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先生在《跪坐蹲居与箕踞》一文中,研讨了古代人这三种生活习俗的起源与分布,及其在中国古代史上的意义。李氏指出,原始人为缓解劳累,最自然的休息体态,以蹲居(下肢屈折,以膝向上,臀部向下而不着地)及箕踞(以臀部坐地,两腿向前平伸如箕状)为最普遍,不是以跪坐(两膝向前跪地,臀部放在脚后跟上)为主要体相。又说:蹲居和箕踞不但是东夷人的习惯,可能也是夏人的习惯,而跪坐却是尚鬼的商人统治阶级的坐姿,并演习成了一种供奉祖先、祭祀神天、以及接待宾客的礼仪。周朝人商化以后,“发扬成了'礼’的系统,而奠定了三千年来中国'礼’教文化的基础。这一系统的核心,在它的前半期,应以跪坐为它的'染色体’;但到了南北朝以后,就变质了。姑作此一假设,以待后证”。作者并作结论说:“跪坐习惯在中国日常生活中被放弃,大概起源于胡床之输入,以及东来佛教僧徒跏趺的影响。”我国古代人由跪坐到垂脚高坐,在礼仪习俗上是一个极大的变化,有必要深入探讨。那么,李氏的上述假设和结论,符合历史真实吗?中古汉人是怎样由跪坐变为垂脚高坐的呢?这便是本文从三方面所需要研讨的核心问题。 (一)汉魏晋南北朝汉人的跪坐礼俗 我国殷周时期,人们一般是“席地而坐”,即在地面铺上席子,人们跪坐在席子上。古时铺席是很讲究的,宫廷、官员和普通人家铺的席质地不同,从荐席、竹席到象牙席之类,种类繁多。古人铺席而坐,很讲究规矩。《论语》卷一〇《乡党》“席不正不坐”;《晏子春秋》卷五《内篇杂上》:“客退,晏子直席而坐”。这里的正、直,是指席子的四边要与房屋墙平行,以表示合平礼节。人进入室内要先脱掉鞋子,方能进席跪坐。古人在跪坐时,前面或两侧放置几案,几上既可放置东西,又可凭依人体。席地跪坐有许多礼俗,首先,坐席要讲席次(席位),即坐位的顺序,尊长和贵宾坐首席,称“席尊”、“席首”,余者依身份和等级依次而坐,不得错乱。坐席时,幼者对长者,卑者对尊者,自表敬意或谦卑,要避席处身,而且要伏地。其次,坐席要讲究坐姿,要求双膝跪地,臀部压在足后跟上。《礼记·曲礼上》:“坐而迁之。”《疏》曰:“坐,跪也。”这里的跪,指跪坐。若坐席双方彼此敬仰,就把腰伸直,是为跪,或谓跽。再进一层,若俯首作揖,或双手下席,则成跪拜之礼,如果伏首到地,则称稽首,坐席时不得随意轻率。《札记·曲礼上》日:“坐毋箕。”箕即簸箕。坐时两腿平伸向前,上身与腿成直角,形如箕,这种箕坐(或称箕踞)是一种不尊礼节的坐姿,人们最为忌讳。 到了汉代,人们开始盛行坐床、榻的习俗,在床,榻上仍为跪坐。《史记》卷七《项羽本纪》载:在鸿门宴上,项羽见樊哙闯进军帐,“按剑而跽”。项羽在宴会上本为跪坐,见樊哙入,以为有变,伸直腰股为跽,这里是准备战斗的戒备姿势。《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记:张良于下邳圯上,尊敬黄石公,“为取履,因长跪履之”。古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长跪读素书,书中竞何如?”此处长跪,也指直身而跪。古人跪坐,有时伸直腰股,以示庄重。因而古之所谓“坐”、“园”、“长跪”等,均指跪坐或类似的坐姿。汉文帝诏贾谊问鬼神事,“至夜半。文帝前席”。师古曰:“渐迫近谊,听说其言也。”这是指两人对面跪坐席上,文帝听高兴了,膝向前移近谊。汉宣帝时王子渊《四子讲德论》:“陈丘子见先生言切,恐二客惭,膝步而前曰:'先生详之。’”膝步即膝行,古人跪坐时双膝前行,以示敬意。西汉文翁为蜀郡太守,聚徒讲学,文氏和听讲者,皆为跪坐。考古发掘的汉代画像砖上,集会、宴饮、传经讲学等,都是席地或在床榻上跪坐。东汉末灵帝时,向栩常坐板床上,“如是积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处”圈。《三国志·吴书》卷一六《潘浚传》裴注引《江表传》称:孙权取荆州,礼遇潘浚,“浚伏面著床席不起”。潘浚跪坐床席,伏面流泪悲哀。可见汉末人们仍跪坐在床席上。魏初,管宁常坐木榻上,积50余年,其“榻上当膝处皆穿”。吴国朱然墓出土的漆器上《宫闱宴乐图》、《贵族生活图》中官僚观赏百戏,宾主对坐畅谈,女子镜前梳妆,皆为跪坐。晋文王(司马昭)“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这里“坐席严敬”,即按传统礼教跪坐,只有阮籍不拘礼教而箕坐,故史乘专记以示贬意。晋武帝与王济弃棋,孙皓在侧,帝谓皓曰:“何以好剥人面皮?”