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圆(小说) 文│雨亮 题记 可能与文中少年有着相似的经历吧,二十多年前的一篇文字,一直不敢信手示人,恐引来非议。但故事的脉络和细节因着岁月的起伏沉淀,却异常地清晰可见。 是那个墨守成规、因循守旧的年代,还是年少无知,亦或是过于在意外界的目光和压力,让原本温暖的家庭在“陌生人”的闯入后不久即分崩离析,陷入无穷的困沌和冰冷。 对无私的付出和关爱有感知,却违心的无动于衷,譬如文中的大哥、还有我。 时间是最好的粘合剂,父子亲情重新弥合,信任彼此。结局在父亲慢慢变老的场景中戛然而止,无声胜有声。 年少的我们太过轻狂,太过执拗,无端错过与亲人的心意相通,心灵相守。如今,幡然悔悟,一切已成云烟,再也追不回逝去的那些暖暖的旧时光了…… 让我们静静感受文字带来的点滴温情吧! 1 父亲以抚养者的身份走进我们的生活,是在生父去世大约一年的光景。这对于十岁的我来说似乎理所当然,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味,至少他的到来,能给我们全家餐桌上添几片腥鱼肥肉,多几分富裕和欢乐。 但是我不能流露出这份欢喜,看到哥哥姐姐们听到母亲要带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做第二任丈夫时,那种怒不可遏和羞辱无奈尽情描绘在脸上。而我无法抗拒兄长的旨意,只好伪装同样的神情回击愁苦矮小的母亲,将那份欢悦深藏心底。 于是,我时常坐在破旧的门槛里仰望浓密的树、天边的云彩,听悦耳的鸟鸣,祈祷有一天那个陌生的男人做我的父亲——假父亲。 说媒的是个看上去极慈祥的本家女人。她每日黄昏时分来我们家,絮絮叨叨罗列出许多那个后来成为我父亲的男人的奇闻轶事。说他从遥远的异地回归故里,吃过不少苦膝下有子却从无往来;还说他有些钱,并答应母亲同意后就盖房子给我们住…… 2 父亲在跨进我们家门的一瞬间,面对几个如阶梯般大小满怀敌意的我们时,我分明觉察到他的尴尬和自卑顺着干瘦青黑的脸颊流淌下来。但他依旧从容而心平气和,像舞台上扮演喜剧的小丑,动作夸张失调。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取代生父,尽管他施展出浑身解数也于事无补。他给大哥买了极高档的香烟,出乎意料,一向反对这门亲事的大哥竟然欣然接收了,并从衣袋内掏出一支劣质香烟递给父亲。父亲受宠若惊,点烟的姿势笨拙木讷,他知道笼络大哥的最好方法就是顺从和友好,虽然在我们看来这充满虚伪、做作。 他给姐姐们买了衣服,给我则是一小包方块软糖外加一双塑料凉鞋,我们阅读着大哥的眼色愉快地收受了。在我们心目中,大哥现在是全家唯一值得信赖的亲人,而母亲则成为次要的,近乎叛徒的角色。 父亲与母亲匆匆见过面后神速地办了手续,又悄无声息地介入了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出现农村传统婚嫁里的热烈场面。 那时的父亲已不再年轻,北方冰冻贫瘠的土地和乍寒乍暖的气候使他看上去沉稳持重、不拘言笑,像一棵年代久远失去滋养的老榆树。但因了我们的默许和接纳,仿佛春天提前降临,重又勃发出新的生机和绿意。 他认为这就是叶落归根的家,他的笑容偶尔堆积于眼角或眉稍,作出与年龄极不和谐的表情,并且竭力讨好我们的欢心。 他曾带来过一辆半新自行车,这在农村可说是件奢侈品。每天黄昏,我们推着它到附近的小学操场练习学骑,结果不是车头撞歪就是车带被扎破。 父亲似乎并不介意,也不去阻拦,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野性。面对焕然一新、充溢丰富的生活,咀嚼着醉人心肺的鱼肉和香甜可口的大米白面,我们终于品味到父亲的作用,也因此承认了这门亲事。 3 父亲没有食言。他为我们盖了两间瓦房,翻新了破烂不堪的老屋,还说要为大哥寻一份临时工作,被大哥婉言拒绝。