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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谢未谢 | 王家睿(九年级)2021.12.31

 昵称34655380 2022-01-14

 

花谢未谢

 文 | 王家睿 · 九年级

学校公用电话那头一直有嗞啦嗞啦的噪声,慕槿没在意。隐约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父亲用方言唤自己的小名,足矣,她想,可能那边信号不太好吧。虽然在有点拥挤的电话亭内,父亲不在身旁,但慕槿心里还是泛起暖暖的潮水。

父亲不大用电话,不过即便是这样,父亲还是会跑老远的路去等电话。父亲每天都会去等电话,即便很晚,他也会等,路上遇到人,他会憨憨地打着招呼,每每他们说“等你女儿电话啊?”父亲总会骄傲且幸福的点头,也会加快赶路的步伐。村里的人都知道这里出了个大学生。等女儿一回电话,好几个钟头,他总那么说。即使他总在电话里抱怨地地里没干完的活,抱怨没事就往外面跑的小侄子,抱怨来回的疲惫和电话里的噪声,他也还是会按时接起女儿的电话。

嘈杂依旧,但好久没有听父亲叫自己的小名了。

慕槿自小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儿时的记忆片段里,基本都是父亲。但在这些童年片段里慕槿好像都没怎么见父亲笑过。小村庄里的夏天,太阳热得快把人烤焦了。放学后,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脱掉衣服,跳进小溪里玩耍,冲去一身的燥热。小村庄那溪水流过皮肤的触感,到现在都很清晰。孩子们会一直玩到天边烈红,炊烟袅袅时回家去。一身的泥水,别的孩子回家后可能会挨一顿骂,但也会在傍晚时分喝上一碗映着弯月的稀粥。只有月光照亮的夜晚,他们为屋里时不时会传出喝粥的声音,伴着聊天时打趣的笑声。

可慕槿她没有,只是在空荡荡的餐桌前啃着隔夜的冷馒头,有些干,可还是硬咽下去,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晚也不回来,即使她身上浸湿后衣服紧紧贴着皮肤。

父亲也喜酒,回回喝到很晚回来,跌跌撞撞,弄出很大声响,总会吵醒在睡梦中的慕槿,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便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父亲从不在慕槿面前提到母亲,每当她说起关于母亲的话题时,父亲总是沉默,或是转移了话题,慕槿似懂非懂,但见父亲不答,时间久了便不再问。父亲只在醉酒后才会提到母亲。有一回,夜深人静时,慕槿听到父亲开门,听到父亲磕磕绊绊的脚步以及听到他打酒嗝的声音,便知道他又喝酒了。她听见父亲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然后又在那条有点破了的木椅上坐下,听到那椅子晃了一下,发出“嘎吱”一声。慕槿听到父亲叫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叹了一口气,外面静了好久。在慕槿快要睡着时,她听见了父亲吸鼻子的声音。在这静得出奇的夜晚,父亲的呜咽声显得格外清晰。父亲平时不大落泪,但是这次,慕槿听到他哭了。

那个没听过的名字……应该是母亲吧。慕槿突然有种想出去安慰父亲的冲动,但她能说什么呢?她的眼睛有些发涩,慕槿揉揉眼,终究没有走出卧室。客厅里的灯亮了好久,很晚才熄灭,小村庄才迈入了黑夜的寂静。

父亲……一定很想母亲吧。

后来慕槿在家中收拾东西时,在抽屉里翻到了一张父亲和母亲的照片。照片是很早以前拍的,那时的他们都很年轻。母亲很漂亮,穿着白色花边的裙子,同父亲站在花丛间。照片上父亲搭着母亲的肩膀,笑着,很明朗。看得慕槿呆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笑过,父亲的眼睛微微眯着,连眼角的细纹,都像带着笑意,双眼仿佛装了一整片星河。

慕槿拿着照片,望着父亲有些模糊的笑眼。忽地想起父亲那晚孩子般的哭泣,鼻子不禁有些酸酸的,心像吹皱的一汪水,久久不能平静。母亲在哪儿,她不知道,她只是希望父亲可以多笑笑。像这样子的笑,哪怕一次也好,照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

没有课时,慕槿会跟室友们出去逛街。夏天的某一天,刚下过雨,晚间的路灯在地上打出一个个湿漉漉的光圈。暖暖的晚风吹在慕槿脸上,她一边感受着冰激凌在口中融化的口感,一边无聊地等待着室友在服装店里挑着衣服。过了一会儿,室友提着购物袋从店里出来,她们便一同继续往前走去。路面还很湿,被大大小小水洼布满了。慕槿看准了一个水坑,狠狠往下一踩,溅起的水花便打湿了室友的鞋面和裙摆,她尖叫起来。慕槿见状,赶紧大笑着逃跑,室友们便迅速冲上前开始反攻……少女的笑声随着街道上的水花一路开放着。

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慕槿停下来不走了,望着橱窗内的那条裙子,室友们也都停下来,站在橱窗前细细端详着这条裙子。是一条很大方的裙子,蓝底白点的图案,套在橱窗内的模特身上,有着一种宁静的美。

“挺漂亮的,还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吧。”一个室友对慕槿说道:“要不你去试试?”