皓曰:“见无礼于君者则剥之。”当时王济“伸脚局下,而皓讥焉”。伸脚局下者,指王济由跪坐改为箕坐,乃是违反礼教的,对君主更是不尊敬的行为,所以为孙皓所讥。考古发掘的西晋永宁二年(302年)青釉对坐书写俑,也为跪坐。《敦煌祁家湾西晋十六国墓葬发掘报告》的画像砖上,有主客三人宴饮图,均为跪坐(画像砖M310:17,文物出版社1994年版)。《晋书》卷六《明帝纪》载:东晋明帝为元帝所爱,“年数岁,尝坐膝前”。这里指元帝跪坐,明帝年幼,坐其膝前。东晋丹阳尹桓景佞事王导,甚为导所亲。陶回谏曰:“(公)当亲忠贞,远邪佞”,不应与“桓景造膝”。许询“能言理”,简文帝与之深谈,“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南齐末张齐“夜引(王)珍国就(张)稷”,造膝定计。《通鉴》胡《注》称:“对席而坐,两下促席俱前至膝,以定密谋。”可见造膝,指两人对面跪坐时膝靠近,以表示亲近之意,谢奕作剡令,以醇酒罚老翁,谢安时年幼“在兄膝边坐”。谢奕跪坐,故谢安年小坐其膝边。谢安领中书监,王珣“有事应同上省,王(珣)后至,坐促,王、谢虽不通(因离婚有嫌),太傅(安)犹敛膝容之”。由于“坐促”而“敛膝”,显然也是跪坐。东晋良吏吴隐之清贫、“坐无毯席”,这是指在毯席上跪坐。东晋葛洪曾指出:“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这里既说明东晋人蹲居或踞坐在宴会上常见,同时也反映了当时人仍认为跪坐符合礼教,而蹲踞是违反礼俗的一种坐姿。南齐张融“坐常危膝”。梁昭明太子“宿被召人(宫),危坐达旦”。朱子《跪坐拜说》:“跪有危义,故两膝著地伸腰及股而势危者为跪,两膝著地以尻著蹠而稍安者为坐也。”“危膝”、“危坐”,均指端正跪坐之意。梁宗室萧藻性恬静,“独处一室,床上有膝痕,宗室衣冠,莫不楷则”。萧藻为“国之台铉,位任特隆”,死于太清三年(549 年)。可见直到梁末,跪坐之风仍被尊崇。 十六国前秦降将周虓箕踞而对秦王,视为不礼,那么汉化较深的氐族苻坚当为跪坐。前燕灭亡,汉化较深的慕容宝被迁往长安,曾“危坐整容”,誓以再兴。危坐为跪坐。《魏书》卷六一《毕众敬传》载:众敬“与(高)允甚相爱敬,接膝谈款,有若平生”。毕高两人皆为汉人,故太和改制前,皆为跪坐,两膝接近亲切交谈。北魏经孝文帝改制,学习汉人仪礼后,也当为跪坐。魏宗室元顺年少时至尚书令高肇门,肇大会宾客、守门者不为通。顺“直往登床,摔手抗礼,王公先达,奠不怪慑”。元顺直接登上床,自然是跪坐床上。元顺为吏部尚书时,“及上省。登阶向榻,见榻甚故,问都令史徐仵起。仵起曰:'此榻曾经先王坐。’顺即哽塞……遂令换之”。房爱亲妻崔氏贤明,其子景伯为清河太守,民有子不孝,崔氏呼其母来,“处之于榻,与之共食”,使受感化。当时坐榻,因榻身很低,一般皆为跪坐。孝庄帝在明光殿跪坐“御榻”,故“先横刀膝下”,与鲁安等手杀尔朱荣。房景伯、景先兄弟深通儒学。景先“晨昏参省,侧立移时,兄亦危坐,相敬如对宾客”。“危坐”即伸直腰股,正身脆坐。《魏书》卷七五《尔朱世隆传》载:奴云“此屋若闭,求得开看,屋中有一板床,床上无席,大有尘土,兼有一瓮米,奴拂床而坐,兼画地戏弄……”。奴在木板床上坐,并能“画地戏弄”,可见床矮,也当为跪坐。北齐段孝言除尚书右仆射,“仍掌选举,恣情用舍,请谒大行。……置酒高会,诸人膝行跪伏,称觞上寿,或自陈屈滞,更请转官”。“膝行”指古人跪坐时用膝前行,以表示尊敬对方。这里指众官僚在宴会上,由跪坐而向孝言膝行跪拜,谄媚奉承,企图得到好处。《周书》卷二三《苏绰传》载西魏宇文泰初见绰,“整衣危坐,不觉膝之前席”。这是指两人跪坐论国事,绰言深为泰所重,泰不觉膝往前移。西魏王思政为向宇文泰表忠心,“乃敛容跪坐”,以摴蒱为誓。 魏晋玄学兴起,玄学家们抨击礼教,清谈名士“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指礼法为流俗, 目纵诞以清高”。还有一批隐者,所谓“杜绝人事”,“啸咏林薮”,崇尚“贞白”,鄙弃“世俗”。这两类人都“恣情任性”,不拘泥于礼教,从而有的改跪坐为蹲踞。如近年在江苏出土的竹林七贤画像砖,就形象地表现出他们的各类箕坐坐姿,有屈膝后以手抱膝的,有将手放在后面撑地的,也有上身后仰靠其他器物的,都是臀部着床席腿脚向前的箕踞坐姿势。抨击礼教的阮籍丧母,“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楷前往“哭吊唁毕,便去”。