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豹,担壅,开飞机,打大炮 文 | 南蛮 这些陈年旧事,其实可以不提的,它们便湮灭在时间里面了。我不能像张爱玲寻出铜香炉,燃起一炷香,开始跟你说旧上海老香港巷井里长出的故事。她的伤感都是优雅的。我们呢,刚从泥地里出来,腰酸背疼腿抽筋,一屁股坐在贱草丛里,最多燃起一根劣质的香烟。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它真的如烟。袅袅升起。 三豹,担壅,开飞机,打大炮,这又是何意?其实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有了这样一句类似童谣的玩意,当然,大多数童谣也是不讲逻辑的,就好像小燕子,穿花衣,可我见到的都是黑白的燕子,穿花衣的那是大公鸡。三豹是谁?其实就是张三李四,过去人家里都要多生几个男娃,跟邻居打架也有力,有人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唤为龙虎豹,久而久之,豹子就成了老三的代称。担壅即挑粪,灌溉蔬菜瓜果,才能换点碎银糊口。开飞机打大炮大概只为押韵(壅、炮二字方言押韵),还会和担壅之间产生强烈的反差,趣味十足。 第一个三豹,他咧开嘴走过来了。你一眼就能记住他的面部特征。他闭上嘴巴后,上部的牙齿便覆盖住了下唇。那是暗黄色的,气息强烈。下唇是乌紫色的,与牙齿对应着,你可以在心中暗想色彩明暗对比度,哦,这是你们城里文化人的说法。你要费劲地把眼睛从他鼻子下部移开,毕竟不方圆的地阁你也不愿欣赏,那么不饱满的天庭你也懒得多看。但最重要的标志还是他的龅牙,于是大家唤他龅牙鬼。可能他不想上牙盖下唇,想方设法开口说话,不是东家长便是西家短,不讲受不了,不讲话的时候总是在吃东西,可见上天造人还是讲究目的性明确的。三豹的两位兄长出门做生意了,据说还挺赚的。姐姐嫁人了,也还过得去。只留三豹一个在家没事干,整天嬉嬉荡荡,吃吃讲讲。父亲早已去世,母亲靠几个子女的钱养老,三豹靠母亲养。天有不测风云,一天黄昏时分,老娘下地摔了一跤,昏迷了过去,送到医院又很快被送了回来,没救了,准备后事吧。三豹便打电话给了兄弟姐妹,他们第二天坐飞机赶了回来。一屋子子孙围着一张床。床上的老太太紧闭双眼,口唇微张,好似只有出来的气而没有进去的气。三豹的姐姐莲花哀哀地哭起来:娘啊,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们啊,看你这辈子这么苦……哭一声,便将泪眼投向了三豹,好似三豹将其老母亲推下楼一般。所有人便转动脖子,朝三豹的龅牙看去。结果几个小孩噗嗤笑了起来,他们父母便愤怒地将巴掌抽向他们娇嫩的脸蛋。瞬间,房间里凄厉的孩子哭叫声响了起来。一下子,盖住了老人即将离世的哀伤绝望。已经晚上七点半了,大家吃过晚饭继续在床边等,小孩子被打发到院子里玩,他们早已忘了被扇巴掌的屈辱,开心地四处乱跑尖叫。老母亲没有任何变化,她好像成了一个骨肉制成的风箱,轻轻地透着气体。房间里有时候很静,母亲的那口气渐渐轻了下去,所有人都紧张地倾听着,好像那口气就是百米比赛裁判手中的发令枪,枪声一响,选手便向前冲刺,母亲那口气若是一停,人们就要开始大声哭喊。然而这口气又悠悠地响了回来。三番五次,大家便麻木了。很快,大家在房间里开始了闲聊,姐姐从厨房里泡了茶,一个个地递了过去。哥哥嫂子们都在叹息自己收成不好,好像说收成好白喜事就要摊派多一些,三豹搭不上话,他反正出不起钱的。 姐姐突然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死亡还未到来,死一般的寂静又来了。这口气,还在装模作样地连着。大嫂皱了皱眉,好像嫌小姑子多事。