我们清楚,父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在我们走出家门去邻家玩耍时,村人那种羡慕嫉妒又分明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态令我们不寒而栗,无时无刻抹不掉生父留下的美好形象,这是父亲无法代替的。 但父亲好像一无所知,他依然执著地用物质改变着自己的形象与地位。望着他消瘦高大几乎没有肉的身躯,我们都无奈地叹息着,却不去惊扰那个无谓的梦。 或许我们过于注重外界对家庭的鄙夷和成见,无法容忍父亲富足的财产和圆滑的性格。他完全缺乏生父朴实淳厚、温和善良的品性。他锋芒毕露、自信凌人,这在传统守旧的农村是个致命弱点。 他为我们盖房修屋无非是希望能尽快得到认可,做无可争议的一家之主,他付出的代价据说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积蓄,忘记后半生如何度过。 然而,父亲的举动被同族人看成是一场阴谋与骗局,一些关于他的传言断断续续送进我的耳孔。说他与前妻虽然离婚,但仍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充实家业、盖房修屋并非给我们住,而是等条件成熟后接他唯一的亲子到我们家…… 听到这些毛骨悚然的传闻,我们有一种被愚弄和欺骗的感觉,愤怒和仇恨是可想而知的。我们甚至发誓要让这个可怜的老头好梦难圆。 现在回忆起来,我猜想:如果父亲一贫如洗,如果平庸无奇,如果淡泊不求虚荣……我们也许会轻松接受他,并喊他“爸爸”而不是”叔叔”了。这是父亲的悲哀,也是我们的悲剧。 我们相信流言,以至于精神上惩罚父亲,这是他不曾想到的。在生父死前住过的老屋的土墙上,我们重新挂上生父与母亲的合影照片,母亲曾执意请求我们摘下来,唯恐生出事端。但大哥不去理睬,他剪掉了母亲的那一半。 就这样,生父的亲情便活泼生动地荡漾在我们周围。时刻感受生父带来的温暖,使我们有足够的勇气与毅力打磨父亲心底的梦想。 4 父亲终于未能取代生父,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这一点。生父两周年那一天,前来祭奠的亲戚朋友和本村男女将我们家围得水泄不通。看到满眼的白色与黑色,听到的同情与怜悯,我们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以后的几日,在我们莫名其妙的沉默和淡漠哀伤的表情之下,父亲的脾性愈来愈坏。一次与大哥的争吵过后,他突然抱起一瓶白酒极响亮极痛快地“咕咚咕咚”喝下去,企图制造一种壮士视死如归的场景。但大哥没有任何反应,撂下一句“你宽然能做我父亲”后摔门而走。 父亲只是喃喃自语,颓唐地倦缩进竹椅里,高大挺拔的身躯显得渺小而苍老。 父亲仍然做着最后的挣扎,他不甘心失败,他试图改善冷战局面,希冀重新换回我们对他的敬畏和爱戴,享受生父的特权,可是已经晚了。 饭桌上,他亲自为我们盛饭、夹菜,说毫无幽默的笑话,找可以交流感情的话题;他亲自下厨,用极不熟练的烹调手艺,烧难以下咽的红烧硬排骨,做咸得发苦的粉条炖肉,他隔三差五给大哥买烟,买衣服。他苦心经营的友善氛图,倒使人觉得那太象电影里引诱小孩说谎的骗子。 看到他焦灼不安、蠢蠢欲动的紧张神情,我们欢欣鼓舞并抱以嘲讽和讥笑。我们开始变得无所顾忌、大胆放肆,对他的训导嗤之以鼻。 许多次,我们似乎达成某种默契,谁都不去搭理他,使他发觉自己成为家庭多余的人,而对母亲却表示了过份的热情。 父亲因此常常坐在他亲手建造的房间里一言不发,任由我们出出进进。他抬起小小的头颅望天或闭目养神。他孤单得无所事事。 5 父亲的彻底绝望和失败,以致使他作出惊心动魄的抉择:一个有阳光的明媚早晨,他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生活两年之久,令他厌倦麻木的地方,像孤独的飞雁飘向温热的南方。没有人知道他去向何地,他带走了所有几乎可以带走的东西,随同前往的还有母亲。 这确实让我们困惑不解。我们难以想象他们在静寂瑟索的秋夜如何策划这起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的愚蠢使他们在众目睽瞪之下堂惶溜走,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用粗鲁肮脏的语言发泄着对父亲的仇恨,诅咒母亲的背叛,她太令我们失望。