有人问楷:“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楷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裴楷所谓“方外”,乃指传统礼教之外,他道出了清谈家和隐士们蹲居踞坐的症结所在。东晋谢鲲、王澄、阮修诸人,“俱为放达”,“慕竹林诸人,散首披发,裸袒箕踞,谓之八达”。卫永为温峤长史,“温公(峤)甚善之。每率尔捉酒脯就卫,箕踞相对弥日。卫往温许,亦尔”。史称温峤“喜慢语,卞令(壸)礼法自居。至庾公许,大相剖击”。《晋书》卷六七《温峤传》:峤“美于谈论”。“喜慢语”,大概指清谈之类,所以他同以礼法自居的卞壸相互抨击。卫永为名土,故两人饮酒吃脯,尽兴不拘礼教而箕坐。西晋刘兆通儒学,隐居不仕,潜心著述。有人着靴骑驴至兆处,“踞床”与兆论学,其精博在兆上。兆欲留客,被拒绝,竞不知客姓名去向。王长文“以才学知名,而放荡不羁”,州府辟皆不就,后于成都市中“蹲踞啮胡饼”回。郭文隐于山林,不慕仕进,不娶妻妾。王导闻其名,遣人迎之。既至,王导将他置于西园,朝士“咸共观之,文颓然琪踞,傍若无人”。王猛微时卖畚,被人引入山中,“见一公踞床头,发悉白,侍从十许人”。以上踞坐者四人,均为隐者,他们本来就“超然绝俗”,故“箕踞而对时人”。 此外,汉人在特殊情况下,也有踞坐或蹲居的。《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说:沛公刘邦“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刘邦因为要侍女洗脚,故只好垂脚坐床上。西晋齐王冏平赵王伦后,“既辅政,(平原王)榦诣之,冏出迎拜。榦入,踞其床,不命同坐,语之曰:'汝勿效白女儿。’其意指伦也”国。平原王榦为宣帝之子,冏为文帝子攸之子,榦为冏从祖父,故他“踞其床,不命同坐”。显然榦以长辈自居,训厉晚辈。东晋梓潼太守周虓,因老母被获而降秦,“每入见(秦王)坚,辄箕踞而坐,呼之为氐贼”。虓箕踞而骂秦王,表示不礼苻坚,而忠于晋室。南齐王敬则起兵前,“横刀跂坐”,问山阴令王洵等“发丁可得几人,传库见有几钱物”。敬则起兵叛齐,计兵卒钱粮,在形势紧急下,不顾礼仪,横刀而垂脚坐。 既然跪坐为商周礼教文化内容,汉魏以降汉人基本上继续传习恪守,国内各少数民族未汉化者不受礼法约束,因而皆为箕踞坐。吴大澂《夷字说》云:“东夷之民,蹲居无礼义,别其非中国人。”秦处西戎,受商周礼教文化较浅,被中原诸国视为边戎。贾谊说商鞅治秦,弃礼义,图进取,秦俗日败,“妇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师古曰:“言妇抱其子而哺之,乃与其舅并倨,无礼之甚也。”《庄子·天运》云:“老聃方将倨堂。”《疏》曰:“倨,踞也。”即箕踞坐。贾谊斥秦妇抱子与舅箕踞坐,违背礼教。汉代王充《论衡》卷二《率性篇》说:“背畔(叛)王制,椎髻箕坐。”这是指责南越王赵佗染蛮夷习俗,违背汉族风俗礼仪。汉末三国时乌丸“父子男女,相对蹲踞”。西晋东北少数民族肃慎氏,巢居穴处,“坐则箕踞”。西晋末巴人李特随流人入益州,至剑阁,“箕踞太息”。十六国北凉卢水胡沮渠蒙逊接见北魏使臣李顺时,“箕坐隐几”。隐几,为矮小倚靠的几案之类。《资治通鉴》胡《注》说:“箕坐”即伸两脚臀部坐在矮小的几案上,此为垂脚坐。李顺是汉人,认为蒙逊不尊礼教跪坐,乃是对大国使臣不恭,因而提出抗议。北魏鲜卑拓跋氏在孝文帝改制以前,“虏主及后妃常行,乘银镂羊车,不设帷幔,皆偏坐垂脚辕中,在殿上亦跂据”。“跂据”即跂坐,指垂脚坐。南朝陈代闽中少数民族酋帅陈宝应之父陈羽,“既豪侠,扇动蛮陬,椎髻箕坐,自为渠帅”国。岭南沿海地区俚人,“椎结踑踞,乃其旧风”回。《北史》卷九八《高车传》称:“其俗蹲踞,亵黩,无所忌避。”以上是国内各少数民族蹲踞坐习俗,见诸史端的事例。 综上所述,尽管汉魏晋至南北朝汉人或汉化的少数民族仍恪守跪坐,尤其在尊重礼仪的场合下更是如此。但由于儒学名教的动摇,一部分清谈名士和隐者已突破跪坐而蹲踞,国内未汉化各少数民族不识礼教,本为蹲踞坐姿,这些因素在汉人由跪坐向垂脚坐发展过程中,无疑都将起着一定的作用。 (二)胡床以及佛教徒跏趺和垂脚坐的东传 胡床是东汉后期从西域传入我国中原地区的。最早见于《续汉书》志第一三《五行志》一: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京都贵戚皆竞为之”。