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琪 “花辰之舞”是马大勇自己给文集的命名,花,可以说是进入马大勇写作的一个关键词,而在古典插花的学习和工作,也几乎贯穿了他的生活和写作。 马大勇是广西南宁市宾阳县人,潮湿多雨的亚热带气候,造就了南方地区处处稻田、藕塘与竹林的田园风光,一年四季鲜花常开。他在《我的阿婆》开篇就写到:“我们家住在一条有长长骑楼的小巷子里。门口有一株开满小黄花的老树。屋后一片小空地,种着竹子、苦楝树、粽叶、南瓜、金菜花(黄花菜)、卷心菜,也种着月季、菊花、茉莉花、美人蕉.....” 他在绘画和插花的启蒙,就来自阿婆(祖母)。阿婆喜欢花,会绣花、画花样、剪花样,喜欢剪下鲜花插瓶、做香袋、簪发髻,每到初二、十六到庙里拜神,还会在果菜的碟子上插花做“牙祭”。从小“耳濡目染,受民间插花熏陶,心中萌生了研学插花艺术的因缘”[1],凭着自己的兴趣和积累,他在1995年开始着手动笔编纂传统插花著述,在2003年出版了《中国传统插花艺术情境漫谈》,之后他仍然在学习和搜集相关资料,在2019年又增订再版而成《瓶花清味: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史》一书。 他在著述过程中对传统插花知识的吸取与整理,同样拓展了他对古典文学和古典舞蹈的了解和积累,这让他的文学创作杂糅了诸多独属他的鲜明而独特的知识性说明,引经据典,旁逸斜出,在他写作当代和古代的故事中都有鲜明的体现。譬如《我的阿婆》中,他详细描述了做丝绒的过程,然后联想到《红楼梦》和《正字通》中关于“绒”的记载,正像他所说的:“任何人读到这段话都不会在意,我却感到很亲切。”这是属于他的知识体系和写作方式。这一特点在他的古典故事中就表现得更加突出。从他的古典长篇小说《花辰曲》摘取的两个中篇故事《采莲》和《柘枝舞》,其间有着大量知识性、描述性的铺陈,这也许有结构累赘而故事性不够的嫌疑,但这是否成为缺点,抑或是他的特点,评价也见仁见智。 而他在90年代发表的科幻小说《飞碟白梅花》,则体现了他在古典文献上的积累以及他的部分写作灵感获取来源。90年代科幻小说盛行,他爱读郑文光、叶永烈,受古代笔记故事启发,他把外星人科幻元素与古典小说叙事模式融合,古画美人成真,是古典小说中的女鬼,在他的故事里,画轴变成了电脑荧屏,古画上的美人是一团信息波,而外星人大战落败地球的飞碟则被当成记载在古书上的“飞龙”祥瑞。这样天马行空又带着一点伪考据意味的故事,出自他笔下,似乎又是合情合理的。 可见,在马大勇的创作中,他对经典文学作品的主动学习、借鉴与致敬,也成为他作品的另一个重要特点。他的父亲是小学语文老师,小时候订阅的各类儿童报刊杂志、以及父亲督促背诵的古典诗词,影响了他的阅读兴趣。他热衷古典小说,《镜花缘》《红楼梦》《聊斋》以及大量的笔记小说,他喜欢童话故事,王尔德、安徒生,文学阅读构成了他写作的滋养,也在他的写作中留下痕迹。这在他今年完成的长篇《花辰曲》中有着集中的体现。他将12个舞妓的故事分别放置在一年12个月份里,同时串联介绍了12支古典舞蹈,每个故事的主题都贴合着每个月份的时令与气候。譬如《花辰曲·第六月·采莲》,水仙子跳“采莲舞”,而主题则讲述一个六月飞雪的冤屈故事。在内容上,我们很容易可以看到《红楼梦》的影子,不论是带有先知预警意味的“疯僧”,还是对于王府盛宴的色色极致铺陈介绍;而形式上,则借鉴了《儒林外史》或西方《十日谈》故事嵌联结构,在《采莲》里,他尝试在故事中用口述的方式再嵌入故事,在大故事中套小故事,就成为故事中的故事,像从万花筒里看世界,而故事之间是独立的,可以形成结构上的呼应与意义的互涉,如主题或人物命运的互相映射。发表在第一期《新工人文学》上的《雪亭狐》便来自《采莲》里舞妓师儿的叙述,就像《红楼梦》里人物判词的预示效果,故事里狐女的悲剧结局,其实就成了师儿的自比,也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一个谶言。 马大勇的写作有着丰富的面向。除了他一直笔耕不辍的插花著述以及早年发表的科幻题材的《飞碟白梅花》和文革题材的《巫女河》之外,在参加皮村文学小组之后,他的心境和写作似乎都有了一定的转变,用他的话来说,皮村给他的改变,就是“直面人生”,“以前躲在书斋,现在门口就是生活”,在参与文学小组的主题写作活动中,他记录了一系列自己生活亲历的现实:追忆家乡的《回眸家乡》《牛角堆》《我的阿婆》,以及自己在皮村的故事:《村子里的一日》《窗外传来的吆喝声》《小区返工亲历》。他还计划以《我的阿婆》为首,将家乡的“宾阳人物”写成一部长篇,他想把这个故事写成像高尔基的《我的童年》和萧红的《呼兰河传》。