全村的人像欢呼英雄似的拥戴大哥,他为清白的家族除掉了一块拌脚石。父亲的故事成为村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当这一切的喧嚣过后,我们复又回到从前艰难贫穷的生活,没有人再理会我们。大哥很不情愿地支撑起父亲的重担,他依旧抽极劣质的香烟,让呛人苦涩的气味弥漫整座老屋。 6 那个存留在父亲心底的梦想并未因他的出走而泯灭。一年之后,母亲将我的户口迁至他的名下,这是父亲的故乡。 作为养子和继承人,我的姓氏随了父亲,尽管我是极力反对的,我弱小的年龄无法抗拒父亲的决定。 从陌生、怪异的名字中间,我读出一丝悲观的讯息,我将永远守候在这个干瘪、与我没有任何血缘、亲情关系的父亲身边,直至他生命终止。我的情绪一度消沉而不能自拔。 父亲当然有权利在这片厚重的故土上重植一片绿地,我能感知他的喜悦是发自肺腑的。他似乎淡忘了昔日我们全家对他的欺辱,尽心竭力抚育我的成长。 他的悲哀莫过于无子继业,他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倾心对我的教导,他的阅历古老丰富、语气平缓,如涓涓溪流永不枯竭。我只有默不作声,低头听他的一番理论,幼小的心灵却无名升腾起一股抗争的背叛,这股抗争竟与大哥的执拗如此相似。 我没有如他意想的那样功成名就。我的愚笨使我过早地辍学而步入社会,成为茫茫人海里一滴水珠。父亲显得很失望,但又无能为力,他的安慰和鼓励对我无异于莫大的讥刺。 我不止一次暗地里诅咒父亲,甚至期望他尽早在我眼前消失。可是我势单力薄、无依无靠,精心酝酿的计划付之东流。看到他健康而轻松地活着,我的仇恨愈加强烈,这股仇恨曾令我万分惊诧和恐惧。 在一切都保持在平静温和的氛图里,我决定离开父亲的家。 我用一种非常和缓的语调讲述自认为光明的前程以及离开的原因,我尽量表达得婉转动听,不留痕迹,将隐藏的真实思想溶解在声音之中。 冬日惨白的阳光从窗棂外稀疏地流泻下来,隔断在我们中间。透过躁动的光影,对面的父亲虚幻朦胧,我尚无法真切看出他的表情,只隐约记得他静静地聆听着,还不时插上几句询问的关切,并没有责难和反驳的意思。 我的计谋竟然在亲热的谈笑间得逞。 我惴测父亲当时作着怎样的努力没有与我发生争执,他知道自己做的后果,他完全有理由留下我,但是没有。看到他亲手栽植的小树枝繁叶茂,他谈笑风声,不曾有半点影响我们情绪的事情。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父亲的亲切与友善。 7 以后我来到千里之外的省城,繁重的工作,忙碌的生活使我无暇顾及远方的亲人。那一条父亲与我之间仅存的感情血脉从此断断续续,最后竟荡然无存。我与父亲的关系从此一蹶不振。 每逢短暂的探家,我都会看到父亲在牌桌上挑灯夜战,母亲的数落亦无济于事。他完全沉醉在一片围城的世界里,对我的归来他全然不顾。他逢人便说:我指望不了。我能说些什么呢?只好任由他去。我知道父亲晚年的生活将是凄凉无助的。 最近有急事返家,径直走进熟悉而又冷清的场院,推开房门,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涌来。父亲斜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单下是他骨瘦如柴的身躯起起伏伏,白发像一堆茅草凌乱地遮住头顶,数不清的皱纹如刀刻一般记录着他的年轮。 呆望着衰老可怜的父亲,我感觉内心一阵颤抖,泪水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积郁已久的往事此时历历在目。迷朦中,我轻轻地替父亲盖上一床厚被,生怕惊扰他甜美的梦境。 父亲的梦该是圆满的时候了,我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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