西晋“泰始(265-274年) 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贵人富室,必畜其器”。魏晋以后胡床的使用较为普遍,用于战争的事例最多。如曹操西征马超,“(曹)公将过河,前队适渡,(马)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东晋苏峻败亡后,其将张健等逃走,晋督护李闳率晋军追“至岩山,攻之甚急。健等不敢下山,惟(韩)晁独出,带两步靫箭,却据胡床,弯弓射之,伤杀甚众”。宋末沈攸之反叛,“乘轻轲从数百人,先大军下住白螺洲,坐胡床以望其军,有自骄色”。齐末萧衍率军攻建康,其将杨公则“登楼望战。城中遥见麾盖,纵神锋弩射之,矢贯胡床,左右皆失色。公则日:'几中吾脚。’谈笑如初”。梁末韦放与魏军战,梁军甚少,且营垒未立,“众皆失色,请放突去。放厉声叱之曰:'今日唯有死耳。’乃免胄下马,据胡床处分”。梁末王僧辩平陆纳,攻长沙城,敌将李贤明等“乘铠马,从者十骑,大呼冲突,僧辩尚据胡床,不为之动,于是指挥勇敢,遂获贤明,因即斩之”。前凉将谢艾与后赵将麻秋对阵,“左战帅李伟劝艾乘马,艾不从,乃下车踞胡床,指麾处分”。南凉秃发辱檀与后凉吕纂战,纂士卒精锐,辱檀“下马据胡床而坐,士众心乃始安”。以上八例皆为将领坐胡床指挥战斗,或观察敌情。而苏峻将韩晃竟然坐胡床射晋军。汉、晋皇官中常用胡床,已见前例。南齐武帝萧赜在东宫时,其左右张景真“白服乘画舴艋,坐胡床,观者咸疑是太子”。侯景篡梁后,在皇宫中也坐胡床。东魏孝静帝使舍人温子升草敕致高欢,子升“逡巡未敢作。帝据胡床,拔剑作色”。北齐武成帝高湛胡皇后,“数出诣佛寺,又与沙门昙献通。布金钱于献席下,又挂宝装胡床于献屋壁,武成平生之所御也”。这些都是皇官中使用胡床的事例。有官府使用胡床的。如曹操执政,裴潜“为兖州(刺史)时,尝作一胡床,及其去也,留以挂柱”。隋代郑善果,其母贤明,“每善果出听事(处理政事),母恒坐胡床。于鄣后察之”。有士族官僚登楼聚会坐胡床的。庾亮镇武昌,登城楼,据胡床与殷浩等僚佐“谈咏竟坐”。有士族官僚家庭使用胡床的。如东晋谢万尝诣王恬处,恬便入内,“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踞胡床,在中庭晒头”。南齐张岱兄张镜与颜延之为邻,延之“于篱边闻其(镜)与客语,取胡床坐听”。有坐胡床演奏音乐的。如谢尚“着紫罗襦,据胡床,在大市佛图门楼上,弹琵音,作大道曲”。王徽之路遇桓伊,请其吹笛,“桓时已显贵,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有狩猎使用胡床的。如魏文帝“行狩,槎桎拔,失鹿,帝大怒,踞胡床拔刀,悉收督吏,将斩之”。有竞射时使用胡床的。如西晋王济与王恺竞射,赌“八百里驳(快牛)”, 王济先射,“一发破的,因坐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有出游携带胡床以备讲学用的。如南齐刘瓛深通儒学,“游诣故人,唯一门生持胡床随后,主人未通,便坐向答”。有坐胡床指挥抢劫的。如戴若思为劫,“据胡床,指麾同旅,皆得其宜”。也有一般村妇坐胡床的。如魏末尔朱氏被镇压时,尔朱敞出逃后,“遂入一村,见长孙氏媪踞胡床而坐,敞再拜求哀,长孙氏愍之,藏于复璧”。从上述使用胡床的人群来看,有皇帝、权臣、官僚、将帅、讲学者、反叛者、行劫者、村妇等,其中包括汉人和少数民族在内;从胡床使用范围来说,指挥战争,观察敌情,皇帝宫室,官府公堂,舟车行旅携带备用,庭院休息,接客,狩猎,竞射,聚会,讲学,吹笛,弹琴,行劫等等,都有使用胡床的。胡床使用的地域,几乎遍布南北各地,可见胡床为人们进行各种活动的常用坐具。萧梁度支尚书庾肩吾专有一首《咏胡床》诗:“传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体自平。临堂对远客,命旅暂初征。何如淄馆下,淹留奉盛明。”这首诗开始讲胡床从西域传来,在中国使用,接着形容胡床的形制,最后从与客对坐胡床,联想到自己拥戴梁政权的心愿。胡床诗描写其形体形象生动,富寓深情,表明胡床被人们喜爱和重视。 关于胡床的形制,据《资治通鉴》胡《注》说:胡床“以木交午为足,足前后皆施横木,平其底,使错之地而安;足之上端,其前后亦施横木而平其上,横木列窍以穿绳条,使之可坐。足交午处复为圆穿,贯之以铁,敛之可挟,放之可坐”。这正好与胡床诗说的胡床的足必须交叉斜置,床体才能平稳安坐的特点相吻合。很清楚,胡床即简便坐具折叠凳,俗称马扎子。