他的诗歌也是对皮村生活体验的记录,但大部分仍属于文人的抒情传统,他写初春雾霾天中的花瓣,写深夜望月的思乡之情,写窗外的飘雪像花瓣,似乎在向他诉说、给予陪伴,像古时感时抒怀的婉约派,抒发自己的幽微心境与感受。哪怕他写的是进城务工人员,也要将他们比作“都市的候鸟”,漂泊、忙碌,但仍有“鸟类”的自由和昂阔,可以振翅、可以飞翔。 可见,他关注的是美的事物,他构建自己的童话世界,他喜欢使用的意象或是他写作中重复出现的主题,也几乎都是美好、短暂而脆弱的事物。在《我的阿婆》中,阿婆是一位历经战乱坎坷的老妇人,同时也是一位爱好洁净、心灵手巧、符合一切纯朴道德想象的“民间艺术家”,我们可以在字里行间读出那种像在讲述童话故事一样的天真美好的追忆口吻。在写作过程中,他的确忘记了描写阿婆的相貌,不过他觉得这并不重要——也许这是因为老去的身体是不够美的。同样的,纯洁美丽的年轻女孩、狐仙和巫女,是他笔下一再出现的人物,与此对应,故事中也几乎一定会出现一个单纯天真的少年,他们都是作者心中纯真、善良与美好的象征。 也许他有一颗少年的真心,但他的写作并不是没有不美的东西,他所塑造的也绝不仅仅是单纯美好的童话,生活经历的无奈和苦闷让他的故事带有悲观的底色,美好的事物会蒙上阴影,就像他笔下那些感伤抒怀的诗歌,而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年也都是软弱无力的,最后成为罪恶势力的帮凶和旁观者,酿成悲剧的结果,这或许是理想破灭的隐喻。同样地,他的写作还体现着他对现实与时事的关注、思考甚至批判。 就像《雪亭狐》设置了狐女做工的情节,他说他想到的是村里年纪轻轻就外出打工挣钱养家的小姑娘们,“可是我不做工,爷娘吃什么呢。”狐女的无奈控诉一目了然。而驿亭令等人杀狐,把狐皮裘剥下来拿去换酒钱,或许指涉的是女工所受的身心剥削,但他也认为,狐女的角色设置,只是“隐隐约约有这个意识,也不是很刻板地要去贴近现实”,这是他的坚持。 而《柘枝舞》则更有观讽世事的效果。以“巨镜”作为转折点,前面以舞衣的华彩绝伦引入,后面则铺排出一幕幕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搜刮民脂、戕害苍生的特写画面,这又是他擅长的故事连缀,故事结构直接受王尔德《少年国王》的影响[2],各个故事独立完整,但总体构成有机连贯的情节和主题,一口气读下来,让人感觉目不暇接又触目惊心。在古代文学领域,“镜”是一个重要而复现的意象,以镜为母题的古典小说也数量繁多。而据马大勇介绍,这面大镜用以照见天地八方人们活动的景象,这源于古代笔记《天中记》所载的轩辕镜的故事:“先得涂氏所藏轩辕山镜,洞见远近。”相传轩辕镜可以照出人间冤情,元代杂剧《神奴儿·第四折》可证:“大人怀揣万古轩辕镜,照察我这衔冤负屈情。”文中的部分典故,的确会让人产生一种熟悉感,似乎可以与经典文学或小众精英的阅读观影感受相契合:鲛人自然出自古代神话传说,屠龙人又似乎受到西方神话故事影响,而作为逗乐的侏儒人与瓮中人[3],则让人想起《畸形人》扭曲恐怖的氛围以及《红辣椒》中那个怪诞诡异的游乐园之梦。而在属于他的创造中,这面大镜折射的是底层的冤屈,是为满足人类贪婪欲望而对自然环境的无止境搜刮,是为制造“舞衣”这样的盛世点缀背后的血肉供养,是一面“享尽天下精华,受尽天下福”的特权阶层与另一面吃尽苦头受尽凌辱的平民百姓的对照……这一面大镜,将天地间一切景像都摄入其间。而马大勇作为一个个体,在其间进行他的观察、讽喻和颂扬。 [1]出自马大勇《瓶花清味: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史》前言。 [2]据马大勇介绍。 [3]据马大勇介绍,瓮中人直接受雨果《笑面人》影响。 (陈晓琪,硕士研究生,文学小组志愿者,《新工人文丛 03:花辰之舞——马大勇作品 选集》编辑) 《新工人文丛 03:花辰之舞——马大勇作品 选集》目录 《雾霾天》 《月夜》 《窗外雪》 《都市的候鸟》
《飞碟白梅花》 《巫女河》 《花辰曲·第十月·柘枝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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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吕杨鹏 > 《20211220-2021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