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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老张(上) || 天无随笔

 winer58 2021-12-19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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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N'  AI  DE

LAO  ZHANG

本文原刊《作家》

2021年第11期

全文约2万字

分上下两篇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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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N'  AI  DE

LAO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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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在武汉解封后的汉阳门(2020)

01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日,距离武汉解封还有六天,我收到老张新出的散文集《一只蚂蚁出门了》。老张按惯例在扉页上大开大阖地签了名,留了日期。

但彼时这只老蚂蚁和全城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蚂蚁们一样,并不能随意出门溜达。书是托老友、诗人剑男夫妇带来的。俩人刚刚获准离开老家湖北通城幕阜山,李自成葬身之地,开着鄂A牌照的车一路翻山越岭,通关过卡,回到依然静悄悄、空荡荡的武汉。剑男的夫人开着车在武昌城绕了一大圈,特意去看望老张夫妇,又把书送到了我的小区。我和魏天真拉着他们在小区门口合影,宛若一场生死劫之后的重逢。剑男一边整理羽绒服一边笑着说,寒假一放两人就回老家过年,没带春衣,哪里会想到封城呢。天气渐暖,在老屋里整日价穿着秋衣秋裤,好在大门上贴有红底黑字的通告,说明这一家有来自武汉的人员,所以无人来打扰。亲戚朋友们知道他们不能出门,隔三差五把刚采摘的新鲜蔬菜放在门外,一声不响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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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解封后,与返汉的剑男邓玉霞伉俪相见(2020)

那天晚饭后打开老张的随笔集,映入眼帘的是集前的一首诗,一首标识书名来历的小诗:

一只蚂蚁出门了

早上我在小花园门口看见它

晚上我在石拱桥头看见它

一只蚂蚁有好运气

我祝它明天也像今天

能够翻过一具具尸体

还能背着多余的

尸体回家

我几乎读过老张的每一首诗,当然也读过这首,不过那时读来感觉有点不一样。蓦然想到白天剑男夫妇与老张夫妇、与我们见面的场景:春天早已从梦中醒来,两只疲惫不堪的蚂蚁从鄂东南山区出门了,与另外几只还在相互隔离、警戒的巢穴中蛰伏的蚂蚁碰了碰触须,返身离开。感情上,我一时还无法把老张诗中的“尸体”跟食物对应起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体会到活命的不易与不幸。剑男夫妇捎带来的几棵被连根拔起的莴苣立在厨房阳台上,新鲜如初;它们的来之不易似乎见证着我们的苟延残喘。西蒙娜·薇依说,“人类生活的深奥之谜并不是受苦,而是不幸”。倘若真的如此,那只蚂蚁与它翻过的尸体,历尽艰辛背回的尸体,何者为受苦,何者为不幸呢?无数诗歌——亦如这一首——里的“回家”,指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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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期间的武汉音乐学院(2020)

老张居住的音乐学院里的小花园、石拱桥是我非常熟悉的,他最早的那间十几平方的小阁楼,是天南海北写诗的人接头的秘密据点,我和剑男还有其他人在那里打过地铺,说过梦话。我也知道,老张时常写到的学院内的都司湖原本还有一个姊妹,叫菱湖,消失在文革的填湖造房之中。而逃过一劫的都司湖,越来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悬铃木叶,在干枯中蜷缩着瘦小身躯。我只能说在这首小诗里,诗人的祝福也是自我的祝福;诗人看到的蚂蚁形象,很可能正是蚂蚁眼中观察到的诗人形象:蚂蚁就是荆棘丛生、危机四伏、生死循环大地上无所事事又寻觅不已的诗人,一种无从更改、无以重新来过的命运的写照。在相遇的那一刻他们相互打量着,狐疑着,不知谁是受苦者,谁又坐定了不幸者的位置。

但一样的淡定。

02

一只蚂蚁一生要走多长的路?

