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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跑者

 df7086 2021-12-28

梁东方

1990年,我25岁。

毕业离开学校的研究生宿舍楼之前,已经将全部行李用火车托运走了,只剩下了一辆永久牌公路赛车。我骑着它开始了计划中的400多公里的两日行程,行程的终点是去报到上班的城市。

跨过黄河的时候,因为站岗的武警按照保护大桥的规定,不允许行人、自行车通过,还专门去了桥头武警驻地找队长开了通行证。当时好像正在洗脸的他,擦干了双手以后,在我的报到证上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该同志毕业报到骑车经过大桥,岗哨放行。然后签上了名字。显然,他虽然是队长但年龄不大,很能理解我这种有点匪夷所思的行为。

之后在烈日下的行程因为气温极高愈发不能停脚,第一天骑了200公里抵达安阳。第二天又是200公里,已经过了高邑的时候,看见路边沿着107国道最靠边的马路牙子,有一个精瘦黝黑的人正在跑步。小腿的颜色已经近于赤道国家的人种,黑而光亮,黑得均匀,黑得健康。

他跑步的姿态很特别,不是那种临时跑几步的跑,也不是那种进行比赛的跑,而是一种跑步像是走路一样自然而然的跑,是一种仿佛跑就是自己在世界上原本的正常姿态的跑。当时吸引我注意的是他后背上斜背着的一个圆柱形的包,对于这位和我一样进行长途运动的人来说,那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一如我在车座位下塞住的那个小包一样。我相信那里面只有一件换洗的裤衩,最多还有一件背心而已,不会再有更多的东西,任何哪怕是一件牙刷之类的小东西都会成为长途运动的巨大累赘。

因为同向而行,我骑车他跑步,所以在一瞬间里就已经超了过去,因为运动的惯性自己不大愿意刹车,他也不可能因为要和一个骑车的人说话而加速,所以只是打了个招呼便过去了,像是通常在路上遇到貌似都在做理想主义的远行的人一样。

这样骑过去,按照自己的节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才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忘掉。旅程中零星的景象和由那些景象生发的想象,总是有这样瞬间而至又倏然而去的特性,如果不是后来的再次出现往往就很难真正留在记忆里。

那位长途跑者这时候就再次出现在了眼前,这一回他也停了下来,我意识到他彻底停下来对运动节奏的破坏,于是就推着车子和他一起步行了一段。步行对于骑车者和跑步者都是最好的休息方式,比纯粹坐着不动的休息还好的休息方式。

我们沿着烈日下大车时时驶过的马路并肩而行,近乎迫不及待地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他叫熊骥,来自遥远的云南,这是要跑步去北京,迎接北京亚运会。他说着就从身后圆柱形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报道他出发的用塑料袋裹住的报纸。对于当年这种以国家大事为长途极限运动的公开旗帜的做法,我其实有点不大以为然,觉着运动就是运动,何必要找个借口。后来的事情使我明白,这个借口其实非常重要,它几乎是让他人与社会理解你、接纳你的必要条件。并非所有的人都像黄河大桥的那位武警队长一样善解人意,而一旦你拥有了这样一个和公认的大事相联系的名义,你的极限运动的潜在合理性也就被在别人心里普遍确立了起来。

我以为我毕业以后在酷暑中骑车两天,一天200公里去单位报到已经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壮举,和同龄人熊骥近3000公里的长跑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路途太短,时间太短,几乎就是冲刺一下而已。

因为我们都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地,所以相遇与交谈就都为更大的使命感催促着,不能太久,很快就告别,各自重启了自己的旅程。我在骑车逐渐离开他的时候,回头向他挥了两次手,以示珍重和祝福。以为和路上遇到的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就此别过,便永远不会再相遇了。

可就在一两天以后,我报到的单位接到了派出所的一个电话,问有没有我这个人,然后让我去一趟。我很是纳闷地到了那里,居然看到了熊骥。他在跑过这座城市的时候照例露宿街头,被巡逻的联防队员盘查以后送到了派出所,人家看了他手里的报纸以后还是将信将疑,让他提供一个本地的证明人。于是他想到了萍水相逢的我。

这第二次目送他逐渐跑远以后,我觉着我们今生的缘分应该仅止于此了。然而生活总是比创作更奇特,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同一个大院的人民出版社刚刚退休的冯总编辑找到我,说他的一个亲戚认识我,这个亲戚叫做熊骥。

世界之大,世界之小,都在这样单一线索的一再出现过程中被昭示得淋漓尽致。由此我们已经算是年轻的时候的老朋友了。是只见过两次面,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的老朋友。到最近,我赫然看到他的传记书稿的电子版,才对他在那次长途跑步之前之后的人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的人生不易,他的创业、经商和出国,以及和运动和艺术结缘的经历极富传奇色彩。他是我们这一代人里的异数,是一位以自己鲜明的个性和不屈不挠的坚韧,达成了人生自我实现的成功者。

