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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之间:1866年中国人的欧洲钱币之旅(一)

 氢氢地春雨 202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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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翻刻的斌椿《乘槎笔记

日本人文情报学研究所图

和常见的刻板印象不同,中国人对包括外国钱币在内的域外事物早有兴趣。Travis1997泉友的《远方漂来的大象:洪遵〈泉志〉载大食国钱新考》中的大象金币就是宋代古人对外国钱币加以注意而留下的记录。

类似《海岛逸志》的作者王大海等出洋前往海外的中国人,18世纪在欧洲人的南洋殖民地就已经与近代欧洲钱币有所接触,《海岛逸志》中以“圆饼银”之名记录了欧洲近代钱币的不少品种。

至于对欧洲近代钱币的制造、流通乃至钱币文化的进一步理解,则有待于中国人在欧洲的亲身体验。一个半世纪前的1866年,一队中国人从天津登船前往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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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年的赫德

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藏品

促成此行的是时任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1861年前任李泰国(Horatio Nelson Lay)告假回国时,赫德接掌职权开始掌管中国海关, 1863年底因阿思本舰队事件李泰国被免职,站队正确的赫德正式接任了海关总税务司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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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东堂子胡同的总理衙门(同文馆也在同一地点)

Thomas Child拍摄,英国国家档案馆藏品

不同于桀骜不驯的李泰国,年轻的赫德更有手腕。除了海关本身之外,他广泛涉足总理衙门关注的各项事务,与恭亲王和各位大臣保持良好关系的同时尽力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对于由海关提供经费的同文馆(清代最早的新式学校),从录用管理外国教师到学生考核,他也深度参与其事。

赫德力推派人出访欧洲的背后,一方面是因为有助于培养了解西方的人才,增加清朝官方对西方的认识对于替总理衙门办理涉外事务的赫德的立场会有助益,另一方面,借助于推动出访,也有利于在欧洲各国特别是他的母国英国增强他的影响力。

1866年赫德自己请假回国,在“随赫德出国游历”的名义下,清代首次带有官方性质的出访欧洲终于得以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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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杂志上的斌椿一行

后排:美里登、包腊、德善

前排:德明、广英、斌椿、凤仪、彦慧

L'illustration : journal universel

领队斌椿是当时赫德聘请的文书,时年63岁,曾担任知县。广英是斌椿的儿子,随同照料。德明(张德彝)、凤仪、彦慧三个年轻人则都是同文馆的学生。作为向导和翻译随行照料的还有中国海关的雇员,赫德的下属英国人包(Edward Bowra)和法国人德善(Emile Decham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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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椿一行的出行线路

Johnson & Ward 1862世界地图

斌椿一行于1866年3月7日离开北京,按照当时从远东前往欧洲的一般路径,乘船途经天津、上海、香港、西贡、新加坡、锡兰、亚丁到达苏伊士,走陆路经开罗到亚历山大换乘地中海轮船(当时苏伊士运河尚未开通),经墨西拿自马赛上陆法国,途经里昂于1866年5月7日抵达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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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沙龙中的斌椿一行

Le Monde illustré

来自神秘东方兼且装束奇特的斌椿一行的到来成为巴黎人关注的对象,多家法国画报都刊登了他们的形象。而对于初出国门的斌椿一行来说,欧洲的一切都如此新鲜,火车、电报之类自不用说,动物园、马戏、法国菜、舞剧都让他们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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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巴黎造币厂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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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巴黎造币厂钱币博物馆展示厅

加拿大钱币出版社藏品

1866年5月12日广英、德明等人参观了巴黎造币厂(斌椿似乎并未前往),一行人首先前往东楼参观钱币博物馆。德明留下的记录说:

又至法国钱局,东楼所集乃天下各国古今金银铜钱。案上置大玻璃匣,每匣只盛一国钱。见有中国古钱,青铜钱、红铜钱、铁钱、锡钱,以及当十钱、当百钱、当千钱。其余他国钱,文字皆难以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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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当十钱

嘉德拍卖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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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当百钱

诚轩拍卖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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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当千钱

诚轩拍卖拍品

这可能是中国人最早参观钱币博物馆的记录,不知道当时他们见到自己熟悉的本国钱币在异国他乡博物馆的展柜中作为展品一一陈列时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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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巴黎钱币博物馆参观场景

Google 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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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巴黎钱币博物馆钱币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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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巴黎钱币博物馆钱币藏品

Google Map

今天在原巴黎造币厂旧址的是巴黎钱币博物馆,藏品也包括了继承自当年巴黎造币厂博物馆的钱币藏品。考虑到1866年时法国在中南半岛才刚刚占据了南圻,或许当时安南银条还没有成为巴黎造币厂博物馆的藏品。不过18世纪的地球双柱银币说不定曾经受到过广英和德明一行的注视,成为德明口中“文字难以辨识”的“他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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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航海述奇》

同治庚午抄本

德明等人除了参观东楼的钱币博物馆之外,还在西楼参观了实际利用蒸汽动力造币的场面。德明留下的记录说:

再入西面楼门,乃铸钱处。铜片切钱,凿花雕字,皆用火机,一时可得数千。金银钱分两不同,分毫不爽,洋钱质最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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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巴黎造币厂币坯切割车间场景

加拿大钱币出版社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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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巴黎造币厂压印车间场景

加拿大钱币出版社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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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巴黎造币厂的压印情形

巴黎钱币博物馆藏品

“铜片切钱”所指的应该是从铜片材料上切出圆形币坯的币坯切割工序,而“凿花雕字”所指的自然是后续的压印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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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钱币博物馆展示的19世纪压印设备