老张的母亲患癌症病重的时候,他把母亲接到武汉来治疗。母亲的身体日渐消瘦,他每次都背着越来越轻的母亲一步一步地进出医院和家里。直到有一天,母亲附在儿子的耳边轻声说,儿啊,你对我这么好,我死了,你怕是梦不见我了。我不想来吓你。

母亲不可挽回地走了。十一年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终于走进儿子的梦里。而老张写下的这首《如果根茎能说话》(2012)仿佛梦中的呢喃,而蚂蚁依旧忙碌在奔波的途中: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在下雨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我在课堂上和学生们一起讨论过这首诗,他们可以感受到诗中弥漫的思念母亲的真挚情感,也明白诗人为什么说“今年她十一岁了/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他们注意到重复的句式,并以此将诗分为三个部分展开分析。他们也意识到根茎这个意象很重要,但为什么重要则难以说得很透彻。我也谈了我的想法。在一首悼念亲人的诗中,诗人选择根茎意象是别有意味的:它是向下的生长,犹如亡者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这向下的生长连通、也支撑树干与树冠的攀升,仿佛亡者与生者的须臾不离,血肉相连。“黑暗中没有国家/光明中不分你我”点明了阴阳两隔世界里的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的差异:诗人不仅抹消了两个世界的差异——这并不难理解——也擦掉了两个世界里人与人的不同:最终我们要么是活着的人,要么是在这个世界消失而在另一个世界的转生者。不是说死亡抹平了一切,而是生者应当忘却一切而尽享此刻的光明,如同亡者歆享永恒的黑暗而不会抱怨。至于谈到诗的结尾,学生们可以理解“挖地球”的举动是为了与地下的、黑暗中的母亲相逢,但很少有人关注、思索诗人为什么用的是“地球”,而不是更为常见的“大地”。我觉得,它一方面符合儿童的心理和口吻,更重要的是,地球是圆形的,因此当孩提时代的我们了解了这一地理常识之后,都曾幻想用一把小铲子挖通地球,去看看世界另一极的神奇——我们长大后才终于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神奇。从语词的声音与意义相融合的角度说,最后一行的“轻轻”实际上已淡化了这首悼亡诗可能会激发的悲伤情绪,而“挖”字的平声,让已趋淡化的悲伤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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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的张执浩(1988)

不过无论如何,涉世未深的学生都难以将诗中蚯蚓、蚂蚁的形象,与他们心中圣洁而伟大的母亲形象联系在一起——至少我的阅读直觉是这样的;至少当诗人在校园里俯身观看蚂蚁时,他的感觉是这样的:我们每一个人无非蚂蚁或蚯蚓;他人为我们忙碌一生,我们为他人忙碌一生。这里无所谓高贵或亵渎,诗人在诗中已取消了一切无谓的差别或对立。这就是世间一切生灵的不幸,只是人能够尝试着将之表达出来。十一年前,诗人经受了失去母亲的悲恸;十一年后,他再度遭逢与母亲梦中相见的痛苦。但正如诗尾所暗示的,再大的悲伤也会平息下去,会被视为生活中理应吞咽、化解的一部分,而他(和我们)也因此更深地陷入不幸的泥淖,在他(和我们)学会了理智地看待一切,原宥生活的一切的时候。

所以归根结底,根茎不会说话。

当然,老张不是在十一年之后才写下悼念母亲的诗。母亲刚刚离世,悲痛不已的他写下了抒情长诗《美声》(2001)。一次人生的重重击打,带来诗歌写作的转折,似乎未曾经历这种打击的人不足以谈论人生和诗歌。他再也不是那个倾心于糖纸、小女孩、红苹果、甜蜜的写作者,他也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告诫自己要克制,要坚忍,要让文字配得上你所经历、感受到的一切。我至今仍然清晰记得接受《星星》诗刊邀约,为这首长诗写评论的情形:我趴在汉口机场河住宅的松木餐桌上,用笔在日记本上疾速而颤抖地书写着,仿佛接应了老张写作时的不由自主的震颤——

