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故事,是从《水浒传》枝生而来。比方说,我们熟悉的景阳冈武松打虎,本是《水浒传》中脍炙人口的篇章,《金瓶梅》的作者略加剪裁,便拿来做了整部小说的开头。
接着,《金瓶梅》逐次写了武氏兄弟的团聚,潘金莲对小叔武松的挑逗,潘金莲与西门庆私通、并毒死亲夫武大。
这些情节,基本上都是取自《水浒传》。
当然,其间已经有了不少的改动。不过《金瓶梅》所做的最重要的改动,却是将《水浒传》中武松为兄报仇、大闹狮子楼、斗杀西门庆的情节,改写为武松在狮子楼误杀了李外传,因而被刺配孟州道,于是西门庆得以逍遥法外,继续他腐化堕落纵欲的可耻人生。
《金瓶梅》作者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改动、编撰出武松误杀李外传这一情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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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最容易想到的是小说艺术结构的需要。
显然,如果仍旧像《水浒传》那样,让武松从东京一回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西门庆,哪还有什么《金瓶梅》的故事呢?
在《水浒传》的那段故事里,武松是主人公,是故事发展的主线,杀掉西门庆并不影响小说的结构,而且杀死西门庆的那场斗争还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武松的凛凛正气以及非凡身手。
而到了《金瓶梅》中,西门庆成了故事的主人公,武松则成了较为次要的人物,自然会要设法使西门庆从武松的刀下逃生。
可是这样一来,《水浒传》中那英雄报仇、惩治奸夫的壮举,在这里却变成了奸夫逍遥法外,而英雄失手、身陷囹圄的令人沮丧的恨事。这岂不是放纵了恶人而折损了英雄,有违惩恶扬善的劝世宗旨吗?别急,我们慢慢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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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发现,从思想性格来看,《水浒传》中的武松在《金瓶梅》里也真是减损了不少的光辉。
即以武松误杀李外传这段故事来论,武松还未奔到酒楼前,就被西门庆发现、并从容逃避;及至武松飞抢上楼,分明认得在座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只因李外传吓得说不出话,便先把桌子踢翻,又向李外传一拳打来,再把他提起从窗口摔向街心,还奔下楼来,冲着跌昏在地的李外传兜裆又是两脚,终于使他气绝身亡,武松遂被众人围住,走不了路;众人怪他,他无辞以对,只说“我问他,如何不说,我所以打他。原来不经打,就死了。”
知县质问他为何“平日打死了人,有何理说”“你岂不认的他是县中皂隶”,武松也只有自认理亏,承认是误杀。
这哪里是《水浒传》中那位精细机警果敢决绝的英雄?却只是一个粗鲁莽撞、心狠手辣的武夫。
对于这样一个武夫莽汉,西门庆当然很容易逃脱他的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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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金瓶梅》将武松斗杀西门庆改写为武松误杀李外传,似乎是一无是处的了。
但是,如果再仔细地考虑,我们却发现,并非如此。
诚然,让武松为兄报仇、斗杀奸夫西门庆,这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也能以惩恶扬善规劝世人。
不过,在封建时代的现实社会中,像西门庆这样一类有钱有势、勾结官府的恶人正多,他们尽管为非作歹、坏事做绝,但受到惩罚的究竟是极少数。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他们逍遥法外,而申张正义者却大倒其霉。
从这个角度说,西门庆被武松惩治当是偶然的例外,西门庆倚仗官府而安如泰山、武松欲报兄仇而不可得,这却是当时真实生活中的常情了。
所以《水浒传》让西门庆横尸街头,固然令人解恨,但是也显得西门庆太没有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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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作者以小说的艺术形象提出了问题:当武松向酒楼急匆匆奔来之时,坐在楼上的西门庆有可能看见他,也有机会从容地躲避;只要西门庆避过这一时,官府就可以把他庇护下来,寻一个借口,武松就只有含冤负屈、陷身缧绁的份。
这样的写法不是更合情合理,虽不能劝世、亦可以警世吗?
