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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历史 | 《七步诗》真的是刘义庆的伪作吗

 盐心Jaffe 2022-01-17

2021年11月初,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在Twitter账号上贴出了《七步诗》,引起网友的纷纷揣测,并在中文界重新掀起了《七步诗》真伪问题的讨论。

公众号“短史记”发文《马斯克发的那首<七步诗>,不是曹植写的》,断言“《七步诗》非曹植作品,其实是一个文学常识”。并认为,这首被冠以曹植大名的诗作及其创作背景,皆是刘义庆杜撰的,并引用了郭沫若与叶嘉莹的论断作为佐证。在留言中,有读者甚至对记载《七步诗》创作始末的《世说新语》也展开评判,称其只是一本段子集。

对这些观点,本文将加以辨析。

01
《七步诗》的版本变迁

《七步诗》据传为曹植受曹丕逼迫时所作,原诗共六句,以极朴素的场景塑造,讽喻了封建宗室“手足相残”的争储传统,且充分展现了作者敏捷的才思,因此广为传唱。在流传中,又衍生出一个更简易的四句版本: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马斯克所引用的便是后者,即我们所熟知的通行版本。

在现存的文献资料中,曹植作《七步诗》一事,最早载于《世说新语卷上之下·文学第四》里:

文帝(曹丕)尝令东阿王(曹植)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

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帝深有惭色。

此版《七步诗》,在文体上属古体诗,采用六句三韵的格式,盛行于魏晋时代。初唐以后,以绝句和律诗为代表的近体诗兴起,诗人们渐渐抛弃了六句三韵的古诗体例,但依旧有大诗人会用这种格式创作,如李白的《春思》,柳宗元的《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刘禹锡的《初夏曲》,等等。

而四句版本的《七步诗》,有人认为其始于《三国演义》,但据宋代文集《漫叟诗话》记载:

“曹子建七步诗,世传'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一本云'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其工拙浅深,必有以辨之者。”

可见,“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写法,早在宋代之前就已开始流传了。这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

既然刘义庆已经在《世说》里面逐字逐句地录下了《七步诗》,为何又有一个四句版本出现?

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在宋代以前,确实有过不同版本的《七步诗》流传于世,而当时存世的那些文献资料,后来亡佚了,所以我们今天无法确定哪一个版本才是《七步诗》的原初版本。但这一四句版本的《七步诗》所出现的年代,应该不会早于南朝,否则刘义庆在记录其创作背景时,应该不会弃之不用,且稍晚为《世说》做注的刘孝标(南朝梁),也不会对此只字不提。

第二种可能,后世的编书者为了使《七步诗》的叙事更连贯,更便于记忆、流传,将其从六句改为四句。因为在宋代以前,印刷术尚未出现,各类文集都需要人工誊抄才能保存,而在誊抄的过程中,编书者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书写文学作品的事时有发生。

这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当属孔子删定《诗经》,按照我们今天的版权思维,做这种事属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对于古人的这一癖好,美国汉学家倪健著在其《有诗自唐来:唐代诗歌及其有形世界》一书中明确指出:

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唐代文集的编纂者,在编辑他们整理的文本时——无论是编辑个人诗歌,还是大规模删减他们认为不符合他们心中诗人形象的作品——同样不会感到不安。陆淳曾编辑过诗人王绩的文集,他“祛彼有为之词,全其悬解之志”,从而使这位诗人更好地符合陆淳心中像陶潜或阮籍那样的理想典范。

这段话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何有些著名的古诗有不同的版本,也可以为我们下面推断《七步诗》到底是不是曹植所作提供一些不同的思路。

《七步诗》一事,现存只有《世说新语》这一孤证,但据此判定此事乃刘义庆杜撰值得商榷

02
为何人们愿意相信《七步诗》为曹植所作?

