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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谈写作 | 独脚站着写,伏案坐着改

 huangnan35 20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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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脚站着写,伏案坐着改

韩静霆

    前人论述文学语言的文字浩浩荡荡,许多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教科书。我们自打一小就聆听语文老师关于语言“准确鲜明生动”的教诲。前人备述,这里当不赘述。我认为有两句话值得弄文学的人终生记取,一是“辞,达意而已”,说的是语言要简洁和准确;二是“言而不文,行之不远”,说的是语言须注重文采,要具有形象性,惟此,才可获得读者的青睐和传唱。

    我咂摸,文学语言一定要具有“色香味”,应当更注重“具象”,从而唤起读者的联想,一同来经历和感受。

    提倡文字的凝炼和力度,与提倡文字的弹性并不矛盾。刀刻竹简的限制已成为历史。古人曾以八个字概括了砍下竹子,制成弓箭,到森林中狩猎的经过:“砍竹,续竹,飞土,逐肉。”这种“竹简精神”应当记取,但是今日若描绘狩猎的场面,八个字恐担当不起。须绘声绘形,甚至赤裸裸地剥出人与兽的灵魂的颤栗。

    语言还应注意动态。在这一点上,散文大师朱自清有极佳的经验。他说,“是”、“有”、“在”字句安排最难。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设法省略那3个讨厌的字。

    朱自清果然苦心孤诣地化静为动,有《欧游杂记》中描绘沙摩司雷司岛上胜利女神像的文字为证:

    “女神……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体薄薄的软软的衣裳,光影的准确,衣褶的精细的流动,加上那下半截儿被风吹得好像弗弗有声,上半截儿却紧紧地贴着身子,很有趣地对照着。因为衣裳雕得好,才显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摇晃着,在挺进着,一团胜利的喜悦的劲儿。还有,海风呼呼地吹着,船尖儿嗤嗤地响着,将一片碧波分成两条长长的道儿。”

    动态语言的美感,古今中外的作家对此均有默契。

    屠格涅夫把乡村小景写的真叫有形有色,充满了蓬勃的活力:“云雀在高声鸣叫,鼓胸鸽在咕咕低语;燕子在静悄悄翱翔;马儿有的着喷嚏,有的在嚼草;狗儿没有发出吠声,站在一旁温驯地摇着尾巴。空气里散发着烟和青草的气味。大麻田里开满了大麻花,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愉快的芳香。……孩子们卷发的头,从每个草堆里钻出来;有冠毛的牝鸡,在干草中寻觅着蚊蚋和甲虫,一只白唇小狗,在蓬乱的草堆翻滚。”

    上面的文字,处处皆动,就是空气也在散发着什么。奇妙的是,这些生机勃勃的动态描写,给人的审美感受却是憩静,悠远与和平。写寂静的最佳选择是写声音,写静的最妙笔法是写动,这便是艺术辩证法。

    中国古典文学的著名作家也深谙此道。《水浒传》中写武松臂力非凡:“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中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回原旧处……”这里有“掷”有“提”有“接”,镜头感很强。金圣叹对此也点评,独注意前句尾与下句首处,文字重复衔接,曰:“'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这便涉猎到语言的音乐性了。

    语言的音乐性并不仅指长短句式参差错落,也有音韵的抑扬,也有句式的衔接。

    动态的文字,犹如七声音阶中的下属音和导音,具有推动旋律发展,趋向稳定的主音之势。句末之字与句首之字重复衔接,犹如乐曲中两个乐句的首尾同重复一样,是民间音乐常用的连环曲式。具有浑然一体,一气呵成的效果,同时由于波澜迭起,使听者兴趣盎然。

    散文语言,或者可以大而化之地说文学语言,很重要的一点,要诉诸感觉。

    散文的特殊魅力便是它的主观色彩,能否把不加粉饰的真诚的“本我”感受交给读者,是文章生死的关键。

    法国作家福楼拜说过,“世上没有两粒相同的沙子,没有两只相同的苍蝇,没有两双相同的手掌,没有两个相同的桌子。”而且,任何作家描绘的任何事物都必得诉诸自己的感官感受。

    为了语言更加生动形象,我们只能在想象中化作根须去感受泥土,化作树叶去感受风。正如一位作家所说的那样,他在写作这一天,同时“变”作了马,马车,车夫和贵夫人。

    《包法利夫人》的作家,在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时,痛苦得舌尖如尝到了砒霜的味道。这便是感觉。

    感觉往往转瞬即逝,感觉需要捕捉并用准确的语言叙述出来。准确地写出了独特而细腻的感觉,那语言必定是生动的,必定是美的。工夫化在这儿,值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还是花,鸟还是鸟,只是情境和心绪不同所致。

    “凄凄惨惨戚戚,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如此哀婉只有女性词人李清照心中才有,这是纯粹真实的感觉。

    方纪有一篇散文《挥手之间》,作者在领袖飞赴重庆谈判的刹那,在伟人如举千斤重物似的举起灰式帽挥动的一刻,感觉到了时代的更替和转折。通篇只写了伟大的瞬间,成功就在于捕捉到并诉诸了瞬间的伟大的感觉。

    在这一点上,曾经有过的一些印象漫画家的宣言值得重视——他们说,为了忘掉陈腐的定型的旧印象,情感死去,突然转世,再睁开眼睛捕捉世界的新鲜印象。于是我们笔下有了玫瑰色的天空,蓝色的树和粉红色的湖,于是他们成功地开创了描绘斑斓阳光的画史。

    中国绘画讲究“形神兼备”,同时有一个大胆的理论叫做“取神遗貌”。写不出你的感觉,“神”从何来?只要不是故弄玄虚,不是做作,黑太阳,方月亮,切成片的灵魂,感受到了描绘出来就是,定会使读者获得新鲜的审美体验,同作家找到心灵的共振点。

    关于语言,这里仅仅谈了整体把握,化静为动,捕捉感觉等几个问题。语言为心之苗,我想强调的是,要从宏观的把握上认识语言的审美原则。语言是极要功力的,同时也与作家气质修养密切相关。语言的锤炼,当然须久久为功,持之以恒。海明威的一句名言脍炙人口:

    “我站着写而且用一只脚站着使我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迫使我尽可能简短地表达我的思想。”海明威的文笔因此而粗犷简洁。人说他的文章是有斧子砍出来的。

    可是别忽略海明威的另一段话:

    “我要学习写作,当个学徒,一直到死。”

    还要注意,海明威在一项稿纸上只写九十个字,留得天宽地阔,以便修改,推敲。

    所以,咱们,独脚站着写,然后,坐稳了,坐牢实了,入定了,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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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静霆,男,汉族,1944年11月22日出生于吉林东辽,祖籍山东高唐,中国电影编剧、作家。1968年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民族器乐系。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他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凯旋在子夜》,中篇小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以及电影、电视连续剧《大出殡》、《市场角落的'皇帝'》、《孙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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