近人利用考古资料和敦煌壁画,已进一步加以证实。隋炀帝时因忌讳胡人,改称胡床为交床。《资治通鉴》胡《注》引《演繁露》一四说,唐穆宗在“紫宸殿御大绳床见群臣,则又名绳床矣”。其实,十六国北朝早有称胡床为绳床的。西晋末年石勒起义占领襄国后,城中水源缺乏,佛图澄坐“绳床”,烧香“敕龙求水”。北齐陆法和“烧香礼佛,坐绳床而终”。可能由于佛图澄是天竺人,陆法和是蛮族人,一是胡人,一是国内少数民族,他们同信外来宗教佛教,所以他们坐胡床的记载,便去掉“胡”字,称为绳床。以上胡床、绳床和交床三种称谓,一是以西域传来命名,一是以坐面用绳条命名,一是以形体特点命名。汉刘熙《释名·床帐》关于床的解释,为装载之意。所以古人坐卧用的器具称床,皇帝的坐位称御床,载棺柩的器具称灵床,放茶具用的叫茶床,放琴的叫琴床,放笔用的叫笔床。西域传来的坐具,自然就冠以“胡”字叫胡床。隋唐以后,胡床、绳床和交床,三种名称仍然共存,但信佛教的人用它,则仍多称绳床。 在胡床传入以前,我国古代没有凳椅等专门坐具,只有床、榻可卧可坐。汉代已经形成的供席地起居组合完整的家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无足或具有矮足,从当时大量的画像石、画像砖和壁画中的有关图像,可以清楚地看出床、榻的足极为低矮,一般不及人小腿长度的二分之一,即大约17-19厘米左右。汉刘熙《释名》说:榻以其“榻然近地”为名,意即很低矮。河南郸城发现过一件汉代石坐榻,高仅19厘米。《邺中记》载十六国前期石虎宫中的床,一般仍只有六寸高,当时一尺约相当于今市尺的七点五寸,六寸高的床,约相当于今市尺四点七寸高,合17厘米。前面讲过,我国古代由席地而坐,至秦汉逐渐在床、榻上坐,一般均为跪坐,床、榻体形低矮,正合席地跪坐礼俗使用。而胡床的坐法,与我国传统的跪坐礼俗不同,它是臀部坐在胡床上,两小腿和脚垂直踏地。如梁末侯景篡位后,“殿上常设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脚坐”。这种坐法称为“胡坐”。胡床的高矮不可能完全一致,但人们坐在胡床上可以指挥战争,观察敌情,而且还可用弓箭射敌人,可见这类胡床比汉代的床、榻要高得多。由于胡床两边横木穿绳,人坐在绳条上,这种坐具又较高,汉人用它显然无法保持传统的跪坐法,必定是学习“胡坐”。因此,有关汉人使用胡床的记载,多用“踞胡床”,“踞”或作“据”,也通“倨”。所谓“踞胡床”,也就是像侯景那样垂脚坐在胡床上。在敦煌莫高窟第420窟的隋代《商人遇盗》壁画中,坐着一个身着甲胄,手按长刀的武士首领。他所坐的正是一张胡床,斜向支叉的床足和上撑的床面,都画得很清楚。从这个图像可以看到“踞”坐胡床,即垂小腿两脚着地坐法的真实情景。当时胡床使用普遍,而又垂脚坐,这就开始改变了我国古代传统的跪坐礼俗,这在当时汉人的生活习俗上是一个较大的变化。 魏晋南北朝佛教大发展,佛教徒结跏趺和垂脚坐,在我国寺院中广泛流传。法显《佛国记》说:“菩萨入中,西向结跏趺坐,心念若我成道,当有神念。”所谓结跏趺,为佛教徒坐禅的一种姿势,即交叠左右脚于左右股上坐,脚面朝上。实际上,佛教徒的“坐法,有各种姿势。在河北邺城附近发掘的汉白玉刻佛造像中的临河佛4:通高35.3厘米,宽19.2厘米,该佛盘右膝坐在平方坐上,左小腿和脚下垂踏地,作思维像。这类石刻佛像的坐法,为结跏趺和垂脚坐二者相结合。敦煌石窟北凉275窟、北魏257窟、隋代417窟的雕塑壁画中,皆有人物坐姿同于临河佛。另有北凉275窟、北魏254窟、259窟,菩萨小腿和脚下垂着地交跏坐。此外,北凉268窟、北魏260窟、西魏249窟、北周438窟、隋代390窟的雕塑壁画中,都有佛像和其他人物垂脚高坐的。 唐初僧人义净在《食坐小床》中,反对当时僧人在“大床上跏坐食”时指出:第一,“西方僧众将食之时。必须人人净洗手足,各各别踞小床”。当佛教传入中国初期,“僧食悉皆踞坐”,即中国僧人吃饭垂脚坐r完全与西方僧人同;第二。西方僧人坐的小床,“床可高七寸,方才一尺”。“东夏(指我国)诸寺,床高二尺以上,此则元不合坐,坐有床高之过,时众同此,欲如之何!”这里告诉我们,佛教初传入我国时,僧人垂脚坐小床吃饭。我国诸寺普遍用二尺以上的小床,尽管“有床高之过”,但我国僧众却喜欢用它。当时二尺约合今市尺一尺五寸,正好50厘米。我国诸寺小床床面多大没有说,当是沿袭西方床面方一尺,合今市尺七寸五分,恰合25厘米。这种小床的高低形制,已经接近今天的四足木凳。义净虽然认为唐初的“跏坐食"是从晋代开始的,此点无须深究,因为佛像和菩萨有垂脚坐的,而各寺院又普遍使用高足小床,垂脚坐小床吃饭势必存在。