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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华文学•小说】程远洋/陕西/病房里的故事

 曾令琪西南文学 2022-01-05
大中华文学·小说


——微刊总第16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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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程远洋,陕西泾阳人,现为西咸新区永安医院内科医生
  

  

病  房  里  的  故  事 





春雨潇潇,不知不觉下了一整天了。
今天来了好几个危重病人,累得我有些疲倦了,趴在桌子上小憩,护士佘文喊我:“艾医生,有人找你!”话音刚落,一个老头来到了我的面前,他灰容土貌,头发花白,个子矮小,穿著破旧但干净整洁,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艾医生,你不认识我了?”他涨红了脸,略微有些激动,这个长相特别的大哥在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来,原来是他,“噢,你是荀大哥,快坐!”我赶紧给他拉了个板凳。“谢谢你啊,我妈出院后一天比一天见好,按你的叮嘱在我们当地医院定期复查,快一年了一直说要当面谢你,因为疫情来不了,今天抽空来看你,这不我拿了点香气扑鼻,颗粒饱满的大红袍花椒,是我妈一粒一粒精挑细选的。”“不不,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我赶紧推开了他,他脸色有点发白,眼圈有些泛红,咬着嘴唇,身子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我令他手足无措,很难为情,他嗫嚅地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不然我不好给我妈交代。”佘护士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她快人快语:“你就收下吧,人家大老远冒雨而来,不然就不近人情了!”我只好收下了。他又诚恳地说感谢我的话,我再次给他交代要定期复诊,并注意饮食。他要赶最后一趟班车,我们就匆匆道了别。透过窗户看见荀大哥撑着雨伞,疾步快走消失在雨雾中,雨仍淅淅沥沥的下着。
我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礼拜天,那天刮着西北风,天空飘着小雨,早上科室没来病人,中午我们医护人员在一起吃饭还开玩笑说今天老天爷给我们放假了,谁知临近下班,护士佘文喊了起来:“马上要来两个病人,这两人名字咋一模一样,年龄也一样,是不是信息录重复了?”我仔细的查看电脑上的两个待收住院的名字,一个叫苟清香,一个叫荀清香,都是八十岁,我给佘文说了你看仔细点,她有些不好意思。不一会从科室的门口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一位个子矮小的男子一手掺扶着一个老婆婆,一手拿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老婆婆瘦骨嶙峋,雪白的头发象稻草似乱蓬蓬的,腰佝偻着近乎九十度,一只手捂着肚子,不断地呻吟着,表情很痛苦,护士连忙上前招呼老婆婆坐下趴在桌子边,话说这个老婆婆刚落座,楼道又传来了一阵局促杂乱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大夫快来,快收住院!”我们一看有好几个中年男女推着一个轮椅快速到了护士站,轮椅上坐着一位体态虚胖、面色恍白,低垂着头、虚弱无力的老婆婆。佘护士指着先到的老婆婆说人家来得早,先给人家办住院手续。坐着轮椅的老婆婆的一位家属,一位肥硕的女人,衣着考究,满身挂着金货,听了佘护士的话,好像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嘴角扬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冲到护士跟前:“什么意思,你们不知道轻重缓急,分明我们病重,应该给我们先办,你们办不,不然我要投诉你们,我要拍抖音,发视频,让我的粉丝看看你们啥态度,我还认识你们院长,不信我现在打电话......”女人一手指着我们,一手使劲拍着护士台,嘴里的话像连珠炮似的不假思索就蹦了出来,其他的家属都铁青着脸,头扭向一侧不说话,家属的神态也无形的助长了那位女人更加咄咄逼人。这时不知谁叫来了护士长杨静静,护士长个子不高,但办事干练果断,高年资的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处理过很多麻辣棘手的问题,她赶紧上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急不躁说人家先到,再说人家病也重,该给人家先办。结果女人的态度较前更加蛮横无理,不依不饶,围观的患者和家属越聚越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躁动的气氛,事态马上发展到了不可控制无法收场的地步,这时先来一步的婆婆抬起了头,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话了:“给她先办吧,我不要紧。”婆婆的陪人也说给人家先办吧。就这样这场风波平息了,相继把他们安排在了一个病房,先来的婆婆叫荀清香,后到的婆婆叫苟清香。
