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中产阶级家庭里,有温柔爱家的妻子,有一双可爱的儿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所有人的眼里,这都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沉默寡言的他毫无征兆地留下一封信,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决绝地抛妻弃子,与原来的生活一刀两断,他不再做证券公司的经纪人,他要画画,而且他必须画画,强烈的创作欲望控制着他,这种欲望就像生长在他体内的本能。他的出逃,是在寻找回家的路,他就是《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 每个人都有梦想、欲望、热情和爱,它们就蛰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它们或佛或魔,佛魔之间住着一个叫做良知的心灵卫兵。它把守着社会赖以存续的规则,它是驻扎在每个人心里的警察,监督本能的欲望不要为非作歹。人太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太过害怕遭受别人的责难,所以亲自把敌人迎进了家门;于是卫兵持续地监视着他,警惕地捍卫着其主人的利益,无情地摧毁任何刚露出端倪的、不服管束的欲望。良知迫使他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利益至上。它是强劲的纽带,联结着个体和整体,而他在说服自己相信社会利益比个人利益更为重要之后,就难免会沦为这个监督者的奴隶。在世人眼里,服从“卫兵”的管理,遵守规则,可以享受世间的快乐,而一旦欲望失控,那就冲破了佛魔界限,成为社会之中的异类。四十岁之前斯特里克兰,乖乖遵守着心灵“警察”的看管,至少在他外在的表现是乖顺的。时光流逝,随着岁月增长的还有膨胀起来的欲望之魔,他要表达自己的内心,这种狂热成了一头野兽。他的梦想、欲望和热情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就像着魔一样,他的身体再也束缚不住它们。他只能对它们举手投降,表示臣服,风平浪静的生活现状再也伪装不下。所谓的世间良知“卫兵”再也把守不住欲望,他的本性暴露无遗。为了满足创作的欲望,为了寻找不知在何处的、能安放他心灵的家园,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别人骂他自私、背叛、暴躁、恩将仇报……,也不在乎别人的认可或夸赞。创作欲望使他完全物我两忘,穷困潦倒时一个星期都吃不到食物,瘦得皮包骨头,但他精神非常自在惬意。他照料自己的身体,只为了让身体满足内心的创作欲望,为了寻找他的精神家园。他到处流浪,寻找精神归宿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斯特里克兰终于找到了他的伊甸园——塔希提,那是远离喧嚣的世外桃园。 塔希提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荒岛,天蓝海蓝,周围绿树成荫,到处万紫千红,空气芬芳又舒爽,那里住着土著人。他与土著女人爱塔结婚,住在他们的小木屋里。在这里,他没有满身戾气,不再是自私、暴躁的怪人。他和其他土著人一样,除了腰间系着的帕丽欧,全身赤裸,在森林深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的内心快乐而安宁,他白天画画,傍晚时分妻子爱塔做饭,他去小溪里洗澡,吃完晚饭坐在走廊上抽烟、聊天。他和塔希提彼此接纳了,在这里他不再痛苦挣扎。这里没有束缚他的道德、规则、人情……,他的灵魂终得安宁。他作画,在任何可以画画的地方,树叶上,墙壁上,石头上……在这里,他拥有了完整的自己。斯特里克兰是勇敢而纯粹的,为了理想不惧一切,彻底做了自己。即使他已经四十岁了,即使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他为梦想,抛弃安逸的现世生活,坚定地、百折不挠地追求梦想,满足内心深处的欲望。他活得坦诚、纯粹,因此真正“活过”。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在斯特里克兰为追求梦想而活着的每一天里,都是他真正活过的日子。芸芸众生中,有多少人临死之前的失望,不是因为是生命的消失,而是感慨自己从未真正的活过。在小说中,斯特里克兰是一个冲破规则的“野兽和魔鬼”,却成为了现实中每一个挣扎在怯懦人群中的“英雄和天使”!活出自我需要代价,甚至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斯特罗夫太太从未爱过丈夫,但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她以为如此也好,能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爱上了斯特里克兰。爱欲火一旦点燃,她无力扑灭,只能任由它燃烧,最终自焚其中。也许从爱上斯特里克兰那天开始,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她当初死活不让斯特里克兰进家,就是预感到爱之火会毁灭她。在伦理、爱情和遗弃的纠缠中,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爱情最好的宣誓:能为本心活一次,她宁愿飞蛾扑火。 都不理解斯特罗夫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斯特里克兰,他对他有夺妻之恨,背叛之恨。