大哥便将大嫂轻拉出房间。其他几位也跟了出来。院子里,三豹的叔叔抽着烟道:昨天下午5点摔的,到现在已经超过24小时了……那个我跟老油条讲好了的,他已经来过三趟了,问夜里三点要不要去买海鲜,酒席上的冷菜最好上午去定。还有狼狗(隔壁小卖部的)讲,香烟要利群还是新安江?几箱几条你们兄弟姐妹定,我去跟他讲。麻将桌也要租,电动的还是手动的?叔叔点点头:现在还早,我先去老人亭打几圈麻将,11点再来看。二嫂道:事发突然,孩子回来还没带作业,要是要拖好多天的话,功课就落下了。大家都闭了嘴。院子里除了孩子的喧闹声,剩下的就是叹息声、抽烟声,那断断续续的声响,持续了很久很久。月亮都已经到半空了,苍白的光芒投射到三豹的龅牙上,反射出暗黄色的微光。大家从房间到院子,再从院子到房间,除了消耗掉无意义的光阴之外,并没有改变任何现状。母亲也未从床上爬起,气息也没有戛然停止。三豹也叫过村医过来看过,村医也只是摇摇头,顺手接过老大的香烟,表示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但需要多长时间谁也不清楚,有的三五小时,有的三五天,他见多识广,说出的话大抵没错。二嫂听闻三五天,眉头锁得更紧了,缝隙之间的力道估计能拧断三豹的龅牙。然而村医的话还没完,他还见过植物人,就这样的情况在床上躺三年五载,到时候你们三兄弟轮起来照顾。话音未落,大嫂二嫂顿时脸色苍白。大哥二哥的脸色则相反,黑沉沉的。离11点只有二十几分钟了。三豹姐姐一直坐在床头,也累了。她将母亲冰凉的手放到被窝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三豹。所有人那哀愁又灼热的目光烫到了三豹,他好像成为被众星拱起的月,不得不做出一些反应,然后他又不知如何反应,身体奇怪地扭曲了一下,便朝大家挥挥手,意思叫大家都出去。远方的店面要继续开张,三五天不开张,熟客都要到竞争对手那里去了。他们担心的是这些事情。三豹在面盂架上拿下一条白毛巾(这是去年一件白喜事回礼的),用水弄湿,拿进了房间,接下来把房门关好。所有人在门外屏住了呼吸。三分钟后,三豹打开了门,手戳了戳糟滥滥的白毛巾。大家便都懂了。姐姐率先大声哭了起来,过一下,大家将叔叔早已准备好的白衣裳穿起,嫂子们也拉长声哭起,唱戏一色。三豹和哥哥们赶紧在院子里先摆好两张八仙桌,半小时后,原本在老人亭里的几桌麻将便转移了过来。扑克、麻将、香烟、茶水、瓜子、帐篷……神奇的一切在半夜时分全都出现了。大家都熬了一个通宵,很累,但一颗颗心,都放了下来。第二夜,院子里摆起了鼓词场,祠堂前,放起了电影,黑白的《地道战》,小孩子看得津津有味。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村人跟三豹说笑:以后你去黄泥山要是几天不走,叫谁给你拿湿毛巾放脸上?三豹的龅牙嘴便大大咧开:我有金戒指、金链、金丁香,侄子们会帮忙的。大家便讽刺道:你帮兄弟姐妹一把,这些东西和房子都归你了吧,他们后悔不后悔?他每天还是在村里晃荡来晃荡去,有人说好吃懒做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那下辈子呢,投胎做什么?这不是三豹关心的事情。下辈子是担壅,还是开飞机,总是注定好了的。故事讲好一个了,一根香烟还不够燃。你瞅,田埂上已经丢了五根了,我得先喝口茶。老母不为儿孙想,仰面不肯上天堂,幸得三豹真儿郎,一块毛巾代无常。
文 / 南蛮 中小学文学写作特长生训练指导 作文教学交流 文学阅读、写作、教育分享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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