我详细地询问了她们的病史,仔细的查了体,心里大致有了底,她们都是肠胃问题。荀婆婆主要症状是纳差、反酸烧心,病程有一个月了。苟婆婆以前患有脑血管病,有认知障碍,就是轻度老年痴呆,她这段时间主要是呃逆呕吐,人也瘦了一大圈。我很快下了医嘱,接下来给家属告知病情并签字确认。
我先叫来了荀婆婆的儿子,乍一看他的长相让我立马想起了《悲惨世界》中的敲钟人加西莫多和《聊斋志异》中的乔女。他口眼歪斜,一侧面部的肌肉有些塌陷还不时的抽动,整个颜面严重失形,简直不能用丑陋来形容了,年纪约摸六十开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劳动布,看起来有年头了。当然我对待患者不论贫富贵贱、貌美丑陋、年老年少都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只不过这个长相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太让我震惊了。我详细的告知了病情,他听的很认真:“目前主要是给病人对症治疗并加强支持恢复体力,后天做个胃镜,胃镜有普通的、无痛的,无痛的有一部分自费不报销,但病人少受些罪,你们自己选择。”他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让他坐也不坐,我都不好意思了,最后站起来和他谈话,他说:“大夫,你说咋办就咋办,就无痛的吧!”然后他签字回病房了。
接着我叫苟婆婆的家属,那个胖女人来了,经过早上那番闹腾,我领教了她的难缠,所以我暗暗告诉自己和她谈话要滴水不漏、严丝合缝,不能让她挑出一丝一毫的瑕疵,留下口实。她说她是苟清香的女儿,病情她要先知道。我说苟婆婆的病情可能更复杂一点,虽然脑血管病稳定,但有轻度痴呆,她说的症状不完全准确,我刚把这句话说完,她不乐意了:“大夫啥意思,我妈就是上了点岁数,咋能是痴呆,就是稍微糊涂点!”“那不是痴呆是啥?”她不做声了,但她扬起了头,眉毛吊了起来,神情显然不对了。我接着也给她说明确病因要做胃镜,“有可能是啥病”,“胃炎、胃溃疡、胃癌都有可能”,“胃癌你们能治吗,能治好吗”,“我们就是个普通的基层医院,在没确诊之前说进一步咋治疗是不是太早了,如果你们现在要转院也可以”,“你这是推诿搪塞病人,病查出来了,又治不了,这不是折腾人吗,耽误了病情,还叫我们白白花一大笔钱”。”一大笔“三个字语气很重,字音拖的很长,“我有两个哥哥,做胃镜我可做不了主,责任我可担当不起!”说完摔门出去了,我愣在那里硬是久久没缓过神来。在冰冷的医院里,我面对着痛苦绝望的病人和焦虑无助的家属,尽量轻声细语、语气委婉,语言温和,从来不说一些过头、刺激的话,即使有怨气、受委屈也隐忍不发,默默承受,我坚信我的宽以待人、以心换心,他们最终会理解甚至感激我的。准备明天再找其他家属好好谈谈,正在关电脑,这时来了一位瘦高个,一身西装文质彬彬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冲着我笑,给我点头哈腰,他自我介绍:“我认识你们院长,我是苟清香的儿子,我刚知道我妈住院就来了,我妹妹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有啥给我说,我们积极配合治疗,花多少钱无所谓,住院了我们就放心了......我在政府部门上班,有啥事找我,打扰了。”他的一番话入情入理,听起来让人顺耳舒心,他满脸堆笑走了,忘了叫他签字,刚准备叫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是苟清香的儿媳,”把我搞蒙了,“刚才不是?”“那是我大哥,我是二儿媳妇,我妈和我过日子,做不做胃镜我说了算,他们说的比唱的好听,都不拿一分钱。自从婆婆糊涂了,我没法上班,在家服侍婆婆,我儿子上大四,准备考研,正是花钱的时候,我老公没技术平时打零工。大哥怕老婆,是个滑头,妹妹日子好,但会算计、抠门。他们都认为我婆婆的二千多点的退休金我们一家花了,你说婆婆吃喝拉撒还要吃药那个不花钱,只要治治不吐了就行了,在说也八十岁的人了......”她话里有话,说个没完,好像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倾诉对象,把陈年积怨一股脑要告诉我,当然倾听是一门艺术,我不能打断她,不然她会认为我不知道她的艰难,她的无奈。她也要强烈的给我传递这样一种信号,她不是不愿意花钱,而是其他子女不管。这种因家庭纠纷本来可以治好的不是致命的疾病,最后越拖越严重,眼睁睁地看着患者病情贻误甚至恶化,我无能为力只有为病人扼腕痛惜。当然我们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来为他们化解矛盾,更没有权利对他们横加指责,妄加评判谁对谁错,再说我们的话有说服力吗,他们能听吗,他们愿意听吗?
