝的海，还在千山之外，小河的我，还在群山中不知疲倦地穿行，在有的地方受困盘绕，在有的地方冲决而出，有时笨拙，有时徒劳，有时勇敢，如同孩童的求知与探索，在不断地积累着力量，试图掌控自己生命的走向和节奏。每条河奔向大海的方式不一样。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轨迹不一样，但都有一种水的精神。我还在奔流过程中探索属于我的方式，期待着明天可以越流越宽阔，走出群山，走向远方。
常常在梦中，置身于南方空气燥热的夏夜，河水温润，唱着千百年来一如既往的歌。我浮躺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远处的城市与村落静谧无声，夜空的颜色是一种神奇的湛蓝。月光与星光倾洒在河面之上，从某一个瞬间开始，我的毛孔仿佛被无声地打开，整个人的重量开始变轻。觉得自己变成了河面上的一片树叶、一条小鱼，一只出入水面的灵巧水鸟。我知道，那是我在梦中与我的大河在嬉戏。河流两岸的蕨草，戴着绿色的束发带，芦苇间不知谁的一只手，把一颗星星投进水中，我与我的大河嬉戏得那么快乐，从流飘荡，任意西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