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军》,或者《红色骑兵军》是三十六个短篇小说,作者巴别尔。三十六个小说写的其实是一场战争,布琼尼率领哥萨克骑兵深入波兰作战。战败了。小说写的是细节,一个个局部,不是站在指挥员的角度战略战术,由面及点,铺叙可歌可泣、英勇顽强,不是这个套路。写尽了哥萨克的粗鲁、野蛮。其实是苏联红军的野蛮。烧杀抢掠、强奸,无所不为。一位排长死掉了战马,于是带着枪到处寻觅好马,放火、杀人、抢劫,瞎了一只眼的他终于如愿。几个贩卖私盐的女士上了他们的军列。两个姑娘惨遭轮奸,一位带着婴儿的妇女最初受到保护。可是,次日清晨被发现怀里夹带着盐时,被其中一人直接开枪打死。去居民家里找吃的,找不到就拔出枪来威胁,把家具点燃……“兄弟部队的战士在离我们营地几十俄里的地方碰见过阿弗尼卡。他伏击掉队的波兰骑兵,或者在树林里四处搜索,寻找农民藏匿的马群。他火烧村庄,以藏匿罪枪毙波兰村长。他单枪匹马像凶神恶煞一般搏斗的余音,他这匹孤狼偷袭人烟稠密的村落的余音,不时传至我们耳际。”有时很用力地写景物:“风像一只发了疯的兔子在枝桠间跳跃着飞掠而过。”“村子在浮动、膨胀,红褐色的泥浆从村子各处寂寥的伤口流淌出来。第一颗星星在我头顶上闪烁了一下,旋即坠入乌云。雨水鞭打着白柳,渐渐耗尽了力气。夜色好似鸟群,向天空飞去,于是黑暗把它湿淋淋的花冠戴到了我头上。”作者发表《红色骑兵军》,惹怒布琼尼,引起一场对他的批评或批判,但是高尔基保护了他。法国历史学家苏瓦林在《同巴别尔的最后谈话》一文中披露,巴别尔在言谈中曾两次冒犯斯大林。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布琼尼妻子突然自杀,但传说并非自杀,而是被丈夫杀死,因为她对逮捕托洛茨基极为愤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九日斯大林妻子阿利路耶娃自杀。有人把两桩自杀联系起来,怀疑出于“同一模式”。巴别尔认为这种传言并非不可信,对苏瓦林说:“布琼尼杀死妻子,又娶了位资产阶级小姐……斯大林知道他历史肮脏才用他。斯大林不喜欢历史上没有污点的人。”至于布琼尼的“污点”同斯大林历史上的“污点”有无相似之处,巴别尔说:“我们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些话很可能传入了克里姆林宫。另外,巴别尔在作协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发言中曾说:“杜撰出来的庸俗官话只会对我们的敌人有利……我们倾诉爱情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如果长此以往,我们将像足球裁判那样对着话筒表白爱情了。”谁都明白巴别尔所说的“表白爱情”是指对斯大林表达热爱,斯大林当然也明白。此后巴别尔便受到监视,他的一言一行都被密探记录下来,存放在克格勃的档案室里。但他最后的死亡颇具戏剧性。本来要被收拾了,但是克格勃的头子叶若夫保护了他。叶若夫之所以保护他是因为叶若夫的妻子欣赏他的才华。没有叶若夫的保护,他早倒霉了。但叶若夫的保护又害了他,因为叶若夫奉命干尽坏事,作为替罪羊被干掉了。作为被叶若夫保护的人,他也倒霉了。他被控告三项吓人的罪名:托洛茨基分子、外国间谍和恐怖分子。他受到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拷打他是为了利用他打击别人,有的人因此倒霉了,有的不。他招供以后反悔,反悔没用。他申诉,申诉没用。他请求完成他的著作,请求没用。他于一九四〇年一月二十七日在莫斯科被枪决。埋葬地点不详。在斯大林死后被翻案,结果死亡日期被一位官僚随手一写,竟改为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七日。他死在何时、何地其实并不重要,他为什么会死才值得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