实际上,南朝僧人便是“踞食”,即垂脚坐小床吃饭。由于佛教徒的坐法,同我国传统跪坐礼俗相悖,从而在南朝的反佛斗争中,曾引起了一场维护跪坐,反对蹲居和踞坐的争论。 南朝宋范泰《论沙门踞食表》云:“禅师初至,诣阙求通,欲以故床入踞,理不可开,故不许其进。”此表讲佛教徒求见皇帝时,欲垂脚坐小床,这是儒家礼教不容许的,故未获允。南齐顾欢《夷夏论》指责佛教徒说:“擎跽磬折,侯甸之恭,狐蹲狗踞,荒流之肃。”他认为跪坐跪拜乃人臣之礼,痛骂蹲踞坐为边荒少数民族落后习俗。袁粲伪托道人通公为佛教徒辩解说:“西域之记,佛经之说,俗以膝行为礼,不慕蹲坐为恭,道以三绕为虔,不尚踞傲为肃。”袁粲的反驳,不敢正面承认佛教徒蹲踞坐,只说他们并不崇尚蹲踞坐,这是无视事实的诡辩。因而顾欢更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夷俗长跽,法与华异,翘左跂右,全是蹲踞。故周公禁之于前,仲尼戒之于后。”顾欢最后抬出周、孔圣人来,反对佛教徒的蹲踞坐法。 这场辩论只表明汉人传统跪坐礼俗处在急剧变化中,而对于维护汉人跪坐不会起多大作用。因为当时从皇室、高门到一般人家,从各级官僚到普通百姓,无论男女都有信佛的。南朝梁武帝时,仅京城建康一处,就有僧尼十余万人。梁代“僧人之威力更出帝王之上。(梁)武帝为之给使洗濯烦秽,稍有不洽,则可上正殿踞法座抗议”。前引范泰所说,僧徒见皇帝垂脚坐尚被拒绝,而梁代高僧居然“官阙恣其游践”,甚至垂脚坐正殿法座上,可见当时佛法弘扬之盛。北魏孝文帝曾下《听诸法师一月三入殿诏》。宣武帝笃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广集名僧,亲讲经论。当时洛阳城“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京都洛阳被视为“佛国”。北朝后期,僧人达300万之多,约占全部人口的十分之一。结跏跌和垂脚坐,加之胡床踞坐的流行,清谈名士和隐者们遗弃礼俗跪坐,各少数民族箕踞坐对汉人的影响,尽管魏晋南北朝汉人在庄严场合跪坐基本上仍占主流,但汉人由跪坐向垂脚坐发展,已是一股无法抗拒的潮流。 (三)中古汉人由跪坐到垂脚高坐 在东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上述诸原因,汉族人民必然逐渐放弃跪坐礼俗,趋向垂脚高坐,同时为适应这种变化,坐具也由低矮的床、榻,向高凳形的小床和椅子发展。 胡床只是一种简单轻便的坐具,它还不能代替正式的坐具床、榻。大概由于胡床以及佛教寺院所用小床的启示,东晋南北朝出现了一种称为小床的专门坐具。东晋中叶,陶侃之孙陶淡好修道养性,“设小床常独坐,不与人共”。宋文帝元嘉十七年(442年)十月,收杀前丹阳尹刘湛时,护军将军殷景仁有脚疾,坐“小床”以指挥图。陈代姚察临终遗命:死后“一小床,每日设清水,六斋日设斋食果菜”。又谢贞病危时遗书告族子凯说:“但可三月施小床,设香水,尽卿兄弟相厚之情。”十六国后赵石虎后宫“别坊中有小形玉床”,为供休息坐。北魏末年尔朱荣在宫殿见魏帝时,也坐小床。十六国至隋敦煌壁画中出现的束腰圆凳、方凳,也当为北方小床之类坐具。陶淡所用小床,只容一人独坐。而这种小床可随意安放,或置别坊中休息坐,或放宫廷中让大臣坐,或置放斋食果菜等祭奠物,显然它是从睡卧大床受佛教徒所用小床的影响演化出现的。以其供坐用,且只容一人,形体小为特点,应是后来小凳之类前身。刘宋时,寒人中书舍人秋当、周纠去高门张敷家,“敷先设二床,去壁三、四尺,二客就席”。又寒人黄门郎路琼之拜会高门王僧达,并就坐。僧达自矜门第高贵,鄙视寒人,“焚琼之所坐床”。这些临时迎接宾客所设床,像张敷家两客各坐一床,显然是小床。正因为是小床,所以僧达焚之也不可惜。由于专供坐用小床的出现,原来坐卧两用的床,逐渐失去其坐的用途,因而南朝时期专门称睡卧的床为“眠床”,以区别于专供坐用的小床。 东晋南朝的小床,是跪坐还是垂脚坐呢?从当时人们普遍垂脚坐胡床,敦煌壁画中的圆、方两种小床皆为垂脚坐,佛教徒结踟趺和垂脚坐小床习俗广为流行,以及葛洪所说人们轻视礼教,在宴会上“或蹲或踞”来看,汉人似乎已逐渐习惯于垂脚坐,而且小床一般只容一人坐,踞坐比跪坐安稳舒适等推断,小床当多为垂脚坐。同时东晋南朝不少高门为佛教世家。如东晋南朝有琅邪王氏、颜氏,陈郡谢氏,庐江河氏,汝南周氏,吴郡张氏、陆氏等。