佘护士是夜班,她看到我和家属谈了很久,催促我回家,二儿媳也有些不好意思,签了字走了。回到家快十点了,我草草的洗漱完毕,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查房荀婆婆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不反酸了,早上还喝了半碗稀饭。苟婆婆吐得次数少了,我再次询问二儿媳做胃镜的事,她板着脸说,暂时不做胃镜,缓缓再看,我知道这是推辞更是拒绝的话,我说诊断不清,治疗不当,你们要承担后果,她看着我默不作声。
第三天早上给荀婆婆安排做胃镜,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可她的儿子不见,没家属咋行呢,我正发愁,护士长杨静静给我说荀婆婆欠费了,今天早上她远远地看到荀大哥在汽车站等车,估计回家筹钱去了,只好等等吧,早上十点钟荀大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额头渗出了细细的密密的一层汗,一直给我们说抱歉的话,果然回家取钱去了。早上给荀婆婆做了胃镜,手术很顺利,镜下看到胃有浅表溃疡,胃窦小弯侧粘膜充血水肿有些隆起,取了三处活检,活检结果大概要三四天才能出来。
这天我值夜班,晚上九点我查完了房,处理完了医嘱,荀大哥来了,他仍那样客客气气,不断的说着感激的话,我对他说:“这是我的职责,没什么。”我随便问了一句:“荀大哥,今天早上你回家了,你家里还有啥人?”“艾医生,实不相瞒,我是贫困户,我爸死的早,家里本来我和我妈我妹三个人,我妹妹是个残疾人,我年轻时家境还可以,但人家都嫌弃我妹妹是个累赘,就这样一拖再拖没成家,前几年我妹妹得了一场紧病走了,现在我也快六十了,老大不小了,再说老母亲上了年纪,要人照顾,我寻思着就这样过吧,咱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我有低保,再加上亲朋好友的帮衬,也过得去,有病尽量给她看,有我吃的就不能叫她饿着,有我穿的也不能叫她冻着,我妈一辈子不容易啊……”我一直认为荀大哥拘谨、不善言辞甚至有些唯唯诺诺,想不到他对我侃侃而谈他的过往,说到他的母亲很动情,眼睛里放出异样明亮的光彩。“我说多了,让你见笑了,我不该给你说这些,耽误你了。”他朴素的话语触及了我的灵魂深处,这个面貌丑陋无比的大哥,难道不是和加西莫多、乔女一样性格善良、心灵美好,他也用他的实际行动完美的诠释了儒家倡导的温良恭俭让五种德行。
又过了两天,荀婆婆的病检结果出来了是轻度不典型性增生,我告知了荀大哥,再次详细地谈了这个病有癌变的可能,一再叮嘱他注意饮食、按时吃药,还要定期复查,必要时手术治疗。再过了两天,那天早上刚查完房,楼道里喧闹嘈杂,象炸开了锅似的,我一看,楼道里挤满了人,原来是苟婆婆的三个家属在打架,胖女人、大哥、二儿媳三个人你推我搡,互不相让,气急败坏,扭作了一团,口里骂爹喊娘,互相指责埋怨,甚至最绝情最恶毒的话也从嘴里不断跳了出来,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拉开了三人,胖女人瘫坐在地上,呼天应地,嚎啕大哭,一把鼻子一把泪:“他们都不管老妈,我妈命苦呀!我是个出门的女子,我一大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大哥也气冲冲地说:“弟妹一家把老妈的钱花光了,看病她舍不得掏钱,这事闹得让大家耻笑了,对不住大家了!”二儿媳委屈地说:“你们都耍好人,都做好人,那三瓜两枣我不稀罕,这些年到底是谁管的老妈,到你们家我估计一天都呆不下去,你们试试看呀!”说完,她旋即收住了一副委屈样,做出要拼命到底誓不罢休的架势。我们三番五次的劝说无果,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最后他们感到有些无趣,悄悄溜走了。
荀婆婆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饭量也大增,荀大哥很高兴,第七天我给荀婆婆办理了出院手续。苟婆婆的三儿媳也要求出院,我只好出院医嘱这样写:进一步检查明确诊断。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过去了,我们过的紧张而充实。大概过了三个月,一天早上护士长给我说苟婆婆前几天死了,死时没人在身边,都冻僵了,还是邻居发现的,在办丧事这件事上他们子女意见出奇的一致,多年没有走动的远房亲戚,好久没有联络的朋友邀请来了,重金请来了省里正规的剧团唱了五天五夜大戏,还请来了专门的哭灵人,苟婆婆的家属也捶胸顿足、肝肠寸断,高高的白幡白灯笼白花花一片通到了天上,送葬的孝子贤孙的队伍有半里地长,惊动了半个县城,人们都说老太太没白活,她的儿孙孝顺大方,葬礼办的风光体面、隆重排场。
不久新冠疫情爆发了,全国上上下下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抗击新冠病毒,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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