《美声》带给我一种久违的震惊之感,近乎奢侈。……我惊诧于诗人蓦然回首间对时光流逝、人生几何这一古老而沧桑的命题的慨叹和颓唐,这是不是每一位成熟而睿智的诗人迟早都会踏上的一面断崖?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与时间展开的不计长短的障碍赛跑中,都会遇到这样一道难解之谜,而写作者被强行要求做出自己的回答?有多少种所谓的生活曾被诗人草草写下,被拖进“公文包”中留待检索:童年,温情脉脉,率真任性,犹如甜蜜的糖果,毛绒绒的雏鸡,运送阳光的蜻蜓,越堆越高的浑圆的苹果,在成长中自己把自己惊动的小女孩;少年,背叛的启蒙,空洞的梦想,伴随着隐秘的胡须和拱出的喉结,口袋里卖橘子皮和铜丝而积攒的可怜硬币,虎牙和粉刺,跟着一段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轨走向“别处”生活的莫名冲动;青春期,他进入了大学,似乎开始全新的生活,轻易盲目地挥霍了激情,在现代派中寻找灵感,对一点点技艺沾沾自喜;青春衰退期,像一只在城市丛林里迷路的信鸽,他丧失了自我,站在自己和生活的对面,在镜中生活,在孤寂的暗夜里磨牙,在一切病态世相中满面潮红。而现在,中年的他已老态龙钟;不是这么早就开始了回忆,而是这么快,时光之刺就扎入了心脏,逝川之水已然没过头顶,留下几根稀疏的白发漂浮水面。他如此天真地幻想着重返哺乳期,重新擦拭和修改行走过的路线,却已衰老到颤抖的手拿不起轻若棉花糖的橡皮。他开始神经质的不停的追问:是不是只有在生活当中,我们才会一如既往地对生活这般陌生,如此无力?是不是生活本来就是回忆,而写作必须和它保持同一高度?是不是每一个个体,在遭遇一生只有一次的震惊的时候,才会更深地觉察生活和生命的琐屑、卑微,才会双膝跪地,把头插进泥土嚎啕哭泣,才会彻悟当纸片化为火直至灰烬,那纸上你写下的怎样的诗,才能让眼睛老花的母亲在半空中,双手展开,默默吟诵——

 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

 你能去哪里?

 我仿佛看见你沮丧的表情,麻木,迟钝

    在与癌细胞的战斗中,你缴械了。

    你不是逃兵,甚至不是战败者,那么你是谁?

    我问空气,问这四月的白开水,问

    窗外的明月: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我在三十岁以后重新回到了哺乳期,四处翻找

     你的踪迹,然后是变声期,我用怪异的嗓音

     咬着被角哭泣;最后是老年,母亲,你的儿子

     将用提前衰老的方式接受没有你的现实!

这不只是为亲爱的母亲招魂,诗人,你当为所有卑微、琐屑而又伟大、高贵的灵魂招魂,你当为孤寂、落寞而又执拗、坚忍的诗歌——这个时代节节后退的精神的最后和最坚固的屏障——招魂。这么多年了,你隐忍诡秘,你风霜雪雨,你满脸尘灰寄寓在没有屋檐的城市高墙下,就是为了替许多魂魄渐散的人活着,让诗歌开口说话。让纸在焚烧中上升,让字在压榨中迸出汁液,让风在风中止息,让黑暗在黑暗中淘洗,让记忆在记忆中剥去虚妄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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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左起:剑男、魏天无、张执浩。1996)

老张后来写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的诗,但再也没有写过如此体量的长诗,似乎年岁越高,就越吝啬于言词,羞耻于一泻而下;而我心甘情愿地承认,尽管我后来也写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的诗评,但没有哪一篇能比得上这篇两千字的文章的分量。或许是因为,彼时的《美声》勾起了我和老张相同的,在江汉平原度过的童年、少年的经历;或许是因为我们共有过的、在同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青春期的迷惘与骚动;也或许,这首诗激活了我久已不再的写诗的冲动和欲望,只是没有分行。它不像一篇评论,就像很多朋友那时会说,《美声》不像老张的诗。而我们也只有在度过三十岁之后才逐渐醒悟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生活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生活就是那样,但就是那样的生活也需要诗人和诗歌的想象——不是为了改变那样的生活,而是为了在假设之中走入“那样的”生活,就像在“如果根茎能说话”的假设中,走入母亲和“我”共在的世界。