北朝除了北魏宗室诸王大多信佛外,中原士族高门如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河间邢氏,河东柳氏、裴氏,以及代北鲜卑贵族也多信奉佛法。他们世代相传,信佛不入寺院,其家庭所用小床,也当为垂脚坐。南方葛洪和顾欢等反对垂脚坐,其言词愈是激烈,愈反映垂脚坐小床的趋势不可逆转。《晋书》卷七九《谢万传》云:谢万与蔡系“送客于征虏亭,(万)与系争言,系推万落床,冠帽倾脱”。当时谢万应为垂脚坐高足小床,被人推才有可能“落床”倒地,头冠脱落,几致毁面。如万跪坐,则床体大而低矮,被人推时手膝均可着床,无从落床而脱冠,更不致于毁面。梁末王僧辩东讨侯景,周弘正从建康逃来,僧辩“飞骑迎之”。及两人相见,十分高兴。弘正表示慰劳说:“公可坐吾膝上。”只有弘正垂脚高坐当时普遍坐的小床,才有可能让人坐其膝上。十六国前秦时,王猛师“踞坐床头”,当为垂脚坐。又隐者王嘉常言吉凶之事,苻坚南征前,曾遣人询问胜败。王嘉不言语,用行动表明苻坚将失败。他“正衣冠,徐徐东行数百步,而策马驰反,脱衣服,弃冠履而归,下马踞床”。这里床前未冠以“胡”字,而且是在室外,所谓“踞床”,应当是垂脚坐小床。尔朱荣在魏廷明光殿被杀前,在御榻西北方“小床上南坐”。尔朱荣为羯人,世为酋长,居北秀容尔朱川,未染汉族礼教,必定是垂脚坐小床。再如魏齐时期,魏收勤奋读书,“坐板床”,“积年,板床为之锐减,而精力不辍”。《太平御览·服用部·床》则说:“积年,床板为之锐减。”魏收所坐也应为小床,而且是垂脚坐,由于时间久了,床板和床足磨损,所以整个床体降低。如果是跪坐眠床,床体大,应像向栩、管宁那样床上坐处有膝痕,而整个床体不可能“锐减”。 关于东晋南北朝小床具体形制以及人们的坐姿,我们可从敦煌壁画和唐初阎立本《帝王图》所保留的珍贵资料中得到进一步认识。敦煌莫高窟十六国至隋代洞窟雕塑壁画中,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出传统的床、榻家具足部日渐增高的趋势,而且还可看到新的供垂足坐的高足坐具。如前述北凉275窟、隋代419窟、420窟都有人物垂脚坐束腰圆凳图像;隋代280窟有人物垂脚坐方凳的图像。这类高足圆凳、方凳,实为十六国北朝寺院和世俗所用小床的图像标本。在唐初阎立本《帝王图》中国,陈文帝所坐为八足四方小床,足下有横木相联;陈废帝所坐为六足长方形小床,足下也有横木相联;陈宣帝所坐小床为四足小方凳形制。三种坐具的高低,以其与所坐人上半身作比较,约占坐者上半身的二分之一,显然属于高足形小床。三种坐具均只容一人坐,形制各异,这应是南朝各类小床的图像标本。三人在小床上的坐法都是盘腿坐,很可能与陈皇室信奉佛教有关。陈代三位皇帝所坐三类小床的形体高低以及敦煌壁画中的圆、方两种高足小床,应是东晋南北朝和十六国北朝寺院和世俗所坐小床的典型形制。实际上,东晋南北朝既是人们由床、榻跪坐,向小床垂脚坐的转变期,那么小床形制的高低可能是多样的,人们在小床上的坐法,必然是垂脚坐、盘腿坐和跪坐并存,不可能是单一坐法。不过,如果像当时寺院佛教徒所坐高足小床,敦煌壁画中的高足圆、方小床,因其床面小足高必为垂脚坐,陈皇室所坐三种小床床足较高,当以垂脚坐和盘腿坐为主要坐姿。 由唐初到五代时期,传统家具床、榻由低向高发展的趋势更为明显。以床为例,其形体已由原来的矮足形制,改为下设壶门高足的新式样。在敦煌石窟隋代420窟壁画中,维摩诘所坐的床还为传统的低矮样式,长条形的几放在床上跪坐膝前。至初唐335窟壁画中,维摩诘所坐的床足显著增高。到盛唐105意维摩诘经变画中,高足坐床更为清晰,从画面所绘人像与床高的比例看,这种壶门状足的床足约与人的膝盖等高。而且下设四足床的高度,也与壶门高足床的高度相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表现世俗生活的217窟《见子得医图》,以及23窟法华经观音普门品壁画中,人物已采用在床沿垂脚高坐的新坐姿。同时,十六国北朝敦煌壁画偶尔见到的束腰圆凳和方凳,在唐至五代敦煌壁画中可常见到。在十六国北朝敦煌壁画中,只在西魏窟壁画中发现椅子图一例,而唐五代第196窟、第108窟、第61窟的壁画中,都可看到椅子图像,而且其形制基本相同,用材较粗大,椅足颇类似建筑上所用的立柱,在靠背的立柱与横木之间,用一个大栌斗相承托,显然是吸收了木结构建筑的技术。 唐五代为适应人们垂脚高坐,所用的桌子、几案、屏风等家具,也同样增加了高度。唐五代垂脚高坐家具较多的出现,还反映在唐墓室壁画和绘画中。西安王家坟唐墓出土的三彩女坐俑,就坐在一个纹饰华美的束腰圆凳上。