《金瓶梅》作者正是以这种写实的精神和警世的用心,将西门庆从武松刀下放过,让他如鱼得水地在那黑暗的封建社会中飞黄腾达,肆无忌惮地过他那糜烂的生活。这样的艺术构思,其思想力量岂弱于让西门庆意外地短命于武松的拳脚之下?
事实上,正是让西门庆从武松手里逃脱,《金瓶梅》才得以进一步展开官府任情卖法、包庇西门庆的情节,深刻有力地揭露了当时黑暗的官僚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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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浒传》里,武松斗杀西门庆之前,曾先向知县告状,知县及县吏因得了西门庆贿赂,不准武松的状纸。但后来由于西门庆已死,于是,“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倒将供状、招款从新做过,尽力为武松回护。后来解到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又将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还写了密书、派心腹人到东京找刑部官说情,所以武松免得死罪,刺配二千里外。
按照《水浒传》这里的情节,西门庆一死,以前受贿的知县、原本清廉的府尹,都一致站在了同情武松方面,想方设法努力挽救杀了两条人命的武松,并且终于使武松得免死刑。这是一个清官主持正义、搭救英雄义士的令人欣慰的故事。
可是,《金瓶梅》偏偏让西门庆从狮子楼逃脱出来。这样,西门庆还活着,县官还会转到同情武松方面吗?清官陈文昭是否能主持正义、惩办西门庆而为武松申冤呢?这都成了严重的问题。
《金瓶梅》就提出了这些问题,将一个清官主持正义、搭救英雄武松的故事改变为一个官府任情卖法、包庇恶人西门庆的故事,这比《水浒传》原有情节是更加深刻、更有创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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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活着,于是情节有了这样的发展。西门庆听到武松被拿,与潘金莲一起,两人拍手喜笑,差人“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有休轻勘了武二”。知县以前对武松颇为信任,这下果然把脸翻了。
武松承认误杀李外传,知县还要他说出“缘故”,对武松滥施苦刑,哪有什么《水浒传》所称怜惜义气烈汉的念想?武松在堂上对知县说:“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
知县听了,反而更加恼怒,喝令:“与我好生捆起来!"他只认西门庆的雪花银子,撕下了他在《水浒传》中好仁爱义、体恤部属的假面。这样的艺术处理,有力地揭露了贪官污吏凶残的嘴脸。
07
更难得的是,《金瓶梅》还写了清官陈文昭也无法主持正义,不得不徇情枉法,放过了西门庆。
小说称东平府尹陈文昭“极是个清廉的官”“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
武松解到东平府,陈文昭果然名不虚传,很快便了解了武松的冤屈,痛斥清河县知府“任情卖法”,并行文到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
西门庆得到消息后,顿时慌了手脚。他知道陈文昭清明廉洁,也不敢拿银钱来贿赂他。这样,眼见得血海冤仇,似乎指日可报了。
但是,西门庆却有对付陈文昭的办法。他派人拿着书信、星夜往东京央求杨提督;杨提督与西门庆有亲,连忙转央蔡太师;蔡太师即以一封紧要密信要陈文昭免提西门庆和潘金莲。
原来,陈文昭是蔡太师的门生。因而,西门庆经由杨提督、蔡太师,将一张徇情枉法的巨大的封建关系网罩住了清官陈文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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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提督、蔡太师的托情面前,这位“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的东平府尹,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人情与法律的实际分量,终于顶不住蔡太师的一张条子,同流合污,放过了西门庆、潘金莲,只把武松免死,刺配二千里充军。
这与《水浒传》的陈文昭相比较,是把那位理想化的清官世俗化、现实化了。
这倒不是《金瓶梅》作者对陈文昭的故意贬低,恐怕这样的艺术描写更符合真实世界的面貌吧。
而且一般的文学作品总是忠奸分明,贪官污吏为非作歹、欺压百姓,而清官总能刚正不阿、为民做主。
《金瓶梅》却特意写了清官不得不同流合污的现象,不仅粉碎了对清官的幻想,而且深刻地揭示了当时封建社会的罪恶和黑暗。
由上述种种分析也不难看出,“武松误杀李外传”绝非败笔,倒是大大深化了作品的思想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