我没有见过老张的母亲。在老张写下《如果根茎能说话》之后的某一年,我们一同回湖北荆门——也是我的出生地——参加油菜花节,顺道去了老张的“故居”——“你还有故乡,而我只剩下故居”,这是他写给诗人雷平阳的诗句——故居在仙女山下的一片平畴上,是江汉平原上常见的“凹”形农家小院。坐南朝北的是堂屋,东侧是厨房,厨房后有一口鱼塘,西头是饭厅、农具房,一辆沾满泥浆的红色手扶拖拉机停在房前。院子正中央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桂花树,其时还未到开花季节。同行的年轻诗人林东林利索地爬上了树,在绿叶间左顾右盼。我们去给老母亲上坟、磕头、烧香,圆形的坟丘就在老张故居前不远处,被杂乱生长的楝树、杨树、迎春花藤拱卫着,面朝自家的蔬菜地,随处可见的金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老父亲从蔬菜地里回来,穿着黑色长筒套鞋,右腿裤管挽到了膝盖下。老父亲的相貌与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形象没有什么不同,瘦削,肤色焦黄,嘴巴因牙齿的脱落而凹陷。大家跟老人家打过招呼后,老张递给父亲一根烟,两人坐在农具房的柳木椅子上聊天。我注意到老父亲拿烟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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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父亲在一起(2017)

我只见过老张的老父亲这一面,也只来过他的故居这一次,但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忧伤,再多的黄灿灿的油菜花也掩盖不住的一丝忧伤,混合着无处不在的菜花的甜腻气息。在老母亲去世后两年,老张还无缘在梦中与她相逢之时,他写过一首《与父亲同眠》(2003),回忆了当年当日为母亲奔丧的情境: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触摸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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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2017)

我曾以这首诗为例给学生讲解诗歌,也曾在读到“还有她生过的火/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时,吐出的声音有些变调,也曾听到讲台前学生的抽泣声。我希望站在课堂上的自己在那一刻应该是冷静的,我那时已在评论中解读过这首诗,但当熟悉的诗句迎面而来,我还是无力控制住它们,更无从控制它们可能给听者带来的反应。必须承认我们对生活——诗歌是其中的一部分——本身的无能为力。必须要把诗的开篇“夜晚如此漆黑”与结尾“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联系起来——“有一种不幸是:人们无力承受它延续下去,也无力从中摆脱出来”,西蒙娜·薇依如是说——必须将土豆的形象与母亲一生的形象叠合在一起,母亲—土豆在地底下生长,供养着我们。同样,可以把《如果根茎能说话》中的蚯蚓、蚂蚁,有些忤逆地与母亲形象绾结在一起。老张后来在与诗同题的散文中,重述了为母亲守灵之夜的场景。这篇散文收在《一只蚂蚁出门了》集子里。文中写到,那一夜他怕父亲的身子吃不消,提议去床上躺一下:

父亲还是睡在他平时睡觉的位置,我则在母亲生前睡觉的地方躺下。几乎就在我倒在床上的瞬间,我感觉到母亲从背后无声地环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母亲在这张床上烙下的印迹,那么清晰,只是不再有温度。黑暗在房间里弥漫,夜色像一块块墨团在四面墙壁上涂抹着,每一阵风路过都会带动蒙有塑料薄膜的窗棂。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母亲留下的那具身型里面,一边感受着她的存在,一边侧耳倾听着户外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估计天都快亮了的时候,我慢慢把一只手伸向了父亲的膝盖,然后在他的小腿上来回摩挲,一直到他的脚掌、脚踝……