Google Map

而斌椿则写道(他当天并未亲身前往,记录的内容想来是听广英和德明等人转述):

用火轮法,以水气冲激推机,令进退铁管中。机之一端,连大轮之枢,以运动长轴。轴置屋梁下,分系韦条,运千百小轮。大轮转则轴转,轴转则众轮俱转。轮有横直,各适其用,工匠分司之。钱质成圆,无孔。一一平其轻重,无纤芥差。然后置印板轮中,一击则二面文成,其一面为国王像。乃易一所凿边花。

其中说到“分系韦条,运千百小轮”,与币坯切割车间和压印车间诸多皮带传动的设备相印证的话,描述还挺形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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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末法国的滚边机

R. W. Cochran-Patrick《苏格兰钱币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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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末法国钱币滚边用模具

巴黎钱币博物馆藏品

值得注意的是斌椿的记录中有“乃易一所凿边花”的说法,据此似乎广英和德明所见的钱币制造当中,币边的加工与正反面的压印是分为两道工序,币边的加工是单独在另一处使用滚边设备另行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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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年代拿破仑三世100法郎金币正面模具

巴黎钱币博物馆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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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年代拿破仑三世100法郎金币背面模具

巴黎钱币博物馆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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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年代拿破仑三世100法郎金币三片式模圈

巴黎钱币博物馆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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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100法郎金币具有同款边铭的50法郎金币

可以明显看到三片式模圈接缝处的痕迹

Expertissim.com

1866年当时巴黎造币厂在技术上已经完全具备了使用三片式模圈将钱币的正背面和边铭一次成型的能力,早先1850年代的拿破仑三世100法郎金币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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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当时的1法郎银币

MDC Monaco拍卖拍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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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年版1法郎银币的齿边

Numista.com

1866年当时的法国钱币当中,除了铜币都是光边不需要额外的滚边工序之外,相对大型的5法郎银币和20法郎、50法郎、100法郎三种金币采用了边铭的设计,使用的应该仍然是三片式模圈。小型的20生丁、50生丁、1法郎、2法郎四种银币和5法郎、10法郎两种金币采用了齿边的设计,这些可能就是斌椿记录中“乃易一所凿边花”另行使用滚边设备加工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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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巴黎造币厂熔铸车间场景

加拿大钱币出版社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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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巴黎造币厂轧片车间场景

加拿大钱币出版社藏品

近代欧洲钱币制造的工序当中,还有两个主要的工序没有被斌椿一行人提及。其一为将金属材料按所需配比熔铸成块的熔铸工序,另一个则是将熔铸好的金属块轧制成片状材料的轧片工序。币坯切割使用的金属片材料其实就是来自于轧片工序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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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开物》中的铸钱工序图

书林杨素卿刊本

之所以熔铸工序没有被提及,或许是因为从外观形式上看,熔铸工序所做的事情与中国传统铸钱技术中熔化铜水的工序有所相似,因为称不上奇特新颖而未被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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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0年新落成时的英国皇家造币厂塔丘新厂房

S. Rawle & J. Asperne,皇家造币厂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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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的英国皇家造币厂压印车间场景

皇家造币厂博物馆

后续斌椿一行抵达英国之后,1866年5月25日还参观了英国皇家造币厂。或许对蒸汽动力造币都有一点审美疲劳的关系,斌椿的记录相当简略:

又至造钱各局。金银铜三等钱,皆用火轮法,不费人力,精妙异常。

德明的记录也差不多:

去此又至造钱局,内中转弯楼房颇大,制造之法与法国相似,并与香港、印度等处造大小铜、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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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年皇家造币厂版香港一毫银币

SBP拍卖拍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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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年香港一仙铜币

Numisor拍卖拍品图

虽然差不多就在同时,香港造币厂开业开始制造各种面值的银币,1866年皇家造币厂还在为香港制造1863年就开始生产的两种钱币:香港一毫银币和香港一仙铜币,德明口中为香港制造的“大小铜、银钱”应该就是这两种钱币(另一种香港一千铜币系外包给喜敦造币厂制造,并非在皇家造币厂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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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的喜敦造币厂

英国《时代画报》

1866年6月7日斌椿一行从伦敦出发经牛津前往伯明翰, 6月8日和6月9日参观了当地的各种工厂,之后斌椿与彦慧等四人先行前往曼彻斯特,德明与凤仪在当地多住了一晚,6月10日才离开伯明翰同往曼彻斯特。从斌椿一行留下的各种记录来看,他们似乎与伯明翰的喜敦造币厂擦肩而过,并未前往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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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画家笔下的巴黎造币厂

Gautier-Dagoty,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一行人从巴黎出发回国前的8月9日,不知道是不是对机器造币仍然怀有兴趣,德明再次参观了巴黎造币厂,这一次他对机器的运作方式观察得更仔细:

嗣同德善至铸钱局一观。其鼓铸之火机,系以水气冲激轮机,令进退于铁管之中,以转大轮。其大轮上置长轴无数,中系小轮百千,下连各种机器,彼此接以韦条。大轮动则各机器相随,快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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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张德彝)和他的《航海述奇》

当时只有19岁的德明后来改名张德彝,作为外交官员参与了清末一系列的外事活动。他是1868年的蒲安臣使团成员,也是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的翻译。他一生八次派往外国,每次都留下了记录,分别名之为《航海述奇》、《再述奇》、《三述奇》等等。

包括这个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少年在内,斌椿一行人与机器造币的相遇并没有对中国钱币的铸造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中国正式大规模引入机器造币,还要到十多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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