曹植的才华冠绝时人,“才高八斗”正是来自大诗人谢灵运对其的评价。普通人对“才思敏捷”这一形容捉摸不透,七步成诗的典故,则很容易让人理解曹植的不世之才。

而在“短史记”刊登的《马斯克发的那首<七步诗>,不是曹植写的》一文中,作者认为《七步诗》并非曹植所作的论据主要有二:

其一,该诗不见于《三国志》,也不见裴松之为之所作的注;最早记载该诗的,是刘义庆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尤为重要的是,《七步诗》也不见于《曹植集》。“总之,《世说新语》是七步诗迄今可见的唯一来源。”

其二,“七步诗故事传递的内容信息,也足以证明它是一段伪史。最明显的问题是情节幼稚。如郭沫若所言:'曹丕如果要杀曹植,何必以逼他做诗为借口?子建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如果真要杀他的话,诗做成了也依然可以杀,何至于仅仅受了点讽刺而便深惭?’”

对于第一处质疑,本文前一章节已有所提及:在现存的文献资料中,曹植作《七步诗》一事,最早载于《世说》;但根据这迄今发现的“唯一来源”,便遽断此事乃刘义庆杜撰,显然非常草率。

首先,刘义庆写作《世说》时所依据的文献资料,有《三国志》《晋书》《晋阳秋》《续晋阳秋》等正史,也有《名士传》《高僧传》等文集。其中,《晋阳秋》《续晋阳秋》《名士传》早已亡佚。因此,我们讨论《七步诗》的来源时,只能说在现存的文献资料中,此诗最早载于《世说》,而不能直接认定《世说》就是其原始出处。

其次,《三国志》及裴注不录《七步诗》一事,也不能被当成是此事没发生过的证据。《三国志》在史学界一直因其“简陋”和“曲笔”而备受诟病,即便陈寿在当时存世的文献资料中(如王沈的《魏书》、鱼豢的《魏略》,已亡佚)看到过《七步诗》的事迹,选择不采信也是极有可能的。

再次,《曹子建集》未收录《七步诗》,更不能当作曹植未作此诗的铁证。曹植在世时,因曹丕的连番逼迫常有“怀罪”之心,因此断不会把此诗收入集子给自己招灾;至于后来曹丕的儿子魏明帝曹叡下诏为曹植编订集子,就更不可能编选《七步诗》了。

对于第二处质疑,认为《世说》里记录的《七步诗》故事过于荒诞,则完全是一种主观感受,又怎么能以此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呢?

这里有必要一提的是,针对《七步诗》的证伪,大多出自民国以后,尤以鲁迅和郭沫若为烈,这是为何?笔者认为,可能不是因为二位巨擘对古典文献资料的掌握程度胜于古人,而是因为受到了20世纪初的“西学”与“疑古思潮”的双重影响,前者让民国的学者们以西方的学术思维重新看待中国的古典小说概念,后者则为他们重新平定文史公案提供了理论动机。

郭沫若和叶嘉莹均认为《世说》所载的《七步诗》故事过于荒诞,认为以曹丕的智慧才略,绝不会用如此笨办法来逼迫曹植。

然而,据《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记载,曹丕初即王位,就诛杀了曹植的羽翼丁仪和丁廙,可见其对曹植的憎恶;紧接着,又命令曹植和其他几兄弟前往各自封地,不能留在都城,以免威胁到自己的储位。黄初二年,有臣子奏报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

由此观之,曹丕实有杀曹植之心,但因顾虑太后的态度,而下不了手。然而他接下来对待曹植的催逼日益峻迫,以至于“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致使曹植郁郁寡欢,若因此而作“相煎何太急”之语,不是顺理成章吗?

而在《三国志·魏书·文帝纪》的末尾,即便被认为是“时有曲笔”的陈寿,也忍不住委婉地指摘了曹丕的为人:

“评曰: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

“若……则……”之语,使传主的刻毒形象跃然纸上,以如此鲜明的性格,而催生出命人“七步成诗”的主意,不也是顺理成章吗?

《世说新语》的“指导思想”,源自《论语·先进》,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的评价体系统领全书,又增加了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等品质,作为篇章的纲目。现代人称此书为“段子集”,实在是肤浅之论

03
《世说新语》是段子集吗?