母亲腾出的那片空白最终化为更大的空白,直至生活一片空白。在老张写下诗《与父亲同眠》的十多年后,老父亲追随老母亲而去。那一年,我们一行人在清明节再度回到老张的故居,陪他去给老父亲上坟。那一日天降大雨,仙女山笼罩在惨白的雨雾中。我们搭乘的当地朋友的车在山间迷了路,车轮陷在一户农家旁的泥地里打滑,怎么也出不来。农家主人一边对居然有车开到这里来惊讶不已,一边抱来稻草铺在车轮下,帮助我们返回了正路,通往陵园之路。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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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孙晓晖伉俪

老张和夫人——他的大学同学,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还有他们的女儿蜗居在学校的小阁楼里时,他自印的第一本诗集就取名为《美声》,青灰色封面的左下角用小篆刻印着“两湖书院”,也就是今天音乐学院所在地,老张俯身观察蚂蚁之地。《美声》一诗里,他曾将自己隐喻为蚂蚁: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低于尘土的

位置,不被重视,在被踩中接受

齑粉之疼……

但还是不断有蚂蚁返回巢穴,如同老张所写,它们背着的尸体很可能就是几近齑粉的同伴。不只是老张将蚂蚁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更年轻的、为老张所欣赏的诗人张常美也写过这样的诗句:

火葬场后面

是片浓蔚的小果园

一个父亲

爬在高高的梯子上

像为天空修剪多余的白云

一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

用刚刚修剪下的树枝

从蚁群中间挑出一只青虫

像是从送葬的队伍中拿走了逝者

总有突然的变故,令它们慌张

总有风,令它们的衣服落满灰尘

(《春风里》,2018)

与其说诗人是精于隐喻的人,还不如说,在眼见为实的时代,他们是一群精于观察又乐于“假设”的人:蚂蚁有衣服吗?什么样的人才能看到它们的衣服?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到这衣服上的灰尘不是,但又的确是尘世之灰,鉴于火葬场的烟囱就在近旁高耸?如果你耐心地来回扫描这首诗,更多的疑问会接踵而至:蚂蚁背着青虫——老张那首诗里的“尸体”之一——是在送葬,还是在为自己谋生?“春风里”的标题下为什么突兀地出现“火葬场”?火葬场后面的那片小果园何以用“浓蔚”来修饰?为什么“总有突然的变故”,降临到蚂蚁,也降临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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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无魏天真在海口海甸岛(1991)

然而这世上还有会飞的蚂蚁,不甘于生活的捉弄,老张和我见证过它们。一九八八年六月,我们一起从师范大学毕业。老张有些落寞地回到家乡庙岗岭上一所地方大学报到,我则怀揣梦想,成为十万人才下海南中的一员,在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后,落脚于海口一所华侨中学任教。从县城到省会就算出远门的我,一脚跨到祖国的天涯海角。校园里高大挺拔的椰子树,树身上挂满畸形肿瘤般的果实的菠萝蜜树,有着无数条气根悬挂于空中的榕树,歪歪斜斜伸向天空的凤凰树,相比之下显得端庄秀丽的木瓜树,叶片厚实、阔大的芭蕉……都让我这个“大陆鬼”——当时的本地人就是这么叫我们的——感到新奇。同样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每逢夏季暴雨来临之前,像是巢穴失火,无数白蚁在空中飞舞,扑向正在教室里上课的我和学生们。两年后,我从学校单身教工宿舍的单间,搬到了学生宿舍后一排破旧的平房里。平房后面有个院子,被一堵墙分成两半,后院连着厨房。去找总务主任拿钥匙时,他颇为神秘地告诉我,那间房子下面曾经挖出过棺材,不吉利。我笑着说,在我的家乡正好相反,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也正是在那一年,以《糖纸》《蜻蜓》两首诗荣获《飞天》杂志全国诗歌大奖赛头奖的老张,揣着刚刚领到的五百元奖金——当年那是一笔巨款,足够从武汉到海口往返十趟的旅费——从荆门来到了海南,应聘在某大公司担任总裁秘书。那时节,“大陆”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往人群里扔一块石头,可以砸中三个诗人的脑袋。在海南流行的口头禅则是:一颗椰子掉下来,可以砸中三个总经理的脑袋。一颗冉冉升起的诗歌新秀来到处处商机的这片热土,我难以想象这个年轻诗人将要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胳膊下夹着黑色公文包,跟随在大腹便便的总裁左右。我更熟悉诗里的老张,那个温情脉脉、柔情似水的,擅长比喻和假设伎俩的老张——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有一双甜蜜的大眼睛