四足方凳形制,在唐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和长安县南里王村唐墓壁画中都可看到,而坐在方凳上的人物都是妇女。唐天宝(742-755年)年间,高力士之兄高元珪之墓,墓室北壁壁画中有一男子垂脚坐在椅子上,旁有侍女站立,这可能是目前已知我国非寺院的最早椅子图。这个椅子的形制,与敦煌莫高窟唐、五代壁画中所绘的椅子的形貌基本相同。所有这一切,显示着唐中期到五代不仅垂脚坐较为普遍,而且坐具中椅子也较多的出现,因而同时期见于文献记载。《唐语林》卷六记:颜真卿在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出使叛将李希烈时,颜氏年已76岁。他为了表现自己身体健康,“立两滕倚子相背,以两手握其倚处,悬足点空,不至地三、二寸,数千百下……”。唐贞元十三年(797年),《济渎庙北海坛祭器碑》碑阴刻有记录当时所置器具《杂器物铭》:“连心床一张,四尺床子八,绳床十(内四椅子)。”日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记》卷一说:“十八日,相公入来寺里。……相公及监军并州郎中、郎官、判官等皆(坐)椅子上吃茶。”此事发生在晚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新五代史》卷二九《景延广传》称:延广向晋出帝(943-946年)所进器物有“椅、榻,皆裹金银,饰以龙凤”。小床发展为椅子后,一种全用木质制成,另一种坐部或背部用绳编成,但形制大体相同。五代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中用的椅子形制,都有靠背,基本上已接近今天正四足坐椅的式样。而且《夜宴图》中人物在椅子上的坐法,几乎都是垂脚坐,只有韩熙载一人脱鞋盘坐在椅子上。所有这些表明,古代人们的坐具,由最早的席地而坐,到低矮的床榻上坐,此前皆为跪坐。再由床榻跪坐变为胡床垂脚坐,由坐胡床而小床,再由坐小床而演变为坐高足椅子,则多为垂脚坐。魏晋南北朝是由床、榻跪坐向胡床、小床垂脚坐的发展期,隋唐是由坐胡床、小床向坐椅子的过渡期。中古汉人由跪坐到垂脚坐的全过程从魏晋开始,至唐末五代已接近完成。不过,《夜宴图》中坐在床上的人,男的都是盘腿坐,妇女有盘坐的,也有跪坐的,这些显示着当时人仍保留有古跪坐的遗风。此外,五代《重屏会祺图》、《文苑图》、《琉璃堂人物图》各种人物的坐姿和坐具,同《夜宴图》人物的坐姿坐具大体相似。 中国古代人们的起居方式,主要可先后分为席地坐和垂脚高坐两个阶段。人们日用家具形制的变化及主要陈设方式,乃是与上述两种起居方式相适应的。从东晋南北朝开始,中古汉人传统的席地起居习俗逐渐被放弃,垂脚高坐日益流行,至唐末五代垂脚高坐较为普遍,从而形成新式高足家具的完整组合,迫使传统的供席地起居的旧式家具组合退出历史舞台。人们由跪坐到垂脚坐,人体离地面而升高,有利于抗地湿和清洁卫生,大小腿伸成直角,又有利于全身气血运行,对中华民族身体素质的提高或许有益。同时为配合高足椅随之而来的各式高桌的出现,以及椅凳的多样化,使人们居室陈设美观,生活舒适,这是古代文明的一种进步。如果像李济先生所说,跪坐在中国传统礼教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那么,汉人普遍由跪坐改为垂脚高坐椅子后,使中国传统礼教文化在居室起居方面发生较大变化。但此后古代复杂的跪拜礼,仍是祭天地、祀神灵、拜祖先、敬尊长的重要礼仪。 中古汉人由跪坐发展为垂脚高坐,这种民族重大礼俗的改变是极其缓慢的,由东晋南北朝到唐末五代大约经过了六百余年的漫长岁月。如果没有胡床的外来,没有佛教徒踟趺坐和垂脚坐小床的广泛流传,没有国内各民族大融合,没有玄学兴起对礼教的抨击,没有文化思想上的开放融合浪潮,总之,没有汉末以后国内外物质和精神文化交流所引起的碰撞,从而唤起的人们精神上的某种觉醒,便不可能由商周两汉汉人的跪坐,发展为唐以后汉人普遍的垂脚高坐。由此看来,李济先生对古人由跪坐发展为垂脚高坐时间的假设,基本上接近历史真实。关于跪坐被放弃原因所作的结论,显然不够全面。汉人跪坐礼俗彻底改变后形成的丰富多彩的居室文化,证明我们的祖先是在沿着吸收消化外来文化,改进创新传统文化的轨道前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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