“不了吧,我肯定不适合。”慕槿笑了笑,摇摇头。“我们快回去吧,不然寝室要关门了。”慕槿推着室友们,尽管她们还在鼓励她去试试那条橱窗里的裙子。慕槿最后回头看那一眼那条裙子,就拐过街角,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室友那天在街上买了一个音响,平时她们都爱听流行音乐,喋喋不休的,吵得慕槿头昏脑账,不过那天,她们放了一首慢歌,歌词很不错。慕槿问了歌名,将这首歌收藏在歌单里。

歌曲伴随着夜晚的月光循环播放着。女孩们聆听着,深浸其中,一直到宿管老师进门催促她们把音乐关掉。暂停键按下后,四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女孩们都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但都没有说话。在黑暗中,回味着那首歌动听的尾音。

不知不觉地慕槿又想到那条裙子。

其实,慕槿没有告诉室友们的是,她有一条与橱窗里一样的裙子。

那是她的父亲为她买的。

慕槿的童年,是埋藏在山区的那个小村庄里的,初中校区那矮矮的围墙,摇摇晃晃的旗杆,还有那剥落的墙皮,写满铅笔印的粉墙,到现在还印在慕槿的脑海里。

她永远记得,升初三的那一天,当老师摇响校区操场边的大钟时,她与新初三学生一齐冲进教室里。她注意到所有同学都穿着新衣服,热热闹闹地在教室坐成一排,唯独她没有。那时慕槿忽地想起,上个学期放假前老师说要在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穿上新衣服上台做演讲。

她想起那个每日早出晚归,下地劳作的父亲,想到他在无边的田野中直起腰来擦汗的样子,慕槿什么都没说,只是抓紧书包的带子,低着头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放学时,当其他学生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开学典礼时,慕槿抿着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待教室外面都安静下来时,她才从教室后门出去,沿着学校后面的竹林小径,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

“慕槿,你怎么没穿新衣服?哎呀,开学典礼要开始了,要不你先站在队伍最后面吧。”慕槿抬头,看见天边一只飞鸟被染红的朝霞吞没,想起了今天老师对她说的话。不过,没有新衣服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师还说上学期期末的成绩进步了,真想早点让父亲看见啊……慕槿想着,踩着天边夕阳投射下来的光晕,不禁加快了脚步。

初三学习脚步的加快,没几日便让慕槿淡忘了这事。直到有一天慕槿放学回家,推开门,带进的一鼓气流好像吹动了摆在床上的什么东西。慕槿走近一看,是一条蓝底白点的裙子。

一条简简单单的裙子,慕槿一穿就是好多年。

在高中的全校作文大赛时,慕槿将这条裙子写进了作文里。四周很静,只有圆珠笔尖在稿纸上的沙沙声,好多个脑袋在教室里低下来。在油墨纸香间,慕槿留下了这样一段话:所谓亲情,就是风吹得蓝色裙摆上的圆点都滚了起来。

慕槿只记得那天的月光很亮,黑夜像在天空中打翻了墨水,她与女同学一齐穿过拥挤的楼梯,再走过窄窄的走廊回宿舍去。在走廊尽头,她们看见一群人围在公告栏前。少女的好奇心漫了上来,于是也挤过去瞧,借着月光,在人群中仰着头,踮着脚去看那张红纸。是作文比赛的获奖名单!“诶?有慕槿的名字诶。”“哪儿?”“那里,一等奖那一栏。”当慕槿看见那张红纸上出现了自己的名字时,所有的紧张和忐忑全都化为了说不上来的快乐,像吃话梅时,嘴里的酸慢慢变成了甜味。

爸爸,你能听到吗?