曹植是建安一朝文坛的执牛耳者,钟嵘作《诗品》,评价他为“建安之杰”,称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 

对于后世文学的发展,曹植不但以其瑰丽的神思赋出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类气质卓绝的佳句,丰富了汉语的辞藻,更开始大力创作五言诗,推动了中国古诗从四言到五言的转变,直接影响了以阮籍为代表的“正始之音”的出现。

以曹植的才华与大名,随便杜撰一首诗置于他的名下,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因为倘若才气不够,便极易露出马脚,不但蹭不成“热度”,反而会败坏杜撰者的名声。以此逻辑推论,作为南朝宋宗室的刘义庆,就更不会做这种沽名钓誉的事情了。

据《宋书》记载,刘义庆“性谦虚……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太祖(宋武帝刘裕)与义庆书,常加意斟酌。”

因此,以刘义庆的身份与性格,作《七步诗》之典故,应该不是信口开河,很有可能是他从当时流传的文集中看到了此则故事,便顺手记在了《世说》之中。后来,博览群书的刘孝标为《世说》做注,在这一典故后面,仅引用《任城陈萧王传》条文略述曹植的才思,对《七步诗》之来源却无所征论。这也许是因为《七步诗》的故事在当时尽人皆知,否则刘义庆作伪,刘孝标又默然袒护,这在情理上很难说通。

在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中,这位古文献学家对《七步诗》的来源问题也没有展开论述。然而,在紧挨此则典故后的阮籍为司马昭作《劝进表》事例之下,余嘉锡笺疏称:

“程炎震云:'《晋书·阮籍传》取此,但云醉后,不言袁孝尼家,亦不云郑冲求文……《文选》但云郑冲,不具其官,或本《阮集》,或昭明删之……’嘉锡案:《晋书》与《世说》本自不同,当别有所据。程氏以为取诸《世说》,非也。嘉锡又案:此出《竹林七贤论》,见《书钞》百三十三,《御览》七百一十引。”

这条引文意思是说,晚清考据学家程炎震在笺证阮籍作《劝进表》之史实时,发现《世说》中的记载与《晋书》《文选》和《阮集》中的记载都不相同,便从侧面批评了《世说》的取材与描写都不太慎重。但余嘉锡认为,作为正史的《晋书》和作为小说的《世说》,本来就不是一回事,而且《世说》中的这则故事,也不是刘义庆自己杜撰出来的,而是取材于《竹林七贤论》(已佚,但《书钞》和《太平御览》里引用了其中的部分文字,使阮籍作《劝进表》一事的细节得以流传)。

上面的这则“公案”,可从侧面印证刘义庆笔下的《七步诗》典故,应当另有出处,只不过我们现在看不到那些文献资料了,因而《世说》里的这则记载成了孤证,进而引发人们对此事的质疑。

但反过来思考,《七步诗》仅存在于《世说》之中,不更体现了《世说》珍贵的文献价值吗?不过,以现代人的认知与见识,《世说》仅仅是一本“小说”。在这种现代概念的框定与遮蔽下,想要从中读出“信史”,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事实上,刘义庆写作《世说》的“指导思想”,源自《论语·先进》,他以《先进》篇中“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的评价体系统领全书,又增加了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等品质,作为篇章的纲目。以这样的谋篇布局,而被现代人视为“段子集”,不但有违刘义庆创作的初衷,更容易使人忽略此书的真正价值。

正如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一书的整理者周祖谟所言:

“《世说新语》虽是古代的一部小说,但一直为研究汉末魏晋间的历史、语言和文学的人所重视……此书采集前代遗闻轶事,错综比类……这确实是很好的历史资料。”

而单是《世说》中的《文学第四》这一篇章,便记录了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多年间,一众文人雅士治学、吟诗、论辩之类总计104则文艺故事。如果像这样的“艺文志”都要被拿来调侃,我们还剩下多少纸面上的历史可信呢?

END

2022年/第5期2022/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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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 | 杨    军
排 | 阎家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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