传记的名字是《一个人的马拉松》,我以为非常贴切。熊骥的人生始终奉行的就是这种“一个人的马拉松”的精神。当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距离北京只剩下不到三百公里了。他千里迢迢日复一日地每天奔跑,使自己双腿如黑色的铁柱,使浑身上下精干如最理想的人体雕塑。他目光中那种圣人般的炯炯精神和平和稳定,那种既心怀长远又看淡人间一切的神圣气质,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虽然陆续又有了很多长跑去西藏之类的事例,但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运动保障意识的增强,那些事例几乎都有跟随的保障车或者手推车;多了天经地义的稳妥,却也少了不管不顾的英勇。熊骥当年可是单枪匹马,是名副其实的“一个人的马拉松”。

我们大约都还记得电影里阿甘横穿美国的长跑,他的长跑接近于熊骥,都是由内在精神上的需要生发出来的外在行为。他被很多人追捧,甚至当下就有很多人跟随他跑了起来,说明很多人都有这种内在的精神需要,这种需要用长跑来表达的时候,恰如其分。

他们的奔跑意义何在?何以就能感动很多人,甚至鼓舞很多人?他们的初衷未必是要感动别人,而肯定更多的是要“感动”自己。是以这样毅然决然的方式规划或者刷新自己。很多时候当时跑也就跑了,经过一生的咀嚼,那跑对于自己的长远意味才越来越趋明显和贵重。

现在跑步,长途跑步似乎已经在社会上流行起来。奇装异服的集体跑,起哄式的欢乐跑,凑在一起参加马拉松一边跑一边直播等等都已经屡见不鲜。马拉松已经从一项纯粹的体育赛事,逐渐演变成了现代人的一项集体狂欢。看各地马拉松,北京上海广州南京长春宜春虎门,全国各地的大小城市,一个挨着一个;除了全程半程还有迷你马拉松,从项目设计上就可以看到对于广泛的参与性的充分考虑。人们踊跃报名,从全国各地赶场一样在各个城市之间奔走,常常不惜奇装异服以夺眼球;更有美女俊男,刻意将美貌和好身材傲然忝列其间,强调个性、突出自我,为自己打广告,使马拉松真正成了缤纷摇曳的狂欢节。

仔细想一想,现代生活里还有什么是这样可以人人参与而人人兴高采烈的事情呢?在集体奔跑中,互相比较,互相观看,更被摄像机直播和记录,时时刻刻显示在电视上、显示在朋友圈与各大网站。

那些追逐着密集的马拉松活动,一年到头去各地参赛的人,由此有了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频繁地全国参赛,以奔跑的方式游览一个个崭新的地方,时时愉悦、常常狂欢,过上了一种不同流俗不同凡响的生活,为日后不能再跑的时候,留下了丰富的记忆。

当然,这是跑的时间长了,跑的能力比较强的跑者。一般不那么专业不那么接近专业的跑者,要感受集体跑的魅力,一般会参加跑团。尤其是女性,参加跑团使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也有个比对,收获友谊还收获时尚。在马拉松的队伍里就经常可以看到各种跑团的旗帜,其团体意识的不无夸张的认同状态,已经类似广场舞。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凡事一般都会凑群。现在各种跑团、跑友会层出不穷,人们凑在一起将跑步演化成了带有交际色彩的集体活动,这和骑友会、徒步会的情况大同小异,都是网络时代运动时尚化交际化的表现。

不过,从跑步的本质上来讲,可能还是一个人跑更能享受到跑步的更深入的乐趣。很难想象,一个人只参加集体跑而没有比集体跑多得多的个人跑作为支撑,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高质量的跑步,或者说跑步的原始本意还是孤独的。只有一个人跑步才能享受到跑步最细微最丰富的收获。用耳机将自己封闭起来,默默地跑,更接近于一个跑者的标准形象。马拉松也好,跑团跑步俱乐部也好,有的是兴趣使然,有的是一时兴致,也有的是另有动力的凑群。这和一个人的孤独跑并不矛盾,但是也肯定无法代替孤独跑的那种独有的乐趣。

熊骥那样的长跑,是将跑步的个人性发挥到极致的例子,我们一般的跑者也许更多的还是在本地的生活中,将跑步作为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是熊骥那样的生活的全部。而即使只是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一部分的生活中,我们收获的也绝非仅仅是体力的付出,更有禅定或者打坐一样的自我精神性的关照。也就是那种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将杂念排除,进入空灵之境的时间段落。这其实是跑步作为外人看起来孤独的运动方式的一种特质,正是这种特质,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间,并且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当然有了这种只属于个人的跑步享受做基础,再约了人做双人跑多人跑,或者参加跑团参加马拉松,做一些跑步形式上的改变,也都未尝不可;都是属于跑步者的乐趣之一种。但是不管怎么样,个人跑孤独跑都是所有那些花样跑的基础,具有更大的日常性。

不论群跑还是孤独跑,跑步都使跑步者增加了一种观看世界、体会人生的角度,让自己的生命多了一种存在的姿态,丰富了我们的生命、生命中的时间。当然,这样四平八稳的评论并不能遮掩熊骥那样理想主义的高蹈的伟大。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跑者永恒,是说其长途跑的精神鼓舞了自己的一生,也始终可以鼓舞后来者。这应该是他个人传记的一大社会意义所在,其余记述这几十年里的社会风貌和变迁、人情物理和重大事件对普通人的影响等内容,当然也是传记这一体裁的作品的题内之意。

我非常期待着与熊骥能再次相遇,最好还是在原来那种浪漫主义的理想之境中。

本文为《一个人的马拉松》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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