很快,高考将近,慕槿变得忙了,有时回到家中也只是坐在课桌前刷题。父亲在田里干活的时间也长了。每每父亲干活回来得很晚,慕槿也正巧为了复习没有睡觉,父亲推门进来的时候,外面的风都会灌进来,吹皱慕懂的试卷和练习册,父亲便赶紧把门关上……这时候,慕槿就会回头轻轻唤他一声,他应一下,就坐到茶几前看今天的晚报,慕槿也回头继续做题。父女俩都各做各的事情,四周就只有写字和翻报纸的声音。

有时,父亲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茶杯,或是已经剥好的橘子,也不说话,只是用手继续看报,然后将茶几上的东西吃掉,又有时,慕槿学得累了,就直接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上了父亲的衣服,而那个为她盖上衣服的父亲,正在一旁茶几边的木椅上,支着头沉沉地睡着……

好多个父女俩人待在一起的夜晚,慕槿会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是带着晨间稻田里的露水和下午田埂上的阳光,其至还有晚间大槐树上的黄昏,带着温度地扫过慕槿的肩。慕槿感受过朋友温暖的笑眼,也面对过老师凌厉的目光,但从没有向父亲一样的眼神。

高考的最后冲刺也让这所高中的氛围渐渐变得紧张了起来,慕槿在快节奏的学习中也忘掉了作文比赛这件事。直到某一天,老师突然把慕槿叫出教室,和她讲起那篇作文的事。

下午的暖风将牛津字典那薄薄的纸页吹起又落下下,就像慕槿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在走廊上,文学社的老师按着她肩头说:“慕槿啊,你在作文大赛上的那篇作文,上面几个领导都觉得写得挺好的,学校想给你这篇作文做个分享会,上面几个领导都会来听,你可要做好准备啊。这可关乎到我们……”老师后面的长篇大论慕槿没仔细听,只是点头答应着,心头涌上浅浅的满足。

关于那条监底白点的裙子。她想到父亲。她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寄到她的小村庄。她想让父亲看到她站在台上的样子。

分享会那天,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的进到学校大礼堂坐定,。大家叽叽喳喳,直到领导们也进来坐下才慢慢安静下来。慕槿在台边整理着校服,东张西望着。

分享会快要开始了,父亲还是没来。但慕槿还是对着大礼堂的窗玻璃练习着微笑。文学社的老师向她递来话筒,并向她投来鼓励的月光。她轻轻地鞠了一躬。

慕槿最后望了一眼观众席,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礼堂的门开了,.慕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父亲来了。只见父亲把头探了进来,看了一眼又把脑袋缩了回去,门掩着然后又开了一条缝,父亲把身子挤进来,又有些拘谨和尴尬,绞着手站在门边。慕槿看着父亲一颗心一下子放下了。她轻轻叫了声:“爸。”然后越过观众席上大片大片的目光,走过去拉起了父亲的手,带他去观众席上坐下。

慕槿看着父亲瞬间变得像一个乖巧的孩子,觉得好玩,轻笑出声来。她握着话筒,一直笑着,站在台上时,聚光灯打在她脸上。她轻轻把眼睛闭上,深呼吸,再睁开,话筒对着嘴边:“大家好,我是幕槿。”她看见了父亲,父亲也在看着她。她又笑了笑,开始朗读自己的作文。

当她在朗读她作文里所写的,她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时,她没有注意到,父亲那双倒映着小小的她的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慕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成为村里第一名大学生。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父亲喝醉了。

慕槿把醉醺醺的父亲扶到椅子上,帮他脱了鞋子,找毛巾为他擦脸。当她为父亲擦脸时,她发现父亲眼角的皱纹很深。她愣了愣,直到父亲动了动身子,她才想起来去换毛巾。

慕槿第三次为父亲擦脸时,父亲咂了咂嘴,又唤起了那个慕槿从未听过的名宇。慕槿摸了摸父亲的头发:“爸。是我。”父亲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了看她,又把眼睛闭上,笑着说:“哎,你怎么来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爸,你怎么……”“哎,你知道吗?咱闺女出息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老乡们夸得那叫一个美哟……”父亲笑着,脸红红的:“唉……要是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慕槿明白父亲把自己当成母亲了。她什么也没说。

父亲继续念叨着:“咱闺女可懂事了,这你就别瞎操心。哦对了,我想在院子里再种一棵木槿树,你最喜欢的花。以前和你种的那些都枯了……闺女去外地上大学,我一个人在家也有点事情做。”父亲换了个姿势,又说:“这你别担心,我不会孤单的。我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好好照顾我们的木槿花……”

木槿。慕槿。

父亲睁开眼,望着慕槿的眼睛说:“你知道吗?闺女的眼睛,长得特像你。”

不知怎地慕槿的鼻子忽地酸了。

募槿去大学报道的那天,她家院里多了棵木槿树。

慕槿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火车摇摇晃晃的,路途遥远,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脚踩着轻飘飘的。远远的,慕槿看见了父亲,在大片的木槿花里。她还看到了母亲。她看清了她的脸。那么美。她没有说话。

父亲与母亲就那么面对面站着,望着双方笑着,彼此沉默着。在视野里,母亲的脸慢慢变得模糊,然后在大片的木槿花中消失不见。

父亲在花丛中安静地嗅着浓烈的花香。

火车到站了。慕槿醒了。

她下了车。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她接了起来,是父亲的声音,那头还是有滋啦嗞啦的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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