当初,斯特里克兰生病差一点死在发霉的小旅馆里,好心的斯特罗夫救了他。斯特里克兰不仅不感激他,还对斯特罗夫百般嘲笑、挖苦,与他的妻子暗通款曲,最后他深爱的妻子为此自杀。即使这样,斯特罗夫还是放不下斯特里克兰,照顾他,帮助他。斯特罗夫为什么会这样做?那是因为斯特罗夫讨厌自己,崇拜斯特里克兰,崇拜他活成了自己理想的模样。他多么想成为斯特里克兰那样的人:他放诞、不羁、霸道、自私、坦诚,是艺术天才;他活得自在、纯粹、无我,从不左顾右盼!而他永远成不了斯特里克兰,他蠢笨平庸、懦弱胆小,他为了得到别人的喜欢,到处讨好,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虚张声势的事……因此,他珍爱斯特里克兰。人与人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关联,有些人此生此世的相遇不过是再一次重逢,他们在几生几世之前就已经相爱相杀了。斯特罗夫无法恨斯特里克兰,他怎么会恨梦想中的自己呢?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月亮”。斯特里克兰的“月亮”是艺术梦想,是寻求心灵归属之地,是找到真实自我;斯特罗夫的“月亮”是成为坦荡的天才艺术家;斯特罗夫太太的“月亮”是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布鲁诺船长的“月亮”是用自己的双手把与世隔绝的荒岛建设成一个美丽温馨的家园;而对于亚伯拉罕医生来说,他的“月亮”是找到一个能盛放躁动不安的内心的故乡,为此他放弃了令人觊觎的位置,疯狂地放弃了光明的前途,放弃了名誉、才华、财富,过着最简单、朴素的平凡生活。别人认为他疯了,可他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让你感到舒服的环境里,让你的内心得到安宁是糟践自己吗?难道成为年入上万英镑的外科医生、娶得如花美眷就算是成功吗?” 这是拷问人为什么而活着,人的追求不同,当有不同的答案。也有的人会把怨恨、伪善、阴暗的执念进行到底。斯特里克兰太太一边对丈夫怀恨在心,一边又虚伪地声称对丈夫爱从未减少。她得知丈夫为了理想而抛弃她时,就意识到她将再也不会战胜对手,不能把丈夫控制在她的手心里,于是怀恨在心,露出了阴险歹毒的面目,诅咒他“染上恶心的疥疮,浑身发烂”。她宁愿自己一辈子生活在怨恨里,也不愿意和斯特里克兰离婚,理由是“我为什么让他自由呢?”,如她所愿,斯特里克兰真的死在比疥疮还可怕的麻风病上,真的浑身发烂,双目失明了。可若她知道真相应该会很失望,斯特里克兰实现了灵魂的自由,一直困在他心里的创作欲望得以满足,他的灵魂和肉体得以和解,他终归于宁静,他并没有因为“染上恶心的疥疮,浑身发烂”而感到非常痛苦。当然,后来斯特里克兰的作品价值连城,成了世界公认的艺术大师,但这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生命的冲动,创作的激情,理想的实现,一切都是为了灵魂的满足,而非名利。他不知道,他的功成名就,让他的妻子继续扮演她是个斯特里克兰亲密家人的角色:“谈起斯特里克兰时,好像他们之间一直恩爱亲密。”有的人一生生活在面具里,面具漂亮又可爱,能得到别人的赞扬和羡慕,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天长日久,她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邪恶的面孔时,让人不寒而栗。她的怨恨和伪装,这种执念又怎么不是一种魔呢?“世界到处都是古怪的人,他们做着古怪的事情;也许他们知道,人并不能做他想做的自己,而只能做他不得不做的自己。”这套理论,斯特里克兰太太做了最好的实践。她做了“她不得不做的自己”,不过是得到现实生活里“六便士”而已。经典文学是世间百态的浓缩、提炼和升华,读完之后,弘一法师的名字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个多情的富家公子,有一天忽然丢下妻子儿女出家去了。无论曾经深爱的妻子如何苦苦哀求他,他丝毫不动摇。弘一法师是苦行僧,寒冬里也是芒鞋草席,可他乐于如此修行。临圆寂时,他用“悲欣交集”概括自己的心情。悲从何来?欣为何事?弘一法师抛却世间杂念,修行得道,做他自己,是他的人生圆满。《霸王别姬》里,师兄说程蝶衣“你这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入戏太深,唱红了戏,程蝶衣一直活在自己的角色里。在戏里活,也在戏里死,对程蝶衣来说,是他的圆满。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轮“月亮”,谁人不想追明月?可一想,它如此高远难寻,还是贪恋尘世更踏实和稳妥。世间人大多活成了“斯特罗夫”:讨好、妥协、忍耐、懦弱,也有不少人活成了“斯特里克兰太太”。如果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不敢直视燃烧的热情,就不敢活出真实的自己。只能背对白月光,数着握在手心里的“六便士”假装着拥有一切的快乐和满足。只是在夜阑人静的不经意间,那句“不疯魔,不成活”的台词,会撞击着懦弱的心。作者简介:任静,高级教师,枣庄市作家协会会员,枣庄市散文创作委员会成员。曾出版散文集《时光深处》,作品散见于省市级各类报刊、杂志。居于小城,在工作之余闲散读书,安静写文。惟愿用文字记载流年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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