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

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

孩子而欣慰,她们的甜蜜

是全人类的甜蜜

是一切劳动的总结

肯定,和赞美

镶嵌在生命中,像

星星深陷于我们崇拜的浩空

像岁月流尽我们的汗水,只留下

生活的原汁

我注意到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在梦中长大成人

在甜蜜波及到的梦中

认识喜悦

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

认定糖纸上蜜蜂憩落的花蕊,就是

欢乐的故居

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

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

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

(《糖纸》,1990)

唯一能让我在这首“真诚和纯洁”“肯定和赞美”的诗,与热烘烘、闹腾腾的海南建立起联系的,是诗中写到的甘蔗林。初来乍到时,我在海南东方平原上见识过一望无际、正在拔节的甘蔗林,每一片青葱的叶子都像是一只殷殷召唤的纤手。我们似乎是为甘蔗中蕴藏的甜蜜而来,但很快会发现,甜蜜并不是“生活的原汁”,苦涩才是。这是后话。老张没有料到,风尘仆仆的他坐绿皮火车,在湛江换大巴,到徐闻坐海轮横渡琼州海峡,刚在海口秀英港上岸,便被稽查人员当作“盲流”关进了围栏里。接到消息,我立刻带着工作证、在海南刚换的“46”开头的身份证赶到港口,操着几句蹩脚的海南话,在缴纳三十元罚款后把他领了出来。要到很多年之后,老张才会写下这样的句子:生活啊,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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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在海口(1991)

老张任职的总公司在琼海,海口市区的南端,我的学校在市区北端通往秀英港的秀英大道旁。每逢周末,老张便会横穿整个市区来找我。我到校门口对面的小店里买来四块五一瓶的贵州安酒,魏天真张罗出几个小菜,我们便喝起来。学校离老海口机场不远,常有飞机起降。每当飞机飞临上空,巨大的轰鸣声中,平房屋顶的陈年积灰便会在震颤中窸窸窣窣地洒下来,落进菜碟和酒杯,但丝毫不会影响我们他乡遇故人的亢奋。

一瓶安酒见底,我送老张出校门去搭中巴。有一次,微醺的老张攀着我的肩膀说,我们公司大楼的地下一层,是一家脱衣舞厅——过瘾得很吧。可惜,他搓着双手说,有很多便衣保安把守,生人混不进去。

不到一年,老张辞职回到家乡,旋即调到省城的音乐学院,夫妻团圆。一直在海口当“黑户”的,不停找工作换工作的魏天真也是经他的提醒,最终打定主意回母校备考研究生。其时一同大学毕业的剑男正在中文系做教学秘书,给她的各种帮助也使她备感踏实。老张的夫人那一段回老家兴山待产,他变成了单身汉,一到周末就跑到师大,约魏天真聚集在剑男家。说是家,其实是剑男夫妇在中文系三楼的临时栖身之地,也是系里存放教材和其他物品的仓库。四人坐在捆扎着的、高高码起的书籍边上打“跑得快”,带点小彩。老张总是手舞足蹈地像个小屁孩,总是把赢来的毛票子塞进袜子里、踩在脚底下。输了时,故意慢腾腾地脱下鞋子,从袜子里抠出票子来,举到赢家的鼻子跟前说,“给你!”……对方只好一边慌忙别过头去,一边呸呸呸地说:“谁要你的臭钱!”

魏天真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回老家向母亲报喜,不料母亲一脸讪然。老人家确实有理由感到没面子,她说,只见过复读中学的,没听说大学还要复读,谁叫你格外一条筋。

越二年,我也回到母校,回到这座当时被称为全中国最大的县城的城市。

QIN'  AI  DE  

LAO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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