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少年后一场亲戚婚礼上，您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很诧异，尽管我早就知道您已到了古稀之年，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是这么老！您佝偻 着曾经伟岸的身躯，把满脸的皱纹全都挤成盛开的菊花，带着乡音高喊着我的学名，天真灿烂地笑着向我蹒跚走来……我突然有些恍惚，记忆一下子把我拉回儿时那个屋顶漏着光的教室。 读书时大家都暗地里叫您“八毛”，听大人们说有种啥东西超过八毛您就不买，因此得名。但是，我们这些孩子却坚持认为用来形容您当时那稀疏的头顶更为生动贴切，所以，我们也叫您“八毛”。只是等到我们小学毕业，就心照不宣地叫您“三毛”了。这些您不可能知道，因为您当年的威严，没哪个同学敢放肆到当面这么叫。 然而，此刻，看您向我走来，我赶紧起身相迎，一眼就俯视到了您早已光秃透亮的脑袋——竟然真的是当年调皮的我们预料的结果：“一毛不拔”了！突然间，一股心酸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束手无策地赶紧回应您：“彭老师！”然后伸手去扶住您颤颤巍巍的身躯。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您竟然顺势抓住我，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苹果，用力地在自己衣角擦拭干净，暗戳戳地塞了给我！原来在您的眼里心头，我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我终于憋不住眼睛发热起来。我的两个孩子，惊奇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师生如此的一场意外相遇！ 中考后的那个闷热暑假，我骑着自行车看到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奋力追了上去。神采飞扬的我，想告诉您我考取了重点高中。然而，看您无力的表情，我以为您生病了。结果您告诉我说，您民办转正考试又落榜了！我语塞。您是我当年所在的小学最优秀最敬业的数学老师啊！我整个初中的数学，都吃着您小学给我的老本。我当年骄傲得睥睨天下的数学资本，就是小学六年里您一直课后见缝插针无私给我辅导的奥数呀！ 您说，因为年龄限制，那是您最后一次机会了！您恨自己没有用，不能保住自己这个热爱的岗位。那时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只能默默地陪您走过那段我们回家必经的共同路段。分道后，我下了自行车，站在岔道口，悲伤地目送着您落寞的身影愈走愈远。 初中毕业二十几年后，聚会。我看到了您，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尽管您鬓发全白，身形消瘦，但是还是像当年一样坐姿和站姿挺拔得让我们这些学生肃然起敬。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早已退休多年的您，竟然拉着我第一句话是“你现在还写文章吗？你的作文，我都给你保存着呢！”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您，我现在也是老师了，只是，我教英语。最后，我还是没有说。因为我想起有人告诉我当年中考前参加重点中学特招考试后出成绩的那一晚，为了能够早点看到我被录取，不是班主任的您，一个人几乎一晚没睡地在那个学校门口帮我等公榜。可惜，最后的结果我榜上无名，而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和我说一个字。直到我统招被那个我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录取，您第一时间就跑来向我道贺。在那个没有网络，连电话都稀罕的年代，我不知道您是如何那么早就知道了我被录取结果的。所以，这次，我不想告诉您，不想二十几年后，再次让您失望。 那天傍晚，我在看自己两个孩子的舞台表演，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您要路过我所在的城市。您说有时间可以见一面。想着十几岁就当我们班主任的您马上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兴奋地一下子从四十岁回到了读初二那年。我和我的孩子们讲起当年那个稚嫩得和我们一样，却故作老成的您的故事。在所有同学的眼里，当年，您是这个乡村初中全校最帅的人，是所有男生心中最重情义最文明的大哥，是所有女生心中最美好的梦。 一天傍晚，过来做最后一次检查的您发现了躲在教室迟迟不肯回家的我。因为贫穷，家里亲戚到我家来张罗着，要带我去外面打工，挣钱补贴家用。午饭时父母不置可否，说等我上完这一天课再说。而我只想读书，不敢回家，怕被逼着带去那个没有我梦想的地方。知道原委后，您要我坚持读书，不要答应打工，但是还是劝我回家，说家里大人会担心。我死活不肯回去。后来，您给我从食堂买来饭菜，安顿好六神无主，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我在一个女老师宿舍住下。一连几天，我都躲在学校，您让比我低一年级的妹妹回家报平安并且带来了换洗衣物。您在我当年幼小无助的心灵里，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成了我生命里一束最初的光，照亮我今后所有无助时的路。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宿舍是同样年轻的物理老师熊老师的。于是，两个老师开始一直鼓励我和命运做斗争，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教英语的余老师甚至还肩负起了给我辅导数学的任务，而熊老师给我买来一套套物理资料，给我定下物理考满分的目标。告诉我，不要和历届农村的初中生一样去考师范生，要去考樟树中学，读高中，上大学。如果经济有困难，她帮我解决。看着眼前为我忙碌的两个朝气蓬勃的老师，深陷穷途而迷茫不知所措的我，能十分清晰地看到自己人生的方向，求知的热情被他们点燃，从此一往无前。 直到中考报考，我牢牢记着自己的目标，背着父母，违逆着很多长辈甚至校领导传统的期待，坚持自我地只填写了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学校，并为之努力奋斗。现在回过头来想，如果没有两位老师笃定的支持和明确的分析，我的人生目标在那个年龄，肯定不会如此清晰和坚定。 高中，是我人生最浓重墨彩的阶段。在这个晦涩而张扬的青春里，甚至在我后来所有人生的经历里，我世界里，始终陪伴我的，都有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余晓玲老师。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什么魔力，让她在全班那么多热爱文学的学生中，从高一，到文理分科后，始终让我做她的科代表。而且，不论我如何落魄，如何癫狂，如何匪夷所思，她都会很冷静地告诉我，她相信我能实现我的梦想。——那个疯狂得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现实但又不肯放弃的梦想！ 追梦的那些岁月里，只要我需要，她放下一切，随时在身边或者电话那头，听我哭，看我笑。偶尔还要收留当年那个身心都找不到归宿的我，百忙之中给我做饭，听我各种荣辱得失的诉说。 她是我失重的人生里的重心线，无论我的人生如何风雨飘摇，如何惊涛骇浪，有她在，我就不会永远迷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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